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牆外的幻想(1 / 3)

第六 牆外的幻想

燈光燦爛的一條馬路上,人們很熱鬧的往來走著。他也是人們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熱鬧。他覺得空氣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後,衣單,所以身微微發抖。頭還酸,口味很苦,兩眉緊鎖的,眼也有些模糊。他沒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麼,但還是無目的地往前走。一時他覺得肚子有些餓,要想吃點東西;但當他走到菜館店的門口,又不想進去。好像憎惡它,有惡臭使他作嘔;又似懼怕而不敢進去,堂倌挺著肚皮,扳著臉孔,立在門首似門神一般。他走開了,又聞到食物的香氣。紅燒肉,紅燒魚的香氣,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樣的舒服。這時,他就是一湯一碟,也似乎必須了,可以溫慰他的全身。但當他重又走到飯店之門外,他又不想進去。他更想,“吃碗湯麵罷!”這是最低的限度,無可非議的。於是又走向麵館,麵館門首的店夥問他,“先生,吃麵罷?請進來。”而他又含含糊糊的,“不……”不想吃了,一邊也就不自主地走過去了。他回頭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麼。但無論招牌怎樣大,他還是走過去了。

這樣好幾回,終於決定了,——肚不餓,且漸漸地飽。他決定,自己恨恨地,

“不吃了!不吃了吃什麼啊?為什麼吃?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說,

“不能解脫這獸性遺傳的束縛麼?餓死也甘願的!”

一麵,他看看從菜飯店裏走出來的人們,臉色上了酒的紅,口叨著煙,昂然地,挺著他的胃;幾個女人,更擺著腰部,表示她的腹裏裝滿了許多東西。因此,他想,——這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不過胃在做工作罷了!血般紅,草般綠,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種顏色不同的食品,混雜地裝著;還夾些酸的醋,辣的薑,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裏倒進垃圾似的。

“唉!以胃來代表全部的人生,我願意餓死了!”他堅決地說這一句。

但四周的人們,大地上的優勝的動物,誰不是為著胃而活動的嗬!他偷眼看看身旁往來的群眾,想找一個高貴的解釋,來替他們辯護一下,還他們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麵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麼解釋也找不出來,隻覺得他們這樣所謂人生,是褻瀆“人生”兩個字!他莫名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們少了,電燈也一盞盞的飛升到天空,變做冷閃的星點,從楓,梧桐,常青樹等所掩映著的人家樓閣的窗戶,絲紗或紅簾的窗戶中,時時閃出幽光與笑聲來,他迷惑了。這已不是嘯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閑的住宅,另一個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麵吹來縹縹緲緲的淒冷的風。星光在天空閃照著,樹影在地上繽紛紛地移動;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雲中一樣。他辨別不出向那一方向走,他要到那裏去。他迷惑了,夢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為環境的顏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湧上胸腔來。他就不知不覺的在一家花園的牆外坐下去。牆是紅磚砌成的,和人一般高,牆上做著卷曲的鐵欄柵,園內沉寂地沒有一絲一縷的聲光。

正是這個醉夢中的時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約三四丈遠,出現了兩盞玲瓏巧小的手提燈,照著兩位仙子來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換了一張圖案。提著燈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散發披到兩肩,身穿著錦繡的半長衫,低頭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將燈光放在仙子的腳步中。仙子呢,是輕輕地談,又輕輕地笑了。她們的衣衫在燈火中閃煉,衫緣的珠子輝煌而隱沒有如火點。頸上圍著錦帶,兩端飄飄在身後,隱約如彩虹在落照時的美麗。她們幽閑莊重地走過他,語聲清脆的,芬芳更擁著她們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於是漸漸地漸漸地遠逝了。景色的美麗之圈,一層層地縮小,好似她們是乘著清涼的夜色到了另一個國土。

這時,他也變了他自己的地位與心境,在另一個的世界裏,做另一樣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潑的,帶著意外的幸福,向她們的後影甜蜜地趕去,似送著珍品在她們的身後。她們也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音,回過頭,慢慢的向他一看,一邊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腳步。她們語聲溫柔地問,

“你來了麼?”

“是。”一邊氣喘的,接著又說了一句,

“終究被我追到了。”

於是她們說,

“請你先走罷。”

“不,還是我跟在後麵。”

她們重又走去。他加入她們的隊伍,好像更幸福而美麗的,春光在她們的身前領導她們的影子,有一種溫柔的滋味,鼓著這時的燈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無數個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動。她們的四周,似有無數隻彩色的小翅,蝴蝶身上所生長著的,飛舞著,飛舞著,送她們前去。迷離,鮮豔,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聲起了,似落花飄浮在水上的歌聲。她們的臉上,她們丹嫩的唇上,她們酥鬆的胸上,浮出一種不可言喻的微波與春風相吻的滋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