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 人
事情的發覺在早晨,日中時,他就被逐了!而傍晚,他愛人的死耗傳遍我鄉。接著,他就發瘋了!悲慘而不安定的世界就隨這夜幕罩著,在他四周繼續了數天,到死神來拉他歸陰曹取消了他底罪案時為止!
他,——是吾鄉望族某家書記。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底生身父母是誰。自幼即在街坊漂泊。幸(不幸!)於六歲時見憐某家主人於門上,遂收留以養子看待。在當時,當然有一種鍾愛,因為他學書學劍,都很有成功。後來以他賦性之高傲與不羈,逆主人耳,遂貶為書記,以此,人也隻以書記看他!如是二三年,他不幸的運命,更展拓他底地域了!當然有種種纖少的事故,結成這偌大的若痛之網;不過最大的,自然要算他和主人底少女底戀愛發覺了!其實,光明正大的戀愛,萬無所謂發覺與否,不過在以禮教的獸皮蒙臉者,將何等重大的事喲!
瘋人 我實在沒有什麼!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晨間起來,人們都變卦了,他們的舉動言詞,我看來真難受!奇啊!究竟為什麼?連我親愛的朋友,都個個蹙攏他們底眉宇,深深在憂愁歎息,好似世界從此末日般!當我問“你們愁什麼?”他們也就垂下頭說不出半句來。我就大笑說——美麗的晨光!射到人們的心上罷!射到我愛人的頭上罷!——是的,忘記了,久矣不見伊。真奇怪!伊到哪裏去了?我去找伊,我要去找伊了!
愛人喲,你在哪兒?
一天不見你,
世界會從我底心中消去了!
他一邊歌著,一邊向他主人底家裏走去。對麵他看見一個朋友——是主人底仆人急急忙忙地走來。他扯住了他問道:——你何用乎這麼蹌踉?我底愛人在家麼?伊無恙麼?請你輕些,趕快告訴我,我要送“陽光”給伊戴在頭上,多麼美麗嗬!陽光戴在頭上。
他惘然的手足亂舞起來,好似為他愛人得著光榮一般。然而他的朋友,也隻有以眼淚回答他,悶悶地走開了。
瘋人 一些都使我不懂!碰著親熱的人,個個對我哭泣,和我不相識的人也個個對我憂愁。究竟什麼事?我隻好呆呆地對他們!而且,我的朋友,鄭鄭重重地對我說:“你的愛妹早死了!你也竟這樣瘋下去麼?”下半句話我有些不懂,不過“愛妹死了?”這又何稀奇呢?死了?好,好!死了,死了!伊死了,我當然會到伊死後的地方去找,那真好極了!假如我找到伊在一個美麗的天國,月永遠是圓的,花永遠是香的,清風四季飄著,我同伊住著,多少快樂呢!還有誰來管轄我倆喲?我倆可恣情地談笑,我倆可率性地遊舞,唱痛痛快快的歌,吟淋淋漓漓的詩,還怕誰來窺聽而閑說呢?活著的人們底口子,眼睛,耳朵等,真壞喲!是時常——是的,偏說不是的;紅的,硬說是綠的;明明一隻驢,要喜歡說是馬;真壞!一想起我就恨極!多少愛底真和美喲,被他們糟蹋到假和醜了!
他不覺流出淚來,默默地盲目地走,口裏還咕咕嚕嚕地說著,一心想找死了並且就在死的當夜已葬了的伊。但又何處去找呢?到這時瘋了已完全一天,在這一天之內,他既沒有飲過一口水,又沒有吃過一粒飯;清秀俊白的形容,已變成枯槁與憔悴!無限生命之悲哀,正如佛光一般,從他的周身輝射出來。
主人至此,似乎有幾分醒悟,此事不該如此,斷送了自己底愛女和一個青年。愛情就是生命,破壞愛情,明明證出是戕殘生命,但還有何用喲!一個死的已死,一個瘋的正瘋,而且死神也急急在後呼他。雖懺悔,又有何用喲!
瘋人 真令我性急!伊究竟到哪兒去了?我在伊家牆外環繞了十數圈,眼不轉睛的從花園望到樓上窗中,伊底閨閣的一室。窗門總緊緊地關著,竟沒有一人來開!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這樣的白晝,伊莫非還在睡著麼。怎的,連伊的影兒都沒有!我真彷徨喲!想一腳跳進,粉牆兒又高似青天;撕破喉嚨喊,聲浪又透不進那堅壁。隻自恨,有何法子呢?以後我輕輕地問一個孩子,他告訴我,伊到城隍廟裏去了。我立刻跑到城隍廟,但找遍,沒見一個人在燒香。認清了一個個菩薩,都不是,不是!我想,伊一定回避了我罷?小孩的話是不會錯的。我就在那邊等了,但等了一夜,也沒有,沒有!冷風真可惡,他偏都都的吹來,使我全身發抖,就是此刻眼睛也還在緊脹脹地痛。
一個陌生的朋友,衣服穿的很破,樣子也頗可憫。但,咳!和我一見如故。因為現在許多人,都和我話不投機了!所以人倒切實想不通,衣服很破,倒反令人很要親近。他臥在中堂左楹邊,天已黑暗,不過月色有一邊在天上。我走向他旁邊坐下,而且問他:
“阿哥,我是找我底愛人的,你在這裏待誰嗬?”
他緩緩地答:
“我不待誰。”
我強逼問他:
“你不待誰為什麼也在這裏呢?冷風多麼厲害嗬!你不回你暖和的家鄉,在這裏做什麼呢?你一定告訴我。”
他不得已似的說:
“做什麼喲!有何待喲!就做的,也是空!就有的,也是死!”
我當時跳起叫道:
“死?頂好,頂好!將來我們可一塊兒死,攙著手到死的天國裏去!那邊冬季也有薔薇花,多麼美麗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