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空虛的填補
他們去了,緩滯的腳步聲,一步步遠了。
他睡在床上,一動沒有動,隻微微地閉著兩眼。一時眼閉了,他又茫無頭緒。他好像願意到什麼地方去受裁判,雖則過去的行動和談話,他已完全忘記了,但未來總有幾分掛念,他將怎樣呢?他坐起,頭是昏昏的;什麼他都厭棄,他也感到淒涼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開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壓在他的肩上。窗外,樓前,樓下,都沒有一些活動,他又覺得膽怯了。他起來,無力地立在房中,一種淡冷的空氣裹著他,他周身微微震顫了。他的心似被置在遼遠的天邊,天邊層層灰黯的。他在房內打了一個旋,他麵窗立著,兩顆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但窗外如深山的空穀,樹林搖著尖瘦的陰風,雨意就在眼前了。他又畏嚇了,重仰睡倒在床上。他靜聽他自己的心髒跳動的很厲害,他用兩手去壓住他的心胸,口齒咬得緊緊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來,但什麼都沒有力氣。他又微微地閉起眼,一邊,周身浸透出冷汗來。呼吸又緊迫的,他叫了,
“唉!我怎會脆弱到這個地步!我簡直不如一個嬰兒了!我要怕,我心跳,母親呀,你賦給我的勇敢到那裏去了?”
一邊流出一顆淚,落在被上。
這時他想起他家鄉的母親,——一位頭發斑白了的老婦人,僂著背,勤苦地度著她日常細屑的生活。她嚼著菜根,穿著粗布的補厚的衣服,她不亂費一個錢,且不費一個錢在她自己的身上;她隻一文一文的貯蓄著,還了債,並想法她兩個兒子的婚姻。她天天掛念著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順流的上進,馴服地向社會做事,賺得錢來。就不賺錢也可以,隻要他快活地過去,上了軌道的過去,為了盲目的未來而祈求吉利地過去;不可亂想,不可奢望,不可煩惱而反抗的,這是她素所知道他兒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卻正因這些而煩惱了,苦悶了,甚至詛咒了。他氣憤人類的盲目,氣憤他母親的盲目;一邊她自己欺騙過她自己的一生,一邊又欺騙別人來依她一樣做去。這時,他竟將最開心切愛的老母,也當作他的敵人之一了!他覺得沒有母親,或者還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憑你自殺和殺人,任憑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誰關心?誰愛念?但現在,他以過去的經驗來說,他無形中受著母親的軟禁了!他想到這裏,好似要裂碎他的五髒,他叫道,
“母親呀,你被命運賣做一世的奴隸了!你也願你的兒子繼續地被命運賣做一世的奴隸麼?”
他叫著母親,又叫著命運,——他低泣了!
這樣幾分鍾,他忽然醒悟的自說,
“我為什麼悲哀?我為什麼愁苦?哼,我真成了一個嬰兒了!我沒有母親,我也沒有命運;我正要估計自己的人生,拋棄了一切!我沒有母親,我隻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沒有命運,隻有自己的理想與火!我豈為命運歎息?我豈為母親流淚?哼,我要估計自己的人生,將拋棄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這樣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間,並在灰色的房內,正要顯現出我的自己來!”
他勇敢了,內心似增加一種火,一種熱力。一邊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一邊將床上的棉被完全掀開。兩手兩腳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臥在床上。——這樣經過許久。
太陽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黃色的屋頂上,反射出星眼的斑點來。而他的房內更顯示的黝黯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推進他的房門。他一驚,以為朋友又來吵擾他。隨轉他的頭仔細一看,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他房東的女兒,名叫阿珠。
“阿珠,做什麼?”他立刻問,眼中射出幽閃的光。
這位姑娘,仔細而奇怪地看著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門邊。於是他更奇怪,隨即又問,
“阿珠,你做什麼?”
這才她慢慢的嬌脆的說,手裏帶著一封信和兩盒餅幹,走近他,
“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餅幹來。”
“誰啊?”
“我不知道,有信。”
“人呢?”
“人在樓下,請你給他一張回字。”
一邊笑眯眯的將信和餅幹放在他身邊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寫著,
“信內附洋五元送S字路M二裏十七號朱勝瑀先生收清緘即日下午”
一邊就將信擲在床邊,眼仍瞧著天花板。
但阿珠著急了,眼奇怪地注視著他蒼白的臉上,說,
“為什麼不拆信呢?他說信內夾著一張鈔票,等著要回字的。”
“誰要這鈔票!”
“你!”
“呀,”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張綠色的信箋和一張五元的鈔票,但連看也沒有看,又放在枕邊了。一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