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秋夜的酒意(1 / 3)

第一 秋夜的酒意

淒慘寒切的秋夜,時候已經在11點鍾以後了。繁華的滬埠的S字路上,人們是一個個地少去了他們的影子。晚間有西風,微微地;但一種新秋的涼意,卻正如剛磨快的鋼刀,加到為夏汗所流的疲乏了的皮膚上,已不禁要凜凜然作戰了。何況地麵還要滑倒了兩腳;水門汀的地麵,受著下午4時的一陣小雨的洗滌之後,竟如關外久經嚴冬的厚冰到陽春二三月而將開凍的樣子。空間雖然有著沐浴後的清淨嗬,但淒慘寒切的秋夜,終成一個淒慘寒切的秋夜呀!在街燈的指揮之下,所謂人間的美麗,恰如戰後的殘景,一切似被恐嚇到變出死色的臉來。

一個青年,形容憔悴的,年紀約二十三四歲,亂發滿蓋頭上。這時正緊蹙著兩眉,咬堅他的牙齒,一步一步地重且快,在這S字路上走。他兩眼閃著一種綠色的光芒,鼻孔沉沉地呼吸著,兩手握著拳,腳踏在地上很重,是使地麵起了破裂的回聲。

被身子所鼓激的風浪,在夜之空間猛烈地環繞著。總之,他這時很像馬力十足的火車,向最後一站開去。

他衣服穿的很少;一套斜紋的小衫褲之外,就是一件青灰色的愛國布長衫。但他卻特不感到冷,而且還有一種蓬蓬勃勃的熱氣,從他的周身的百千萬毛孔中透出來。似在夏午的烈日下,一片焦土中,背受著陽光的曝炙;還有一種汗痛的侵襲,隱隱地。但有誰知道他這時腦內的漩渦,泛濫到怎樣為止呢?

“我為什麼要在這樣深夜的冷街上跑?

我為什麼嗬?這個沒眼睛的大蠢物!

人們都藏進他自己的身子在繡被中,

但我卻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懷中掙紮。

我將要痛快地破壞這存在中的一切,”

“唉,我並要毀滅我自己靈肉之所有;

“世界的火災嗬,一群惡的到了末日,

“人類呀,永遠不自覺的獸性的你們!”

他的兩唇顫動著,他的神經是興奮而模糊地。他覺著什麼都在動搖;街,房屋,小樹;地也浮動起來。他不住地向前走,他極力感到憎惡;好像什麼都是他的仇敵。同時他又念了:

“這樣的夜有何用?

開槍罷!開槍罷!

敵人!敵人!

殘暴者把持所有,

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呀?”

走不到半裏,他無意識的將他的拳頭舉起,像要向前打去了。一邊他又半吞半吐地咀咒道:

“勾引,拖拉,嘲笑,詈罵;

四周是怎樣地黑暗嗬!夜之勢力的洶湧與澎湃,

我明白地體驗著了。

但誰願做奴隸的死囚?

榮耀的死等待著!

出發罷!向前進行!

這是最後的動作。”

他的本身簡直成了狂風暴雨。一種不能製止的猛力,向四周衝激;他走去,空氣也為他而微微沸熱了。一時,他立住,頭似被什麼東西重重地一擊;精神震撼著,恍惚,他又抬起眼來;天空是漆黑的,星光沒有半絲的蹤跡;宇宙,好像是一座大墓。但他並不是找尋星月,他也沒有這樣的閑心意。空際似落下極酸的淚來,滴到他的額角,他不覺擦了擦他自己的眼睛,仍向前跑了。

這時,在他的身後,出現四位青年。從他們索索的走衣聲聽來,很可以知道他們之間有一種緊張,急迫,高潮的關係。當他們可以在街燈下辨別出前麵跑著的影子是誰的時,他們就寬鬆一些,安慰一些,同時也就沉寂一些,腳步放輕一些了。

“前麵?”

“前麵。”

“是呀。”

“叫一聲他嗎?”

“不要罷。”

這樣陸續發了幾句簡單之音以後,又靜寂走了幾分鍾,一位說,

“雨來了,已有幾點滴到我的麵上了。”

“是,天氣也冷的異樣嗬!”

另一位緩而慨歎的回答,但以後就再沒有聲音了。四個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前麵的他的變異上。前麵的人又想道:

“將開始我新的自由了!

一個理想的名詞,

包含著一個偉大的目的;

至尊極貴的偉大喲,

任我翱翔與歌唱。

——努力,努力,

你們跟我來罷!”

朱勝瑀的變態,是顯而易見的了。近兩三日來的狂飲,和說話時的帶著譏諷,注意力的散漫,都是使這幾位朋友非常的憂慮。神經錯亂了,判斷力與感情都任著衝動,一切行為放縱著。實在,他似到了一個自由的世界,開始他新的自由了。但有意無意間,卻常吐出幾句真正不能抑遏的悲語;心為一種不能包含的煩惱所漲破,這又使他的好友們代受著焦急。星期六的晚上,他們隨便地吃了晚餐以後,在八點鍾,李子清想消除朋友的胸中的苦悶,再請他們去喝酒。他們吃過魚了,也吃過肉了,酒不住地一杯一杯往喉下送,個個的臉色紅潤了。話開始了,滔滔地開始了:人生觀,國內外新聞,所努力的工作,家庭的範圍。清說著,他們也說著,一個個起勁地說著。但瑀卻一句也不說,半句也不說,低頭,默想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瑀卻總想他自己所有的:——想他所有的過去,想他所有的眼前,並想他所有的將來。唉!詛咒開始了,悲劇一般的開始了。他想著,他深深地想著。一邊他懷疑起來了,慚愧起來了,而且憤恨起來了。壁上的鍾是報告11時已經到了,他卻手裏還撚著一支酒杯,幻想他自己的醜與怨。正當他朋友們一陣笑聲之後,他卻不拿這滿滿的一杯酒向口邊飲,他卻高高地將它舉起,又使勁地將它擲地上了!砰的一聲,酒與杯撒滿一地。朋友們個個驚駭,個個變了臉色,睜圓他們的眼睛,注視著他和地。一邊,聽他苦笑說,“我究竟為著什麼呀!?”一邊,看他站起來,跑了,飛也似的向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