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他有些知道你,你該和他招呼一下。”偉一邊翻著一本舊《大代數學》,一邊說。
“怎樣的一個人呢?”清無心的問。佑答,
“藍布衫,身矮,40歲左右,似鄉下人,似靠不住的鄉下人!”
沒有等他說完,樓下卻送上女子的嬌脆的喚聲來了,
“朱先生!朱先生!”
“什麼?”偉問,隨將他的頭伸出窗外。他就看見藍布衫的鄉人走進屋子裏來。女子在樓下說,
“一位拜望朱先生的客人上樓來了。”而偉回頭向窗內說,“奇怪的人卻跟你到這裏來呢!”
“可是朱勝瑀還一動不曾動簡直不是他的客人一樣。一邊是走梯的聲響,一邊是咕嚕的自語,
“真不容易找嗬,梯也格外長,狹。——這邊麼?”
前個奇怪的佑,這時真有些奇怪,他窘著開了門去迎他進來。
他是一個身材短小,臉圓,微有皺,下巴剃的很光的鄉人。他常說常笑,還常笑著說,說著笑的。任什麼時候,他都發同樣高度的聲音,就是跑到病室和法庭,他也不會減輕一些。而且也不想一想,他所說的話究竟有什麼意思沒有。總之,他什麼都不管,短處也就很多了:——廢話,靜默的人討厭他,即多嘴的婦人也討厭他。而且愛管閑事,為了小便宜,常愛管閑事。雖討過幾次的沒趣,被人罵他貪吃,貪東西,甚至要打他,但他還是不自覺的。在他是無所謂改過與修養。因此,現在一進門,話又開始了,
“唉,滿房是客,星期日麼?李子清先生也在,你是長久沒有見過麵了,還是前年,再前年見了的。今天是星期日麼?朱先生還睡著,為什麼還睡著?聽說身體不好,不好麼?又是什麼病呢?受了寒罷?這幾天突然冷,秋真來的快。我沒有多帶衣服來,昨夜逛屋頂花園,真抖的要命。喝了兩杯酒,更覺得冷,硬被朋友拉去的。不到11點也就回來了。我不願費錢在這種地方。昨夜遊客很少,為了冷的緣故罷?上海人也太怕冷了,現在還是7月廿外。不過容易受寒,朱先生恐怕受寒了吧?苦楚,他是時常有病的!”
他那裏有說完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在房中打旋,看完了個個青年的臉孔,也對著個個臉孔說話。這時清忍不住了,再三請他坐,於是打斷他的話。他坐下桌的一邊,還是說,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不到一分鍾,又繼續說道,
“朱先生患什麼病?看過醫生麼?不長久?藥吃麼?就是生一天病,第二天也還該補吃藥。朱先生太用功了,鄉裏誰都稱讚他用功,身體就用功壞了。身體一壞,真是苦楚,尤其是青年人!——這位先生似身體很好?”
他還是沒有說完,竟連問句也不要別人回答。隻眼不住地向大家亂轉,又偷看房的四角。清有些討厭了,於是一到這“好”字,就止住他解釋道,
“瑀哥沒有什麼病,不過有幾分不舒服。”一邊又丟眼給偉道,“請你去泡一壺茶罷。”
偉起立,來客堅執地說,“不要去泡,我是喝了很多來的,不要去泡。”清說,
“我也口幹的很,雖則沒有多說話。”來客無法了。
偉向桌上拿去一隻白瓷的碎了蓋的大茶壺,一邊吹了灰,似有半年沒有用過它。方翼說“我去泡,”他說“不要,”就下樓去了。
來客接著又問,可是這回的語氣,卻比前慢一些了。或者因他推演他的三段論法,“不舒服?為什麼不舒服呢?不舒服就是病,身子好,還有什麼不舒服呢?”
這時候在床邊作半坐勢的錢之佑卻說道,
“心不舒服。”心字說的很響,或者也因來客的眼睛,常圓溜溜的釘住他的緣故。
於是來客靜默了一息,房內也隨之靜默了一息。來客是思索什麼辯護,但辯護終究思索不出來。他卻轉了說話的方向對錢之佑說,
“這位先生,我很有些麵熟;但現在竟連尊姓大名也記不起了。”
“有些麵熟麼?”佑問。
“有些麵熟,是不是同鄉?口音又像不是?”
“那裏不是。”
“是麼?”來客的語吻似乎勝利了,“所以麵熟。”他接著說。
“麵熟呢,或者未必,”佑窘迫而譏笑地說,“但同鄉是一定的;我臉黃色,你臉也黃色,你又不是一個日本矮子,或朝鮮亡國奴,哈。”
清和翼也似乎好笑起來,但忍止住。因此,來客也不自然地無言了。
瑀始終不曾動,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但靜聽著談話,談話如無聊的夜雨般落到他的心上來,他將如何地煩惱,如何地傷感嗬!他想一心用到他自己的幻想上去,“造我自己的樓閣罷!”但未失去他兩耳的注意力時,耳膜怎樣也還在鼓動著。“討厭的一群!”他似要暴發了,不過終慫恿不起力來。他還是無法可想,如死地睡著,沙漠上的睡著。
房內平靜不到十分鍾。清想,“這樣給多言的來客太不好意思了。敷衍,當敷衍的時候。”因此,他問了,
“王家叔,你什麼時候到上海的?為什麼生意?”
“到了已經三天,”來客倒沒精打采起來,“也不為什麼買賣,純來玩一趟。上海有一年多沒有來了,想看看大馬路有什麼改變沒有,新世界有什麼新把戲沒有?還有……”
他似還要往下說,偉回來了,把茶壺放在桌上。一邊說,“茶葉想買包龍井,足足多跑了三裏路。”一邊喘著氣的拿了兩隻茶杯,茶杯也罩上一厚層的灰,洗了,倒出兩杯淡綠色的熱茶來,一杯放在來客的桌邊,遞一杯給清,“請你喝,”清也就接過去。來客似不知所措,於是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