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晚餐席上的苦口(3 / 3)

“媽媽以為那時我和媽媽統死了,弟弟就不能活,那倒未必。弟弟的能活與不能活,還在弟弟的自身,未見得就沒有人會去收養弟弟。何況我在什麼時候死,我自己還是不曉得的。明天,後天,媽媽又哪裏知道呢?死神是時時刻刻都站在身邊的,隻要它一伸出手來,我們就會被它拉去。媽媽會知道10年以前未死,10年以後就一定不死了?再說一句,我那時真的死了,媽媽也未見得一定死。媽媽對於我和瑀是一樣的,媽媽愛我,要同我一塊死;那媽媽也愛弟弟,又要同弟弟一塊活的。媽媽同我死去是沒有理由,媽媽同弟弟活下,實在是有意義的。媽媽會拋掉有意義的事,做沒有理由的事麼?我想媽媽還是活的。”

他一邊口裏這麼說,一邊心裏另外這樣想:

“我現在死了,一切當與我沒有關係。我是有了死的方法,隻等待死的時候!”

他的母親又說,

“活呢,我總是活的,現在也還是活著。否則,你們的爸爸死的時候,我也就死了。你們的爸爸死了的時候,我真是怎樣的過日嗬?實在,我舍不得你們兩個,我還是吞聲忍氣的活著。”

於是瑀想,“是呀。”一麵又說。

“媽媽是不該死的,我希望媽媽活100歲。我自己呢,我真覺得倒是死了,可以還了一筆債似的。所以我勸媽媽,假如我萬一死了,媽媽不要為我悲傷。”

“兒呀,你真有些瘋了!”母親又流淚的說道,“你為什麼竟變做這樣呢?你今天是初到家,你為什麼竟變做這樣呢?”

泣了一息,繼續說,

“我今年是60歲了!我隻有你們兩個。瑀還少,瑀還一步不能離開我,也沒有定婚。我想這次叫你回來,先將你的身體養好,再將你的婚事辦成,我是可以拋掉對付你的一片心!誰知你樣樣和以前不同了!在外邊究竟有誰欺侮你?你究竟病到怎樣?瑀呀,你為什麼竟變做這樣了呢?”

“媽媽,我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什麼。”

“那麼你為什麼慣講這些話呢?”

“我想講就講了。”

“你為什麼想講呢?”

“我以為自己的病,恐怕要負媽媽的恩愛!”

“兒呀,你究竟什麼病?我倒忘了問你,我見你一到,也自己失了主意了!我倒忘了問你,你究竟什麼病呢?王家叔說你心不舒服,你心又為什麼這樣不舒服呢?你總還有別的病的,你告訴我!”

“沒有病,媽媽,實在沒有病。”

“唉,對你的媽媽又為什麼不肯說呢?”

一邊轉過頭向清,

“清,好孩子,你告訴我罷!你一定知道他的,他患什麼病?”

清也呆了,一時也答不出話來。她又說,

“好孩子,你也為我們弄昏了!你告訴我,瑀究竟是什麼病?”

“他……”

清一時還答不出來,而瑀立刻向他使一眼色說,

“什麼病?一些沒有什麼!”

一邊又轉臉笑起來,說,

“就是心不舒服,現在心也舒服了;見著媽媽,心還會不舒服麼?”

“你真沒有別的病麼?你的心真也舒服了麼!”

“我好了,什麼也舒服了!”

“是呀,我希望你不要亂想,你要體貼我的意思。你在家好好的吃幾貼藥,休養幾月的身體。身體健了,再預備婚姻的事,因為謝家是時常來催促的。那邊的姑娘,也說憂鬱的很,不知什麼緣故。你們倒真成了一對!”

問題好似要轉換了,也好似告了一個段落。清是呆呆的坐著,夢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不過有時仿佛重複的想,“怎麼有這樣一對神經質的母子?”但話是一句也沒有說。燈光是暗淡的,弟弟的眼睛,卻一回紅,一回白,一回看看他的哥哥,一回又看看他的母親。老長工,他口裏有時呢呢唔唔的,但也沒有說成功一句好話。悲哀凝結著,夜意也濃聚的不能宣泄一般。

這時,卻從門外走進一個人,手裏提著一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