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我不應當這樣的說。他說道:
“何必如是!你太令人悲傷了!父母生出我們來,本來是大大錯誤!拿取沒愛情的生命之來到世上,好似夏日烈光下無水注灌而枯幹的花,安能放葩結子?不過既已如此,我們當一己解釋,一己原諒,斷祈望,想念,留戀之情,垂首徘徊?兩手空空的過這和我不相識的世界就是!似你這樣,真真當初何必!”
“我該完全裸露我底身體麼?向清風呼吸,也難被允許的事麼?世界中連一草一石,都為占於強者麼?”
“你不該看作小事這麼大喲!什麼錯誤,都從狹義的‘有’裏生出來的!自殺與瘋狂,就是最烈的表現!”
我於是想著了問:
“誰有長劍?敬借一枝,殺完世上一切而成了空。最後,殺了自己,好麼?”
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說:
“這當然是好,不過這是一個夢!”
唉!人類真真誤謬喲!除愛情外,世上還有什麼存在的東西呢?他們偏搶“無”以為“有”,而且搶別人底“無”以為己“有”何苦!你們快快割掉你們底心髒罷!他請我睡,我何嚐要睡呢?我不過輾轉我底身體,在冷冰冰的石上朦朧地過了一夜就是。
他更瘋癲的異樣了。
忽然,不知從何人手裏借來一件袈裟,十二分得意地穿起,赤著兩腳,在大街小巷裏走。此外還有一串念珠,一麵小旗,——上書著一“愛”字,係他親筆,口裏大聲唱著歌。大人們隻有表示搖頭的意義,許多小孩子,愛他悅耳,跟在後麵學:
天上有雲,
地上有草,
人間有伊,
我向伊道:
你即是雲,
你即是草;
望草永青,
望雲永皓。
雲同天長,
草共地久,
天長地久,
頌伊不朽!
遇著婦人他就對她道:——你要什麼?你飯可不吃,衣可不穿,“愛”字不可偷偷地被她漏去!因為除了“愛”,人間一切都是“空”,世上什麼都是“死”,請你有便,通知我愛人一聲,望伊謹守著“愛”,不久,我將去接受她了。——聰明的婦人,對他說個“是”,他就似有無限光榮一般,跳著舞著;假如一聲不響地走了,他就唱起這首歌,揮袖揚長而去。
瘋人 在西關外,鬆林裏尋得許多好花;紅,黃,白,何等美麗喲!伊見到不知如何喜歡呢!我托朋友帶給伊,不過,朋友的話,很奇怪!他說“我為你撒在她底墳上罷!”“她”,是否即“伊”?“墳”?什麼東西嗬?這名詞在我腦中好新鮮而使我打一寒戰!“墳上”,“她底墳上”,“撒在她底墳上”,一堆好聽的詞句,我一些不懂,一些不懂!我當時急著對他說,“勞你拿去罷,還不要給伊爸爸看見,他要搶去踏碎的!”真的,他也就為我拿去了。
朋友們商量醫救他的事,他正走來。一個朋友說:
“事情太悲傷了!這樣下去,究竟怎樣好呢?一個雖葬了,一個總望他複原。”
他這時真似一個先知,知道了此事之於他,他嚷著說:
“與其複原,不如早些葬了!假如給我以空的生命,不若賜我一實的死!你們能獲益於我底肉體,而你們不能造福於我底靈魂,你們反是我底仇人罷?你們加我苦痛太深了!不過,伊確是化雲升天,入地變草,你們有何法子呢?假如你們能請得醫生,令草複為伊;請得道士,令雲複為伊,那我願割股以報你們!然你們又有何法子去請呢?省一筆事,空話不講,祝你們晚安!我要到城隍廟裏尋破衣的朋友算生命之賬去了。”
朋友們個個搖搖頭,再議了一番,通過醫救的案子,也紛紛走了。
破衣的朋友,微笑著迎他,而他一見著即啟口狂喊了:
“我底空的影嗬!假如你在我已到之前未來時,我將何等抱怨於你喲!而我自己呢,也匆匆地擺脫了許多的纏繞,到你藍色視線之裏來。”
這時破衣者,慢慢地取出殘杯冷炙,放在石地上。再取出兩隻酒杯,一隻置於身前,一隻放在他的前麵。提起酒壺,斟滿了白酒,怡怡然似與世無忤般答道:
“假如你不抱怨我,——請你先不抱怨於一切!一切於我何尤哉!”
他恍恍惚惚地說道:
“眼見愛人的靈魂入閎時,他可不毀滅他底肉體趨與一救麼?”
一邊舉起酒杯,一口喝盡。
“你真何苦要這樣自擾呢?你須知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太陽永遠沒有太陽自身的影子,何苦你要據微弱渺小的形影而自尊呢?多少悲劇,都從這裏演現出來!明白舉個例,即如這殘杯,也是愛情底夭折的苦汁!你知道麼?你在滋潤你喉嚨的滋味,就是祭奠你身外之血的情人底羞饌喲!你該明白而悔悟了。分得一瓢羹,在你我之間,——或者會有第三人也在取啖。但我全沒覺得,好像地球是眼前刹那間才辟成一樣。以此故能安然在肚。否者,非特不飽,將從此餓死矣!請你原諒我——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不過總望你記得‘世界以前全沒一回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