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秋夜的酒意(2 / 3)

這時,S字路將走完了,他彎進到M二裏,又向一家後門推進;跑上一條窄狹而黑暗的20餘級的樓梯,照著從前樓門縫裏映射出來的燈光,再轉彎跑進到一間漆黑的亭子間。房內的空氣似磨濃的墨汁似的,重而黏冷。他脫了外麵的長衫,隨被吞蝕在一張床上,蒙著被睡了。

四位朋友也立刻趕到,輕輕地偵探似的走進去。四人的肩膀互撞,手互相牽摸,這樣他們也就擠滿了這一間小屋。

有一位向他自己的衣袋裏掏取一盒火柴,抽一根擦著,點著桌上那枝未燃完的洋蠟,屋也就發出幽弱的光亮來。棺材式的亭子間和幾件舊而笨重的床桌與廢紙,一齊閃爍起苦皺的眉頭的臉了。牆邊是一張床,它占全屋子的1/2,是一個重要的腳色;這時,我們的青年主人公正睡著。床前是一張長狹的台桌,它的長度等於那張床子;它倆是平行的,假如床邊坐著三個人,他們可以有同一的姿勢傴在台桌上寫字了。他們中的一位坐在桌的那端,伸直他的細長的頭頸,一動不動,似正在推求什麼案子的結論一樣。一位立在床邊,就是李子清,他是一個麵貌清秀,兩眼含著慧光,常常表現著半愁思的青年。一位則用兩手掩住兩耳,坐在桌的這端,靠著桌上。一時,他似睡去了,微醉地睡去了;但一時又伸出他的手來拿去桌上的鏽鋼筆,浸入已涸燥了的墨水瓶中,再在舊報紙上亂劃著。還有一位是拌著手靠在門邊,他似沒有立足的餘地了,但還是挺著身子站在那裏。這樣,顯示著死人的麵色的牆壁與天花板,是緊緊地包圍著他們,而且用了無數的冷酷的眼,窺視這一幕。

窗外,裝滿了淒涼與嚴肅的交流,沒有一絲快樂之影的跳動。寒氣時時撲進房裏來,燈光搖閃著,油一層層地發散。冷寂與悲涼,似要將這夜延長到不可知不可知的無限。四人各有他們自己的表情,一種深的孤立的酸味,在各人的舌頭上嚐試著,他們並不曾互相注意,隻是互相聯鎖著同一的枷梏,仿佛他們被沉到無底的深淵中,又仿佛被裝到極原始的荒涼的海島上去一樣。迷醉呀,四周的半模糊的情調。不清不楚的心,動蕩起了遼闊而無邊際的感慨,似靜聽著夜海的波濤而嗚咽了!

許久許久,他們沒有說一句話。有時,一個想說了,兩唇間似要衝出聲音來;但不知怎樣,聲音又往肚裏吞下去了。因此,說話的材料漸漸地更遺失去;似乎什麼都到了最後之最後,用不著開口一般,隻要各人自己的內心感受著,用各人不同的姿勢表示出來就完了。

夜究竟能有多少長呢?靠在門邊的一個,他的身體漸漸地左傾,像要跌倒一下,他說了出來,

“什麼時候了?”

“一點一刻。”

這端桌邊的一位慢慢地回答他一下,同時看了一看他的手表。

“清哥,怎樣?”那人輕問著。

“你們回去罷,我呢,要陪瑀隨便地過一夜。”

清的聲音低弱。這樣,第二重靜寂又開始了。各人的隱隱的心似乎更想到,——明天,以後,屋外,遼遠的邊境。但誰也不會動一動,誰也還是依照原樣繼續。這是怎樣的一個夜嗬!

忽然間,瑀掀動了,昂起他的頭向他們一個個看了一下,像老鷹的惡毒的眼看地下的小雞一樣。於是他們也奇怪了,增加各人表情的強度。他們想問,而他搶著先開口道,做著他的苦臉:

“你們還在這裏麼?這不是夢呀,真辛苦了你們!”接著換了他一鼻孔氣,“我的身體一接觸床就會睡去,我真是一隻蠢笨的動物!但太勞苦你們了,要如此的守望。你們若以為我還沒有死去,你們快請回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