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 無效的堅執
晚餐以後,偉又來了。
他一坐下,清就告訴他瑀的弟弟有一封信來,叫瑀趕緊回家。當時偉說,
“那很好咯。”一邊就從清的手受了信去,看將起來。但一邊未看完,一邊又說,
“我們早已決定送他回去,可見瑀的母親和我們的意見都是一致的。”
停了一息,又說,這時信看完了,將信紙放在桌上。
“那我們決計明天就走。”
清卻慢慢的說,
“瑀哥不願回去。”
“不願回去?為什麼?”
“不過此刻卻又被我說的回去就回去哩。”
“這很好。”
“是呀,我們在半點鍾以前,大談論你。”
“談論我?”偉微笑的,“罵我一頓麼?”
“瑀,佩服你徹底的精神。”
“錯咯,我是一個妥協的人。對於社會,人生,什麼都妥協。但有時還矛盾呢,你們豈不是知道麼?”
清幾乎笑出聲來。偉又說,
“我很想脫離都市,很想過鄉村的生活。所謂到民間去,為桑梓的兒童和農民謀些幸福。但不能,家庭關係,經濟關係,種種牽累我,使我不能不過這樣奴隸式的生活。我倒十分佩服瑀哥,瑀哥真有徹底的精神,而且有徹底的手段。”
“他倒痛恨他自己的矛盾。”清說。
“這因他近來精神衰弱的現象。所以瑀哥,無論如何先應修養身體。”
這時瑀似睡去一樣,沒有插進一句嘴。他聽他們的談話,也似沒有什麼關心。
以後,話就沒有再繼續,隻各人翻翻舊書。房內又靜寂的。
時候九點鍾,瑀叫他們回去。清說,
“我還再在這裏睡一夜,因為半夜惟恐你要什麼。”
偉說,
“我在這裏睡一夜罷,你明天可以陪他回去呢。”
而瑀說,
“我夜裏睡的很好,請你們自由些罷。”
但他們還是各人推讓,好像沒有聽到瑀的話,於是瑀生氣的說道,
“快回去罷,你們真自擾,兩人睡在一床,終究不舒服的。”一邊翻了一身,還似說,
“我死了,你們也陪我去死麼?無意義!”
他們也就走了。
而這夜,他偏又睡不著,不知什麼緣故。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裏感到熱,身又感到冷,腦中有一種緊張。他好似一位臨嫁的女兒,明天要離開她的母親了。又是久離鄉井的孩子,明天可回去見他的母親。他睡不著,怎樣也睡不著。他並不是純粹地想他的母親,他也想著他的病到底要變成怎樣。但他這時所想的主要部分,還是——他究竟怎樣活下去。社會是一盆冷水,他卻是一滴沸油;他隻在社會的上層遊移,輾轉,飄浮,他是無法透入水中,溶化在水中!自殺已一次不成,雖則還可以二次去自殺,但他想,自殺究竟是弱者的消極行為,他還是去幹殺人的事業。手裏執著手槍,見那可恨的,對準他的胸腔,給他一槍,打死,人間的罪惡就少了一部分,醜的曆史就少了幾頁了。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他不能這樣幹。以後,他希望自己給別人殺了。他想當兵去,臨戰場的時候,他自己不發一彈,等著敵人的子彈飛來,敵人就可以將他殺死。但又不願,當兵不過為軍閥利用,敵兵多殺了一個敵,也不過幫敵人的軍閥多了一次戰績。以後,他想去做報館的記者,從此,他可痛罵現代人類之昏迷,社會之顛倒,政治上的重重黑暗,偉人們的種種醜史,他可以罵盡軍閥,政客,貪汙之官吏,淋漓痛快的,這樣,他一定也可以被他們捕去,放在斷頭台,絞刑架之上。但他又有什麼方法能做一個報館的主筆呢?他不能,這又是他的夢想!他簡直各方麵都沒有辦法,他隻有孤獨的清冷的,自己萎靡衰弱,流他自己的眼淚,度著一口的殘喘。而且四麵八方的逼著他,勢將要他走上那卑隘之道上的死,他很有些不情願了。苦痛,還有什麼逃避的方法呢?自己的命運已給自己的身體判決了,又給朋友們的同情判決了,又給母親和弟弟等的愛判決了,他還有什麼逃避的方法呢?除非他今夜立刻乘著一隻小船,向東海飄流去;或者騎著一隻駱駝,向沙漠踱去。此外還有什麼逃避的方法?但他今夜是疲乏到極點,甚至抬不起頭,他又怎能向東海或漠北逃去?一種舊的力壓迫他,欺侮他,一種新的力又引誘他,招呼他。他對於舊的力不能反抗,對於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隻在憤恨和幻想中,將蛻化了他的人生;在貧困和頹廢中流盡了他一生之淚,他多麼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