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些事。”
“還有什麼呢?”
“我怎樣去見我的弟弟和母親?”
清似乎有些怒了,他說,
“隻要你領受你母親和吾們的愛就是了。”
這時,房內又和平一些。靜寂一息,瑀又輕弱說了起來。
“我不知自己如何活下去,唉,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可以活下去!我不必將我的秘密告訴你,我不能說,我也說不出口。我憎恨現社會,我也憎恨現代的人類,但也憎恨我自己!我沒有殺人的器具和能力,但我應當自殺了,我又會想起我的母親,我真是一個值得自咒的懦夫。我不知什麼緣故,自己竟這樣矛盾!我現在還活著,病的活著,如死的活著。但我終將在矛盾裏葬了我的一生!我終要在矛盾的呼吸中過去了!我好不氣悶,自己願做是做不徹底,自己不願而又偏要逼著做去,我恐怕連死都死的不痛快的!”
清因為要使他的話休止,接著說,
“不必說了,說他做什麼?你是矛盾,誰不矛盾呢?我們要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這有什麼要緊呢?”
“可是辦不到呀。”瑀淒涼而感喟地說了。
房內靜止一息,清有意開辟的說,
“而且我也這樣的,有時還想矛盾是好的呢!”
他停了一息,似乎思考了一下,接著說,
“我有時真矛盾的厲害嗬。本想這樣做,結果竟會做出和這事完全相反的來;前一分鍾的意見,會給後一分鍾的意見完全推翻到沒有。譬如走路,本想走這條去,但忽然不想去了;又想走那條去;然又想去了;結果在中途走了半天,也不前進,也不回來,究竟不知怎樣好。這是很苦痛的!不過無法可想,除出自己審慎了,加些勇敢之力以外,別無法可想。這也是氣質給我們如此。在偉,他就兩樣了。他要這樣做,就非這樣做不可,他有固定的主見,非達到目的不止,你是知道他的。不過也不好,因為他假如想錯了,也就再想不出別的是來;有時竟至別人對他說話,他還不相信,執著他自己的錯誤到底。”這時他停一停,又說,“譬如走路,已經知道這條路走不通了,但他非等走完,碰著牆壁,他不回來。這真無法可想。前一星期,我和他同到鄉下去散步,——這個事件我還沒有告訴你。——中飯吃過,我們走出田野約二裏路,南方黑雲湧上來,太陽早就沒有了。我說,
“天氣要下雨了,我們不能去罷?”
他說,
“不,不會下雨。”
又走了約一裏,眼見的滿天都是雲了。我又說,
“天真要下雨了,我們回轉去罷?”
他還是說,
“不會,一定不會下的。”
再過了一時,雨點已滴落到頭上了。我急說,
“雨就要下了,快回去罷!”
而他還是說,
“不會下的,怕什麼啊!‘秋雲不雨長陰,’你忘記了麼?”
等到雨點已很大地落到麵前,他也看得見了。我催促說,
“快回去罷,躲又沒處躲,打濕衣服怎麼好呢?”
他終究還是這樣的說,
“怕什麼啊,這樣散步是多麼有趣呢!”
結果,雨竟下的很大,我們兩人的衣服,淋濕的不得了,好像從河裏爬上來一樣。而偉哥,還是慢慢的說,
“這樣的散步,是多麼有趣啊!”
“有趣原是有趣,但我卻因此腹痛下瀉,吃了兩天的藥。這是小事,我也佩服他的精神。假如大事呢,他也是一錯到底,這是不矛盾的危險!”
他婉轉清晰的說完,到這時停止一下。於是瑀說,假笑的,
“一錯到底,哈,真是一錯到底!”
“我想錯誤終究是錯誤。”
清正色的。
天漸漸地暗下來,雨也止了。房內有一種病的幽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