這樣的一席話,卻說的瑀呆坐著似一尊菩薩了。
瑀聽著,開始是微微地愁擾眉宇,好像聲是從遠方來。次之到第二段,他就嚴肅起來,屏著他的呼吸了。以後,竟心如止水,似一位已徹悟的和尚,耳聽著她說的上句,心卻早已明白她未說的下句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已經沒有絲毫的懷疑和雜念,苦痛也不知到何處去。這時他很明了自己,明了自己的墮落;——墮落,這是無可諱言的。不是墮落,他還可算是向上升華麼?不過他卻並不以墮落來悲吊自己,他反有無限的樂願,似乎眼前有了救他的人了!
他聽完了她的話以後,他決定,他要在今夜完全懺悔他的過去,而且也要在今夜從她的手裏,討了一條新生的路。這時,他想象他自己是一個嬰兒,他幾乎要將他過去的全部的罪惡的秘密,都向她告訴出來。但他自己止住,用清楚的選擇,這樣說,全部的語氣是和平的。
“我是墮落的!我的身體似烙遍了犯罪的印章,我隻配獨自坐在冷靜的屋角去低頭深思,我已不能在大庭廣眾的前麵高聲談笑了,我是墮落的。不過我的墮落並不是先天的。父母賦我的身體是純潔,清白,高尚,無疵。我的墮落開始於最近。因為自身使我不滿,社會又使我不滿,我於是就放縱了,胡亂了;一邊我也就酗酒,踏了種種刑罰。這樣的結果,我要自殺!我徘徊河岸上,從夜半到天明;我也昏倒,但還是清醒轉來,因為我念想到母親,我終究從死神的手裏脫漏出來。可是我並沒有從此得到新生,我還是想利用我的巧妙的技術,來掩過別人對於我的死的悲哀!死是有方法的,我還想選擇這種方法。我恐怕活不久長了!雖則我聽了你的話,精神的母親,——我可以這樣叫你麼?你的話是使我怎樣感動,你真有拯救我的力量!可是自己的病的無期徒刑,三天前我還吐了幾口血,咳嗽此刻還忘不了我,我恐怕終要代表某一部分死去了!精神的母親呀,說到這裏,我差不多要流出眼淚來。我的心是快樂的,恬靜的,我已有了救我的人。”
於是他精神的母親又鎮靜地說,
“你還是悲哀麼?我呢,曾經死過的人。所以我現在的做人,就是做我死了以後的人一樣。你呢,你也是死過的人。那你以後的做人,也要似新生了的做法。我們都譬如有過一回的死,現在呢,我們已經沒有我們自己了!眼前所活著的,不過為了某一種關係,做一個空虛的另外的代表的自己好了!我們作過去的一切罪孽,和自己那次的死同時死去,我們不再記念它。我們看未來的一切希望,和自己這次的生同時生了。我們要尊重它,引起淡泊的興味來。假如朱先生以今夜為再生的一夜,那應以此刻為再生的一刻;過了此刻,就不得再有一分悲念!朱先生能這樣做去麼?”
“能,”瑀笑答,“我今夜是歸依於你了。不過還沒有具體的方法。”
“什麼呢?我不是勸朱先生去做和尚,從此出家念佛。朱先生要認定眼前。第一要休養身體,再去扶助你的弟弟,同人間的一切人。”
房內一時靜寂。瑀又自念,
“過去就是死亡,成就了的事似飛過頭的雲。從此呢,就從攤在眼前的真實,真實做去。”
“是呀,如此再生了!”她歡呼起來。一息,說,
“朱先生身體不好,應該早睡。我呢,也破例的談到此刻了。”
這樣,睡眠就隔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