瑀正襟地坐在床上,用他似洗淨的耳,聽她一句一句的說,話是沁入到他肺腑的。他眼看著這黃瘦的婦人,想象她是理想的化身。在年輕,她一定是美麗的,她的慈悲而慧秀的眼,她的清和而婉轉的聲調,她的全臉上所有的溫良端詳而微笑的輪廓,無處不表示出她是一個女性中的多情多感的優秀來。現在,她老了,她從風塵中老去,她從困苦與折挫的逆運中老去;但她卻有高超的毅力,偉大的精神,不畏一切,向她自己所認定的路上艱苦地走。他見她當晚所吃的晚餐,是極粗黑的麥糕和一碗的黃菜葉燒南瓜;但她把持她的信念,會這樣的堅固,他要叫她“精神的母親”了!他這時十二分的覺得他是空虛,顛倒,一邊他說出一句,
“我真是一個可憐的人!”
於是她又說,
“朱先生又何必這樣悲哀呢?我們誤落在塵網中的人,大概是不自知覺的。昏昏地生,昏昏地活過了幾十年,什麼妻子呀,衣食呀,功名呀,迷魂湯一般的給他喝下去,於是他又昏昏地老去,死去。他不知道為什麼生,也不知道為什麼死;病了,他詛咒他的病,老了,他怨恨他的老;他又不知道為什麼病,為什麼老。這種人,世界上大概都是。我以前,因為兒子死了,我哭;因為命運太苦,我要自殺,這都是昏昏地無所知覺。我們做人,根本就是罪孽,那兒子死了,是自然地死去。而且我隻有生他養他的力量,我是沒有可以使他不死的力量的。朱先生是一個聰明的青年,對於什麼都很知覺,又何必這樣悲哀呢?”
瑀淒涼的答,
“我的知覺是錯誤的,我根本還沒有知覺。”
“那朱先生太客氣了。”
於是瑀又說,
“我覺得做人根本就沒有意義。而且像我這樣的做人,更是沒有意義裏麵的拿手!這個社會呢,終究是罪惡的一團。”
她立刻說,
“是呀,所以朱先生還是知覺的。朱先生的知覺並沒有錯誤,不過朱先生沒有解脫的方法就是!”
“也可以說,不過我的命運終將使我不能解脫了!”
瑀悲哀的。她又問,
“那又怎樣說法呢?”
“我的命運太蹇促了!我無法可以衝破這鐵壁一般的我四周的圍繞。雖有心掙紮,恐怕終究無效了!”
這位可敬的婦人又說了,
“說到命運的蹇促呢,那我的命運比起你來,不知要相差多少倍。雖則我是婦人,而且像我這樣的婦人,還是什麼都談不到;可是我總還苦苦的在做人!假如朱先生不以我的話為哀怨的話,我是可以再告訴一點,我的命運是怎樣的蹇促的!我的母親生下我就死去了,父親在我3歲的時候又死去了。幸得叔父和嬸嬸養育我,且教我念幾句書。但我15歲的一年,叔父與嬸嬸又相繼死去!19歲就做了人家的妻,丈夫又不好,簡直是我的冤家。但丈夫又夭死了,隻留得一點小種子,也被天奪去!朱先生,我的命運比起你來怎樣?我的眼淚應當比你流的多!但不然,我是一個硬心腸的人,我是癡子,雖則我也自殺過,終究從無常的手裏逃回來。現在,我還是活著在做人,假如朱先生勿笑我的話,我還要說,我現在的做人,像煞還是有意義的,也是有興味的呢!”
瑀轉了一轉他眸子,低看他自己的身前說,
“可是我總覺沒有方法。”
“我想,”這位智慧的婦人,略略深思了一忽,說,“我想朱先生根本是太執著自己了。朱先生看人看得非常神聖,看眼前又非常著實。對自己呢,也有種種的雄心,希望,幸福的追求。於是一不遂心,一不滿意,就歎息起來,悲傷起來,同時也就怨恨起來。請朱先生恕我,朱先生即使不是這種人,也定有這種人裏麵的一件,或一時有之。這都是為什麼呢?都是太執著自己,根本認定一個我,是無可限量的,也無可非議的。這實在有些貪,癡;這實在太著迷了。我本是無知識的婦人,從小念幾句詩書,是很有限量的。以後跟師父念了幾部經,也是一知半解。說什麼做人的理論?不過飯後餘暇,我看朱先生老是眉頭打結,談著玩罷了。”一邊她又微笑了一下,“本來這無量世界中,一切都是空的。我們人,我們呼吸著的這個軀體,也是空的,所謂幻相。而且我們這個幻相,在這裟婆世界裏麵,根本還為點是造孽。為什麼要做人?就是罪孽未盡,苦痛未滿,所以我們要繼續地受苦!於是佛也來救我們了。佛是救眾生的,佛是自己受苦救著眾生的!所以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又說,‘眾生不成佛,誓不成佛。’所以佛是自己受苦救眾生的。我們人呢,一邊佛來救我們,一邊我們也要去救別的。同是這個娑婆世界裏麵的人,有的是醉生夢死,有的是不知不覺,有的是惡貫滿盈,有的是罪孽昭著,這種人,也要去救起他們。此外,六道當中,有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它們都比人的階級來的低。佛也同樣的救起它們。佛的境界是寬闊的,哪裏是我們人所能猜想的到。我們人豈不是以理想國為不得了麼?在佛的眼中,還是要救起他們。六道中的第一道是天道,這天道裏麵,真不得了。吃的是珍饈肴饌,住的是雕欄玉砌,穿的是錦繡綾羅,要什麼就有什麼,想什麼就得什麼,他們個個是人間的君王,或者比起人間的君王還要舒服。那朱先生以為怎樣呢?在佛的眼中,還是要救起他們,他們也還是要受輪回之苦。”接著就變更語氣地說,“這些道理,我知道有限,不多說。朱先生是學校出身的人,還要笑我是迷信!不過我卻了解,我們做人根本要將自己忘了,我們要刻苦,忍耐,去做些救人的事業。這樣,我們是解脫了,我們也有解脫的方法!近年來,這個世界是怎樣?聽說外邊處處都打仗,匪劫。我想像朱先生這樣的青年,正要挺身出去,去做救世的事業,怎麼好自己時時歎息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