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牆外的幻想(3 / 3)

“還有什麼?”她的眼仍注視著樂譜。

這時琪妹輕輕的一笑。

“笑我嗎?你們吃什麼?”

“葡萄酒。”

“好妹妹,你給我一杯罷!”

她口裏這樣甜蜜的說,但身子仍沒有動。

“沉醉於藝術,比沉醉於美酒有味罷?”

這時琪妹已喝了一杯,她心裏立時有一種蕩漾,於是這樣的問著。

“是呀!”他答。

“那麼比較思想呢?”她進一步問他。

“思想的味終究是苦的!”

於是他們一笑,接著也就無聲了。

房內有一種極幽秘的溫柔與甜蜜。各人的心浸在各人自己的欲望中,都微微地陶醉。她們有如秋天的鴻雁,翩翩飛翔於蒼空;又如春水綠波中的小鳥,拍著兩翅在沐浴著。一種清涼的愉美,繚繞於各人的身肢間。

正是這個時候,各人的眼互相微笑著,似有一個猙獰可怕的黑人,向他的房中走進來!她們立刻發出極駭的叫聲,她們立時不見了。他的麵前的美景,也隨之消滅!

“喂!你是什麼人?”

一個北音的巡捕,走到他的身邊,嚴厲地向他問。

他沒有答,忿忿地。

“你是怎樣的人?”

“你為什麼要問我啊?”

“因為你不該在這裏睡覺!”

“唉!先生,我沒有好的睡所,竟連一個牆外也不能給我做一個好夢麼?太嚴酷了!”

他忍耐不住,似要流下眼淚!

這位巡捕到這時,卻起了奇怪而憐憫的態度,和聲些說,

“因為這有害於你的身體和公眾,——你是否酒醉了?你是在幹什麼的人?”

“完全沒有醉,可請你放心。但職業與我有什麼關係?我自己也早早想過,我在幹什麼?但結果一無所幹!我做什麼事情都失敗了!我隻有做夢!巡捕先生,假如你要聽,你有閑,我可以將我的好夢告訴你。但我沒有職業,我一無所幹!”

“你說什麼話?我聽不懂。”

“我說的是夢,我有真的夢,假的夢,日裏的夢,夜裏的夢。”

“我不能聽你的話,”巡捕著急了,“還請你走罷!”一邊揮他的木棍。接著他想,

“這人有些瘋了。”

“走,走,世界沒有我的一片土,夢都沒處去自由做了。這是怎樣的凶暴的世界嗬!但自然有等待我的等待著!”

可憐的瑀,說著走去。

他仍在一條苦鬧而穢臭的小街上走。在他的身邊,仍是可怕的男人,可憎的女子,一群群在惡濁的空氣裏挨來挨去。他實在奇異了,他實在忿恨了。他的周身立時流出冷汗來,一種黏濕的冷汗,浹著他的背,胸部,額上。他覺得自己發怔,身震動著,眼呆呆的睜著,兩手伸的很直,甚至兩腳立住不動。他的肺部收縮的很緊迫,幾乎連呼吸都窒塞住了。全身的血泛濫著,似乎在他的鼻孔中,將噴出火來。他覺得眼前在震動,自己要昏倒了。他嘴裏突然痛問,

“什麼一回事?我在那裏?”

一邊他又向前衝去。

一時,他又回轉頭來向後邊一望,好似方才的夢境,還在他的身後繼續的表演一般;又似要找尋方才的兩位仙子,他要請她們領他去,任她們領他到山崖,領他到海角,甚至領他到地獄之門,死神的國!但沒有,還是什麼也沒有。在他的身後,仍是暗燈照著的汙臭之街,——倭屋,雜貨攤,三四個怪狀的女子繞著一個男人。

他刺激得很厲害,他低頭看看他自己灰色的長衫,他用兩手緊緊地撚著,他恨要將它撕破了,千條萬條的撕破了!他的兩手一時又在頭上亂撩了一陣,一時又緊緊摟著他自己的胸部。一邊口呢喃的說道,

“眼前是什麼?

我還做夢麼?

還沒有醒麼?

我不會有麼?

我不會聽麼?

沒有嗅著麼?

去,去,去,

什麼嗬?去!”

這樣,他又鼓起他的勇氣來。

“夢!

什麼也再找不到了。

完了,完了!

我是什麼?

我眼前有的是什麼?

他們會給我什麼?

我死過一回麼?

方才又是怎樣一回事?

這個世界!

惡的,醜的,

引誘我到死所!

我在那裏?

她們二人又到那裏去了?

再不要受愚弄了,

再不要受欺騙了,

去,去,

從夢的世界走出來,

夢也應完結了!”

他一邊顛仆不穩地走,一邊七忐八忑地怒想。

這樣,他回到M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