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罷,方才也還沒有說完。”他自己喝了一口,來客也捧起喝了一口,他已忘了“喝了很多”的話,隻是說,
“是呀,沒有說完。”一邊又喝了一口,接著道,“我來的時候,朱先生的娘托我來看看朱先生,朱先生是很久沒有寫信到家裏了。還有……”一邊又喝了一口茶,
“還有什麼?”清問。
“還有謝家的事,他娘是叫我問問朱先生,那邊時常來催促,朱先生究竟什麼意思?”息一息,似掃興一般,又說,“現在呢,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而偉偏滑稽的說,
“你說罷,不妨,他娘有什麼意思?”
“意思呢,老人家總是這麼,怕還有不愛她兒子的地方?”來客的喉又慢慢地圓滑起來,“謝家的姑娘是很長大了,她實在是一位難得的姑娘;貌好而且賢慧。她整天坐在房內,從不輕易的跑出大門外一步。祠廟裏的夜戲,已經許多年沒有去看了。人們想看一看她也萬難。她曾說了一句話,驚倒我們鄉村裏的前輩先生什麼似的;誰不稱讚她?她說的有理極了!她說,‘女子是屬陰的,太陽是陽之主人,女子不該在太陽之下出頭露麵。’誰有這樣的聰明?因此,她自己也就苦煞了。連她的衣服也隻曬在北麵的牆角,或走過了陽光的廊下。現在,她終日坐在房內做女工。她什麼都會,縫,剪,刺,繡,那一樣不比人強?說到讀書呢,會寫會畫,畫起荷花來,竟使人疑作池裏長出來的。《詩經》也全部會背誦的,哼,她雖沒有進過學校,可是進過學校的人,有誰能比得她上呢?”
他喘了一口氣,一邊又喝了一口茶,接著說,
“也無用我來稱讚她了,村前村後,誰不知道她是一位難得的姑娘?這也是因緣前生注定。現在,她年紀大了,不能不出閣了。雖則外貌看看還隻有十八九歲模樣,實在,女子到了廿二三歲,是不能不結婚了。她的父母幾次叫我到朱先生的娘的跟前催促,他娘當然是說好的,但說朱先生不願意,要想再緩幾年;那裏再有幾年好緩呢?朱先生的娘說,她要早把瑀的婚事辦好,再辦他的弟弟瑀的婚事了。他娘說,她今年已經六十歲,那裏還有一個六十歲呢?以前倒也還算康健的,近一年來,身體大差遠了,——背常要酸,眼也會憑空地流出眼淚來,夜裏不能久坐,吃過中飯非睡一覺不可。因此,她更想早娶進瑀的妻來,也好幫幫她的忙。這次,特意叫我來問問朱先生的意思,否則,十二月有很好的日子。——而現在……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沒有什麼好商量了。”
他說完,似敗興一般,而且勉強地做了微笑。
個個人呆呆地聽著。用難受的意識,沉思地聽他一段一段的敘述,——女的才,老母的苦楚,誰都悶悶地不能忍受。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瑀呢,也聽的清楚了。以前是氣憤,想他的代定妻,簡直不是一個人!老古董,陳舊的廢物!來客愈誇張,他愈憎恨!但以後,無聲之淚,竟一顆一顆地滲透出來,沿著耳邊潛濕在他的枕上。
太陽淡黃色,大塊的秋雲如鯨一樣在天空遊過。因此,房內的陽光,一時漏進來,一時又退回去。
瑀微微轉了轉身,似乎他的身子陷在極柔軟的棉堆裏一樣。他想開口向來客說幾句,可是他的心製止他的口,
“閉住!閉住!閉住!”
而淚更厲害地湧出來。
清這時坐在床邊,他覺察瑀在流淚了。他想提出問題來解決,否則也應當和平地討論一下,這是他的義務,總不可悶在肚子裏。但無論怎樣,說不出話來,“說什麼好呢?”“瑀會不會賭氣?”於是他隻好低頭。看看偉,偉也是如此,用眼看住他自己的胸膛。
房內一時沉寂到可怕的地步。
來客雖愛說話,但坐在這一班不愛說話的青年中,他也不好說話起來。他像什麼也不得要領,又不能自己作主地。他偷看各人的臉上,都浮著一種不能描摹的愁思,——遠而深的愁思,各種成分複雜的愁思,他更難以為情起來了。清臉清白,偉也黃瘦,瑀,他訪謁的目的物,因一轉身,略略的窺得半麵,更憔悴的不堪!他想,“究竟有什麼心事呢?如此岑寂的延長,將拉他到苦楚之門閾,他不能忍受。有時,他拖上一句,“這房是幾塊錢一月的房租?”或湊上一句,“這麼貴嗎?”但回答不是冷淡的“是,”就是簡慢的“非。”他再也無法可想,除非木雞似的坐著。
忽然,他想,“還是走罷。”一邊,立起來,理由是“恐怕好吃中飯了。”實在,時候還很早。翼看了一看他的表,長短針正重疊在十點。但他們也沒有留他,隻隨著立起來聽他說,
“我要回到旅館裏去。還想趁下午四點鍾這班輪船回家。要買些東西,鄰舍托我的,各種零碎的東西。關於婚事,望你們幾位向朱先生說說,他應當順從他娘的苦心。可寄信到家裏,十二月有好日子。我不能多陪了,心不舒服,還要保養,請醫生吃幾帖藥。”
兩腳動了,許多腳也都在地板上動起來。瑀是死心蹋地的一動不曾動。來客又奇怪的看了一看他的被,有意說,“朱先生睡著不醒呢!我也不向他問好了。”一邊就走出門外。“留步,留步,”他向清等說,但他們還是送出門,似送晦氣出去一樣。一邊,他們又回複了原有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