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反哲學論文
這時,在瑀的腦內,似比前爽朗一些;好像不潔的汙垢,都被那位多嘴的鄉人帶去了。但雜亂的刺激會不會再來,隻有等待以後的經驗才知道。現在,在他自己以為,憑著清明的天氣說話,他很能認得清楚。因此,當朋友們布好第三幕的劇景時,他開口說話,
“你們離開我罷!現在正是各人回到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去做事的時候了。”
聲音破碎,語句也不甚用力。清聽了,似尋得什麼東西似的,問道,
“你能夠起來麼?”
“不,讓我獨自罷!”
“為什麼?”
“還是你們離開了我!”
“你不能這樣睡,你也知道不能這樣睡的理由麼?”
“我無力地在床上輾轉,假如四周沒有一個人伴著我,任我獨自睡一個痛快,一天,二天,或三天也好,不會永久睡去的,你們放心——,讓我獨自的睡罷!”
語氣悲涼,說時也沒有轉他的眼睛。清說,
“瑀哥,不對罷?當一個人不能在床上睡著的時候,‘空想’這件無賴的東西,就要乘機來襲擊了!空想占領了你有什麼益處呢?無非使你的神經更衰弱,使你實際的步驟更紊亂罷了。”
他也似伴著死人懺悔似的。瑀苦笑一下說,
“你不必代我辯護,世界對我,已變做一張黑皮的空棺,我將厭惡地被放進去就完了。現在呢,你也該知道,睡是死的兄弟啊!”
“這是小孩子說的,實在是一句陳腐的話,瑀哥!”
“還是一樣,請你們離開我罷。”
“怎樣離法呢?”
“好似棺已放下了泥土以後一般的走開了。”
個個的心很傷感,房內一時又無聲音。幾分鍾,偉說,
“我實在不知道你這幾天來的欲望是怎麼樣?不過,你不能跑出我們的隊伍以外。你也該用修養的功夫,來管束你自己的任性一下。世界的臉色已經變換了,未來的社會是需要人們的力量,寶貴的理想,隱現於未來的天國裏,你是有智識的,我們將怎樣去實現它?”
“請不要說罷!請不要說罷!你的大題目將窒死我了!我是一個幼稚的人,我自認是一個幼稚的人!我的眼前已不能解決了,在我已沒有論理和原則,請你不要說罷!”
“什麼是眼前不能解決的呢?”清問。
“債與性欲嗎?”偉忿怒地答。
“不要去解決就是咯,”清說,“就是婚姻,也不值得我們怎樣去注意的。我們隻要做去,努力向前做去,‘不解決’自然會給我們解決的。”
“好罷!你們的哲學我早明白了。人與人無用關心的太厲害。”
“我們看著你跑進感情的迷途裏去麼?”
清幾乎哭一樣。房內一時又隻有淒楚。
什麼似不能宣泄一般。空氣也死了,僵了,凝固了,一塊塊的了。幾人各管領著他們自己的眼前,他們是悲傷的,憤怒的,鬱結的,氣悶的,複雜的;科學不能用來分析,公理不能用來應用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時候嗬!
而偉卻似火引著似的說,
“不必再空談了,瑀,起來罷!太陽跑到天中來,是報告人們到了午餐的時候。下午,去找一塊地方玩一趟,你喜歡什麼地方玩啊?問題是跟著生活來的,我們隻好生活著去解決問題,不能為問題連生活都不要了。”
“盲目地生活,浸在生活的苦汁裏吸取苦汁,我自己想想有些懷疑起來了,有些懷疑起來了。”
“懷疑有什麼用呢?”偉說。
“懷疑之後是憎恨。”
“憎恨又有什麼用呢?”清問。
“是嗬,我知道自己還是不能不活下去!還是不能不活下去!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有什麼方法呢?所以請你們離開我,讓我獨自罷!”
“但是我們不走,仍可與你決斷!”偉說,
“瑀哥,我們是幸福了麼?你眼前的我們,竟個個如笨驢,生命受著鞭韃而不自覺的麼?”清說。
“我們也有苦痛嗬,”翼說,“但我們還連睡也睡不安穩嗬!”
“好,請你們製止罷!”
停一息,又說,並轉了一身,語氣極淒涼的,
“我也知道你們對於我的友誼了!假如人們一定要我的供狀,那我不得不做一篇反哲學論文來宣讀。”
沒有說下去,又停止了。
他們倒又吃一驚,簡直摸不著頭腦。時候將近中午,陽光也全退出他們的窗外。接著,又聽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