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牆外的幻想(2 / 3)

她們走到了一所,兩邊是短短的籬笆,笆上蔓著綠藤。上麵結著冬青與柏的陰翳,披著微風,發出優悠的聲籟。於是她們走過了橋,橋下流著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門,裏邊就是滿植花卉的天井,鋪著淺草。茉莉與芍藥,這時正開的茂盛,一陣陣的芳香,送進到她們的鼻子裏。

東方也升上半圓的明月,群星伴著微笑。地上積著落花瓣,再映著枝葉的影兒,好似錦鏽的地氈一般。

她們走進到一間房內,陳設華麗的,一盞明晃如綠玉的電燈,照得房內起了春色。於是小姑娘們各自去了,房內留著他與她們三人,——一個坐在一把綠絨的沙發上,這沙發傍著一架鋼琴,它是位在牆角的。一個是坐在一把絳紅的搖椅上,它在書架的前麵。當她倆坐下去的時候,一邊就互相笑問,

“走的疲乏了麼?”

“不,”互相答。

一邊靠沙發的眠倒了,搖椅上的搖了起來。

他正坐在窗邊的桌旁。桌上放著書本和花瓶,瓶上插著許多枝白薔薇和紫羅蘭。他拿了一本書,翻了兩頁,又蓋好放轉;又拿了一本,又翻了兩頁,又蓋好放轉。他很沒精打采,似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所有,又似未成就什麼要實現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視著花瓶,頭靠在桌上。

“你又為什麼煩惱呢?”坐在搖椅上的仙子這樣問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麼?”

他沒有回答。而坐在沙發上的仙子接著說了,

“他總是這樣頹喪,憂鬱。他始終忘了‘生命是難得的’這句話。”

“我有什麼呀?誰煩惱呢?”他有意掩飾的辯。

“對咯,”搖椅上的仙子說,“隻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煩惱,這煩惱呢,也就是經濟缺乏和戰爭綿連。”

“這也不一定。”

於是沙發上的仙子微笑道,

“難於完成的藝術,或是窮究不徹底的哲理,也和煩惱有關係罷?”

他沒有回答。於是她接著對搖椅上的仙子說道,

“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話來。這篇神話是說有一位中世紀的武士,他誓說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遠不發笑。可是這位老人早已死去,連身子也早已爛了。於是這位武士,無論到什麼王國,青年公主愛護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終究未發一笑,含淚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話裏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後才發笑的。”

一邊,她自己笑起來。於是安姊說,

“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著長發,睡在一個大桶內,到處遊行,到處喊人醒覺。雖則踏到死之門,還抱著身殉真理的夢見。”

這時他說道,

“你們隻可作我是小孩,你們不可以生命為兒戲。”

“真是一位以生命殉生命的大好健兒!”

琪妹讚歎的。一邊她向衣袋內取出一方錦帕,拭了她額上的汗珠。

房內一時靜寂的,隻微微聞的花香醞釀著。忽然,不知從何處流來了一陣男女雜遝的大笑聲。於是安姊說,

“假如笑聲是生命的花朵,那你就不該摘了花朵而偏愛花枝呢?否則,還是哲理是哲理,生命是生命。”

“是嗬,”琪妹接著說,“就是嚐著苦味的時候,我們也要微笑的去嚐。何況一個人不可為生命,而反將生命拋棄。有如今夜,你不可忘了你的榮歸,不可忘了你的皈依,不可忘了你的淨化!”

“我倒不這樣想,”他淡淡的,“我以為我們踏到天國之門的,還該低頭沉思的走去牽那上帝之手;假如我們要從河岸跳落河底時,我們還可大笑一聲,去求最後的解決。”

一息,他接著又說,

“不過我又有什麼呢?我豈不是得了你們的安慰麼?”

“誰知道?”

安姊微笑說。一邊她從搖椅上走了起來,向鋼琴邊前去,眼看一個琴上的樂譜,似有一種深思。一回又拿樂譜,一手在琴的鍵上彈著。她的手飛彈的很快,似機器做的一般。於是她又疑思著樂譜,不發一聲。

而這時沙發上的琪妹,微聲的一笑。一邊眼一瞧他和安姊,一邊又斜一斜頭,——而他還是靠著頭,想些什麼。——於是她自己對她自己似的說道,

“你還是喝你自己的葡萄酒!”

安姊是沒有聽到,而他卻慢慢的笑轉過頭向她說,

“我也想喝一杯。”

“你喝它做什麼呢?你有你的思想就夠了,正似她也有她的音樂就夠了一樣。”

他一笑,琪妹就立了起來,向一隻櫥中取出一瓶葡萄酒,兩隻白色杯子。走到他的身邊,倒出兩杯,放在桌上。

“安姊,你有音樂就夠了麼?”他問。

“誰夠了?”安姊無心的說。

“你!”

“什麼?”

“你有音樂就夠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