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全身顫動,以後,囁嚅的說,
“瑀哥,你……究竟為什麼這樣說呢?”
一邊幾乎滴下淚來。瑀說,
“這樣想,就這樣說。”
“你不想不可以麼?這種胡思亂想,對你好像是強盜。”翼說。
“不,比強盜還凶!”佑悲哀的加上一句。瑀說,
“你們何苦要壓迫我?”
偉說,“誰壓迫你?誰還有力量壓迫你!不過你既不能立刻就毀滅掉你自己,又不能遂願毀滅了你所憎恨的社會,什麼沙漠,荒僻的沙漠,在這篇反哲學論文中間,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你聽著我此後的消息便是了。”瑀冷冷地。清急向偉輕說,
“辯他做什麼?”一邊向瑀說,
“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你。”
“你又為什麼呢?壓迫麼?”瑀微笑地。
“你是我二十年來的朋友,從小時一會走,就牽著手走起的。”
“那我死了呢?”
“這是最後的話。”
“當我死了就是咯!瑀死了,葬了!”
“不能,沒有死了怎麼好當他死了呢?肚餓好當吃飽麼?”
“不當就是。你自己說過,‘辯他做什麼?’”
房裏一時又無聲。
太陽漸漸西去了,他們的窗外很有一種憔悴的萎黃色的晝後景象。他們個個很急迫似的。雖則偉,他已經決定了,還是暫時的回避他,使他盡量地去發展他自己,就是殺人也有理由。佑和翼呢,是介乎同情與反感之間,捉摸不到他們自己的主旨。對眼前似將死的朋友,也拿不出決定來。而清呢,一味小弟弟的模樣,似在四無人跡的荒野,暮風冷冷地吹來,陽光帶去了白晝的尊嚴,夜色也將如黑臉一般來作祟;他怎樣也不能離開;緊拖著他哥哥的衣襟似的。
獨瑀這時的心理,反更覺得寬慰一些了。吐盡了他胸中的鬱積與塊壘,似消退了幾層雲翳的春天一樣。他靜聽著朋友們誰都被纏繞著一種無聲的煩惱,這是他所施給他們的,他很明白了。所以他勉強笑了一聲,眼看了一看他們,說,
“你們何苦要煩惱?老實說罷,前麵我說的這些話,都是些囈語。囈語,也值得人們去注意麼?我的人生已成了夢,我現在的一切話,都成了囈語了。你們何苦要為這些囈語而煩惱呢?”
停一息,又說,
“我還要向你們直陳我辭退C社書記的職的理由:我生活,我是立在地球上生活,用我的力去換取衣食住,誰不能踢與的。但我卻為了十幾元一月的生活費,無形地生活於某一人的翼下了;因他的賜書,我才得生活著!依他人的意旨做自己所不願意做的事以外,還要加我以無聊。我說,‘先生,這樣可以算罷?’他說,‘重抄,脫落的字太多了!’因此,我不願幹了。現在我很明白,社會是怎樣的一個怪物!它是殘暴與專橫的輾轉,黑暗與墮落的代替,敷衍與苟且的輪流,一批過去,一批接著;受完了命令,再去命令別人。總之,也無用多說,將生命來廉價拍賣,我反抗了!”
接著又搖頭重說了一句,
“將生命來廉價拍賣,我反抗了!”
他的眼又湧上了淚,但立刻自己收住了。一息,又說,
“也不必再談別的了,太陽已西,你們還是去吃中飯罷!”
清才微笑地說,
“我的肚子被你的話裝的夠飽了,——你們餓麼?”一邊轉眼問他們。
“不,”偉說。
“也不,”翼答。
“我也不,”佑答。
於是瑀又說,
“你們也忘記了社會共同所遵守而進行的軌道了麼?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用得到許多個不字?”一邊他又想睡去。
清立刻又問,
“你也想吃一點東西麼?”
“不必討我的‘不’字了。”瑀說著,一邊掀直他的棉被。
這時偉說,一邊立了起來,
“我們去罷!讓他睡,讓他獨自靜靜地睡。”
“是呀,你們去罷,給我一個自由。我很想找到一個機會,認識認識自己,認識到十分清楚。現在正有了機會了。”一邊轉身向床內。
“瑀哥,……”清叫。
“我們走罷。”偉又催促的。
於是各人將不自由的身子轉了方向:偉首先,佑第二,翼第三,清最末,他們排著隊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