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這個時候,卻來了,很急的敲大門的聲音,接著是高聲的喊叫,

“阿珠呀!阿珠呀!開門!”

寡婦回來了,不及提防的回來了。她回來的實在有力量!

於是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飛跑。一邊喃喃的怨,

“這個老不死!”

瑀目不轉睛的看阿珠跑出門外,再聽腳步聲很快地跑下樓梯。一邊就聽開門了,想象寡婦怒衝衝的走進來。

忽然,他的眸子一閃,好似黑暗立刻從天下落下。他自己吃一驚,隨即恨恨地頓了一腳,歎道,

“唉!我究竟在做什麼?夢罷?”

一邊立起身子將桌上新買來的這瓶膏梁,用力拔了木塞。一邊拿一個玻璃杯子,將酒滿滿地倒出一杯,氣憤地輕說一句,

“好,麻醉了我的神經罷!”

就提起酒杯,將酒完全灌下喉嚨裏去了。

他坐下床,麵對著蒼茫的窗外。一時又垂下頭,好像一切都失敗了。於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梁,仰著頭喝下去。他擲杯在桌上,杯幾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臥倒在床上,癡癡的。一邊又自念了,

“這個引誘的世界!被奴隸拉著向惡的一麵跑去的世界:好,還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經罷!”

於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粱,喝下去。

接著,他就沒有思想和聲音,似魚潛伏在海底似的。

他眼望著窗外,一時又看著窗內。空間一圈圈地黑暗起來,似半空中有一個大魔,用著它的黑之手撒著黑之花,人間之一切都漸漸地隱藏起它們的自身來。一邊,在他的眼內,什麼都害怕著,微微地發顫。酒杯裏的酒,左右不住地搖擺,窗格也咯咯有聲了。窗邊貼著一張托爾斯泰老翁的畫像,——這是他惟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內惟一的裝飾了。——這時也隱隱地似要發怒,伸出他的手,將對這個可憐的青年,施嚴酷的訓斥一般。一時,地也震動了,床與天花板,四壁,都搖動起來。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將重重地壓下了。冷風從窗外撲進來,凜然肅然的寒,也將一切壓鎮到無聲;而且一時將它們帶到遼遠去,一時又送它們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樣的不穩定。他的心窩似有一隻黑熊在舔著,戰跳的厲害,一縷酸苦透過它。周身緊張,血跑的如飛。他竟朦朦朧朧地睡去一般。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濤掀翻著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衝進去,他隨著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風凜冽的高山上,四周朦朧,森林陰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墳壘壘的曠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燈火,四周圍滿了奇形怪狀的魍魎,它們做著歪臉向他獰笑,又伸出無數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這時,他捏起一隻拳頭,向床上重重地一擊,身體也隨即跳動起來,他說,

“我做什麼?”

隨即又昂起半身,歎一聲,

“呀,昏呀!”

驟然,他竟坐起身來。

他的眼向四圍一轉,半清半醒的自己說道,

“我在那裏?

我做著什麼?

這是世界!

發昏的世界!

我醉了?

我實在沒有醉!

我能清楚地辯別一切,

善惡,

美醜,

顏色,

我一點不會錯誤!

我坐在小室中,

這是夜,

這是黑暗的夜。”

他模糊的說著,他有些悲酸!

他覺得他頭是十分沉重,腦微微有些痛。房內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燈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沒有醉,到這時,他也不拒絕那醉了。於是他又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來,放到口邊,仰著頭喝起來,口渴一般的,隻剩著全瓶五分之二的樣子,他重放在桌上。一邊立起,向門走了兩步。他不知怎樣想好,也不知怎樣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時他向桌上拿了一本舊書,好似《聖經》。他翻了幾頁,黑暗與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動,他還能從書中得到一些什麼呢?隨即放回,他想走出門去。

“我死守著這黑暗窟做什麼?”

他輕輕地說了這一句,環看了一遍四壁,但什麼都不見。於是他又較重的說了這一句,

“快些離開罷!”

他披上了這件青灰色長衫,望了一望窗外,靜靜的開出門,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