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反哲學論文(2 / 3)

“我所以要請求你們離開我,就想減輕我的苦痛。我本懷疑我自己的生活,這因我的思想無聊,無法可想的!每天早晨,我向自己問,你為什麼要穿起這件灰色的布衫呢?天不使你發抖,你又不愛穿它,你為什麼不赤裸裸地向外邊去跑呢?警察要揪住你,你可不必管,總之,你一些勇氣也沒有。這並不是因布的不愛它,實在覺得穿這樣的衣服是沒有意義!對於住,我也一樣,一樣憎恨它,我憎恨這座地獄!床對我已變做冷冰冰的死土,但我總還要睡在它上麵,我多麼苦痛。我有我自己的大自然的床,我可以每夜在星光的眼中眠著,我多麼快樂呀!我已成了我自己錯誤的俘虜了,我無法可想。我也不願食,胃對於我似討厭的兒子對於窮苦的母親一般。受累呀,快給他殺死罷!但我一邊這樣喊,一邊還是吃,食物到口邊,就往喉下送,不管鹹酸苦辣。有時我更成為一個貪吃的人,比什麼人都吃的快,比什麼人都吃的多,搶著吃,非吃不可,雖則自己在詛咒,還是非吃不可。一等到吃完了,吃好了,那就心灰意冷,好似打敗仗的兵士一般。自己喪氣,自己怨恨自己了!我真矛盾的厲害,我真矛盾的不可思議呀!”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息,朋友們是個個屏息聽著。他似良心壓迫他說,非如此說完不可。但愈說臉愈蒼白,雖有時勉強地苦笑了一聲。神色頹唐,兩眼眨眨地望到窗外。

“在昨夜吃酒的時候,我本來已失了快樂之神的歡顏的光顧。不知什麼緣故,我是覺到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們是喝著,說著,笑著;而我卻總是厭惡,煩亂,憎恨!我隻有滿杯地喝自己的清酒,我隻有自己沉默地想著。同時,你們的舉動、你們的人格,卻被我看得一文不值了!”以後他更說重起來。“你們的人格是光明燦爛的,神聖不可侵犯的,而我卻看做和生了梅毒被人拷打的下流妓女一樣,和在街頭向他的敵人做無謂的諂笑的小人一樣,和餓斃而腐爛的乞丐一樣!唉!我怎麼醜化你們到如此!你們的身體,純潔英雋的,春花秋月一般的,前途負有怎樣重大的使命的;而我卻比作活動的死屍!餓鷹不願吃它的腸,貪狼不願吃它的肉!唉,該死的我,不知為什麼,將你們腐化到這樣!沒智慧,沒勇敢,向自私自利順流,隨著社會的糞土而追逐,一個投機的動物,慣於取巧而自貪榮譽的動物,唉,我何苦要告訴你們呢?我何苦要向你們陳說呢?你們不願意聽麼?真誠的朋友們,請你們勿責,請你們勿怒!我還有我自己對於自己!我傷心呀,我流淚呀,我痛徹心髓而不渝了!粉碎了我的骸骨,磨爛了我的肌膚,我還有未盡的餘恨!孑孑也可愛,蝌蚪也可貴,我竟還不如孑孑與蝌蚪了!痛心嗬,我又何用盡述呢?給你們以悲哀,給你們以苦痛,真誠的朋友們,請恕我罷!萬請恕我罷!恕我這在人間誤謬的動物,恕我這在人間不會長久的動物!”喘了一口氣,又說,“因此,我擲碎了酒杯,我走了!現在,你們在我身邊,我的苦痛將如野火一般燃燒,我的憎恨將如洪水一般泛濫!我是一個極弱極可憐的東西,如黑夜暴風雨中蹌踉於深山叢穀內!唉,我失掉了駕禦自己的力量,感情奪去了我理智的主旨,不,還是意誌侵占了我衝動的領域罷!因為自己願意這樣做,自己願意變做一滴醋,牛乳放到唇邊也會凝固了。什麼一到我身邊,就成了一件餘剩的東西;所以人間的美麗與幸福,在我已經是例外呀,我的末日,我的未為上帝所握過的手,我將如何來結算呢?”語氣嗚咽,竟說不上來。一時,又說,“現在,朋友們,請離開我罷!請永遠離開我罷!負著你們的使命,到你們的努力道上去,保重你們的身體,發揚你們的人格,向未來的世界去衝鋒罷!莫在我身前了,你們的身體在我前麵,你們的精神就重重加我以苦痛,要拉我到無底的地獄中去一樣!真誠的朋友們,你們愛我的,讓我獨自罷,以後請勿再見了!我內心有萬惡的魔鬼,這魔鬼使我犧牲與災難。因此,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不能在大庭廣眾前說話,更不能在可敬可愛的人們眼前出現了!我將永不回家,我將到荒僻的沙漠上去,我決意到人跡很少的沙漠上去生活。親愛的朋友們,這是我的反哲學論文,也是我對你們的最後的供狀。還要我怎樣說呢?你們竟一動也不動麼?唉!唉……”

他說完,長歎了一聲。

四位朋友,沒一個不受驚嚇,臉色青了,白了。他們的兩眼的四周含著紅色的潤,在潤中隱蕩著無限的洶湧的淚濤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