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心裏的火焰,隨他底話漸漸轟烈,這時已高衝萬丈了!麵如紙白,全身疏鬆的灰一般,唇齒戰戰地問道:

“我底愛人真在天上麼?”

“天是空空的!”

“我底愛人,真在地下麼?”

“地是堅堅的!”

“那末,我底愛人,真在人間消滅了麼?”

“若你以為不消滅時,誰也不能強伊出人間一步!”

“一切神祇喲,你們何必厚於我!”

趁著微弱的月光,他箭一般地飛出門外。破衣者立即跳起追逐,已不知他底去向了!但不能不尋求,冀救他生命於萬一。

他——破衣者,深自懊悔。本欲以一切皆空之理,提起他迷陷在情愛之淵裏的苦痛。所以昨晚探得他在城隍廟裏的消息,也向這裏來作一夜談話。以後,穿起袈裟,掛著念珠,似乎是他一分醒悟之趨向。但還是手執“愛”字小旗。故今夜早來,欲再進一解,使他了悉人世,懺悔餘生,再享受幾年生命空空之樂。不料他深信“愛”之外,一無所求;萬物紜紜,唯有一“愛”!聽這過激的愛情死亡的消息就猛然舍起酒饌而追求這永不回來的情物!所以這回飄然而去,除出得到死神之報告不幸的引誘之慘死的事實發現外,別無所有!

灰色的月光照在臉上,顯出無限的悲哀,淚珠在臉上,也急急欲墮!他低頭歎息,不得不收拾殘杯,踏影去尋求這萬不免於死亡的瘋物。

瘋人 請萬物站開!莫令我裹足!我必須尋求我底愛人到我生命底最後一秒。不過,東是大海,南是深林,西是高山,北是荒漠,往何處找?往何處找喲!仰首叩天,天閽難見;低頭覓地,地府難通。唉!天呀!莫非終我一生,除了葬身魚腹外,不見有一纖痕跡之存在麼?生命之殼果裏,除出挖取些甘美的果肉之愛情外,還有什麼東西呢?一副賤殼,一副賤殼,棄在路邊,豕犬要齧你肉,鷹鷲要啄你腸,誰也要嘔你,誰也要嘔你!你該值一文錢麼?愛人呀,你不回來時,青山綠水消滅了,春風秋月停止了,“一點”也空虛了,“半霎”也斷絕了,從此,“我”無了,無了,呀!愛人呀,你快回來罷!你快回來救我罷!一個臨於“無”的可憐的孩子在叫呀!我求你,萬一你在天上時,你插翅飛下罷!萬一你在地下時,你縮地走上罷!假如,你在恍恍惚惚的天涯,或在渺渺茫茫的地角,也望你鼓力之來到我底眼前罷!愛人呀!為何沒聲沒息,不回頭垂念呀?你永睡著了罷?你長眠著了罷?你從此“已矣”了罷?那你也有三魂,那你還有七魄,你竟忍心不一顧你底垂死的孩子麼?唉!月色霧露,壓住我底肩很重,我再難前行了!我蹲著呀!

陰寒荒寂的曠野,瘋人頹然蹲著。是時萬籟俱靜,隻有疏星閃爍,似替他歎息。

在他底耳朵裏,隱隱地起了一種歌聲,清脆婉轉而悲哀的歌聲,是他愛人底歌聲!

瘋狂的哥哥喲!

你來到我底懷中罷!

你是我生命底至尊,

你是我生命底至寶,——

你的心兒如皎潔的秋月,

你的身兒如素麗的冬雪,

你如方開的花,

你如初飛的鳥,

你如始生的嬰兒,

你快來到我底懷中罷!

我將飲你以甘肥,

我將衣你以輕暖,

我將令你永遠甜甜地睡著喲!

你快來到我底懷中罷,

瘋狂的哥哥喲!

他微微昂起頭猛然見伊羽衣飄飄的在他前麵。輕歌著,曼舞著,還似溫溫微笑著。他即刻跳起,舉張兩手,如餓虎撲山羊般捉去。可憐嗬,仍是捉不到什麼。伊,依然在前麵招手他!

一個嫋娜的影從容飛著。

一個枯槁的形踉嗆追著。

追完了曠野,走入一片森林裏,——樹陰落在地上麵繽紛地舞,他倆如流星般踏著過去,好似一幅仙女渡凡黎的悲慘畫圖!

一轉眼,身前是一條汪洋的大河,波濤洶洶的。他明明白白地看見,伊仍是輕歌曼舞著踏浪而去。他,至此大喊道:

“愛人喲!你若堅決不回來,我將破江流而追逐了!”

從此一聲飛浪,人隨流水長逝矣!

瘋人失蹤的消息,又哄然傳遍我鄉。有的說他潛逃他處,有的說他削發為僧,還有的說某家秘密捕回去了。人人猜疑不決,唯也隻是將猜疑放在幾分的悲念中過去;哪有人知道他悲慘的真事,而誠誠舉以一番追悼。

唯有這破衣的朋友,雖當夜搜尋一夜不得,卻洞悉顛末於胸中。故於次日,即購魚一尾,肉一臠,饅頭三隻,香燭一副,冥紙錫箔數千,至曠野中,向著西方奠祭,並灑淚而歌曰:

維人世之多悲兮汝獨為極!

奈愛情其真即生命兮誰又為識!

一切俱亡兮而今而後,

願安汝於天國兮與世長息。

一九二四,八,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