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了嗬,夜來可還安靜吧?”她說完,又是照常的媚態流露地笑了一笑。
慕璉反而跼蹐得不知怎樣答複,但覺得昨夜的情景,如在目前重複出現一樣。
“這個院子還安靜的,不像家中那樣吵吵鬧鬧的一些兒不能安睡,你,少年的有幸福的人嗬,天生便賦予以自由,……好名詞嗬。……”
“自由嗬!……”慕璉低聲忸怩的說。
英苕活潑地笑了一聲,接著道:“我最羨慕園裏的花兒,草兒,比人都好,每天聽著自然的音樂,呼吸著自然的空氣,……我們,……我隻是在籠子裏頭活著呢。……唉!可是你到過西北偏的園子裏去過?……”她無事般地安然的說。
慕璉看她忽然來到,便有些驚疑,自己心裏突突地跳,如今見她說出這類話來,更疑惑自己以前對於英苕的觀察與批評,有些主觀上的錯誤。聽她說了這幾句話之後,覺得心中安定下許多。將夜來的事,稍微排除在思想之外,遂即慢慢地答道:
“我向來不好作那些空議論,其實呢,自由二字,是名詞僅僅是個名詞罷了。……姨娘,知道叔叔還不回來嗎?”他故意將談話的語意轉換過來。而英苕卻立起,扶了床上的銅欄,兩個眼窩裏笑了一笑。冷冷地道:
“你叔叔嗎?他嗎?願意就回來,或者許永不回來。你叔叔嗎?也隻好這樣,……家裏的人,他還管得嗎?……”
慕璉似乎對於她的話,從精神上表示一份同情,但也沒得答複。
“你呀,到這個地方還覺得快活嗎?……簡直悶得人要死!……我從前沒被人家像捉鳥似的關在籠子裏的時候,那是多麼舒服,而且自由,隨意的逛,與吃喝。人在這個無味的世界上,混一輩子,到底還不是這樣一回事。什麼,……什麼都不要管他,隻有目前的快樂。……尚是不失為一個聰明人所幹的事。……”英苕一麵看了窗外的紅蓼花,微點了點頭,頭上繃起來的短發,卻被一陣風吹得覆在臉上,將粉紅的腮印,被疏鬆的黑發遮卻了一半。在慕璉看見這種嬌而流蕩與完全女性的活潑的經曆,還是初次,所以他雖是堅定的青年,至此也有些不能自製,甘心而不置辯地聽從英苕的話了。
她又說:“我看你還不是書呆子呢。……但你究竟不是同我們一樣的性格嗬。你們的心隻是寄到怎麼樣,……怎麼樣去爭得一張畢業文憑,怎麼樣去向……社會上……搶得一個如同強盜搶……占一個地位,一月中博得……手,……這就完了。……”英苕確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女,但她的言語的鋒利,好笑的美態,與特別的見解,不能不使得人有些驚異。而且在這種狀態之下,的確具有十分使人在她的麵前,有粘著而密切的引誘力。
所以在她半加嘲笑,半自露出她自己的哲學的思想之下,慕璉臉上紅了一陣,卻向前一步分訴道:
“……你不能說這種過於絕對的話。……”他的話正待往下續去。
“得啦,什麼絕對不絕對,我們笨嘴笨舌的,也說不來,也不懂得。總之也就是你們這些自命聰明的人造作出來,並且利用這些字去欺騙,而且,……”她笑得往前一俯,幾乎跌在那個洗麵的鏡台前麵,幸得她在案邊立定了。慕璉不覺得笑道:“這或者是個小小的無形的報複。……”
於是英苕似鄭重而又遊戲般地與慕璉說話。她的高超與飄逸的議論,足以打動這位誠篤的青年的固定的思想了。她時而將活流的目光,看著窗外的蓼花,又回看著他道:“人須要求快樂,……不管什麼,……不能死得如冷了的石頭似的,在世上活著嗬。……”像這類的話。
她又說道:“我是一個不守規矩的女子,其實什麼是規矩?誰曾好好的守過來?我以前:……實在告訴你吧,我一樣是人家的小姐嗬。我家在從前,哼!比你們這樣人家,恐怕還說不到一起。怎麼樣啦?後來也是落到被人瞧不起而隨意可以購買蹂躪的地方中去。我自十三歲,……哦!如今也有六七年了,什麼人我曾不見過?而且人們的性行,或是虛偽與厲害的,曾沒有過同情心的,那樣的心腸,我是看得透澈嗬。你……書呆什麼呢!自然嗬,你們處在世上,以為還是個莊嚴而富有希望與興趣的場所,你們以為前路上還有好多美麗而光明的燭,與可愛的花徑正自引著你們,與等候你們去踐踏。自然嗬,你們是這樣想。論理你們也應該這樣的想。但到底是在空中畫的花兒呀!好,……你信我的話嗎?
慕璉微微點了點頭,卻從臉上看出他是不能十分讚同她的話。然而英苕接道:
“我隻是這樣,而且我喜歡這樣作去。我已經受過人間的種種的虐待,……我除了為自己的慰安以外,我決定我樂於對於世人作報複的批評。我管他呢,你知道,……哦!那沒什麼的,……算什麼,我也是墮落,……或者是這樣嗬。……”
慕璉手弄著白銅精鑿的筆架,雖一句一句將她的話聽在耳中,然到底不能夠判定她是個什麼性質的人。待要細問她,又遲疑的縮回去了。關於昨夜在園中所見的白石後麵的她,更不敢再提起,隻有答複的分兒。且是隨了癡癡的笑。
英苕卻更似得意般的說道:“你們不是要尊重人人的自由嗎?那末,你或者可以看的到嗬,……我,……唉!願意在此就,……不呢,打散場,還不是容易的事。……”她鄭重的說完,又媚視地一笑,便出去了。
這日的下午,慕璉剛從床上午睡起,覺得夜中未眠的疲困,尚有些沒曾恢複過來。而因這幾日中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之中,使得自己的精神,有些不寧貼,想要決然的歸去吧,在懞憧的中心,似乎還有些留戀。然這等生活,他也明知在或一方麵,是與自己沒有益處的,且是不知在最近的時日中,命運的指示,將導引著到哪一條歧途上去?
陰陰的天氣,淡白色的密雲,將陽光完全掩藏了起來。也不似前幾日初來時那樣的煩熱了。慕璉將紗窗全都開放,頓覺戶外的爽氣,全撲了進來,自己昏盹的頭腦清涼了好多。看看放在書案上自己的文具皮匣內的筆墨,這是個良好的證明,可以知道這數日中他的懶放的每日的經過。門外的席棚下,幾盆蕙心,時時散出清輕而沉靜的香味來。庭前的鬆與竹,在陰沉的天氣之中,越發顯得翠綠可愛。因這種景物,慕璉卻也高興起來,取出了一本Note Book,將毛筆飽蘸了墨,及至要往上麵寫時,心上卻茫然了。“寫什麼呢?”自己心下躊躇地想,遂即將一枝棕色杆的筆,擲在案上。癡癡地向外麵望了一回,又起身在室內來回走了幾十步。無聊中看看室內呆板的陳設,塵封的大本舊書,與壁上的幾幅古色盎然的篆字,彎曲的象形中,似乎有些難於言說的象征在內。懞憧地覺得不知怎樣方好。末後終於決定了,便重行坐下,想要寫封詳信,寄與自己的最密切而有學問的朋友周立山。將筆頭抹在墨上,遲遲地總有幾十次,然後方才將本子上的潔白的細紙撕下一頁來。在上端寫了六個字是:
“到此已四日了。……”
再寫什麼呢?反複地想了一回,便續寫下去:
“鄉村的風味,我竟不能說的出勝過繁盛之都市者何在?也許由於我被主觀上的情緒所掩住了。”
寫到末後的一字,忽然轉念道:“這為什麼來?怎麼會寫上情緒這兩個字?我有……近來突發的情緒呢?”用手撫了頭上的剪短的頭發,想了半晌,實在想不出來。後來又寫道:
“今我所謂情緒,乃一種普泛的情感之流,是由在短時間或長時間中的遇合,與為環境的反應,所自然促成的。……”
忽而又想:“這像什麼話?不是對親愛的友人說玩話嗎?”待要不寫下去,又沒事可作。橫豎寫好再說吧,於是便一氣的寫下:
“你必信我言之非虛。我由繁盛紛亂之都市,來此古鬆青岩繞成之鄉野。你必以為我得在叔父家中,靜心讀書,或則修習靜裏的生活,此實大謬。我刻在此反有深抱不安之感!勢……或……又能使我決然離去。此二三日中,良好的精神,大為紛擾。恐再永久居此,將降病災於我身。你聞此言,得毋駭詫?且以為與我平時之見識相背耶?實則我在此,心理上乃無安定之片刻。一切的見聞,既非習慣,而心上的感應,又複使我精神為之驚怖!我今語你一良適的譬喻:如食佳珍,精膾之魚,鮮嫩之羹,日飫於口腹之中,則胃滯味鈍,易致飽悶,然一旦偶食野蔬宜乎可以適意,而終亦不能使胃脾清淡而甜美,立山嗬!喻雖不切,然我處於目前之境,乃無切喻,可以相告。
“此地擅天然景,雖多平原,而繞以小山,石堡相望,苟非在室中居者,出門乃渾如在二十世紀的世界之外。午陰夢穩,樹裏蟬鳴,你或以為此正我可獲安眠與讀書之時。到夜則竹樹風靜,月色上簾,你又或以我可以酌佳茗而得新詩句。然不知‘境因情變’,這句話我以不久的經曆,更是服膺了。
“我不知何故?去又未能,留亦不可,久留於此,勢必非佳。因……”寫到這裏,正自遲回著怎麼往下續寫下去。突然聽得竹簾豁拉響動了一聲,反把自己嚇了一下,以為又是她來了。這個思想在自己的腦中來的迅速,而且奇異。及至他起身回頭看時,卻見建堂立在門口,穿了白色舊式花樣的熟羅大衫,向自己笑著說道:“你沒有出去嗎?”
慕璉沒等得回答,急急地先將方才未曾寫好的信,疊起壓在案上的鎮紙下麵。
九
就在這一夜中,又平添上這個想到鄉村中來享安閑幸福的青年的籌思。因為這日,他的多智的叔父,由城中為他帶來一個消息,——也可說是一個使命。因為建堂為他在城中著實揄揚他的才質與學識,以及對於商業及經濟上的精密的研究。自來在小的縣邑中的人,他們的景仰與企慕的可能性,分外容易感染得到。況且更加上為了趙紳的體麵的一分心理;於是大家共決要請慕璉到第二天往城中的教育會上演講。這自然是摹仿得來的風氣,其實也自然是小一點地方上的人們的誇大性的表見。建堂哪能推辭,回來以後,便將這個消息說與正在煩悶中的慕璉,並且還力行催促他明日即可同往城裏去。
這在慕璉原沒有什麼的,而且他也很願借著叔父為自己誇張的機會,得以往這個故鄉的城裏去參觀一切的狀況。尤有一件事橫在心頭:想著去這一次,稍稍可以解脫近數日來的在苦悶的境地與思想裏的紛擾。不過他到底是有責任心的人,且是不願借自己微末的名聲,去欺誆別的幾乎是盲目者的人們。“講什麼呢?”他想這等縣中的人,若要說到商業中繁密的組織,與經濟學上的複雜而難以講解的精義,誰能聽懂,於自己更是慚愧處,幾日來橫亙在心中的問題,並不在這些上麵了,突然的要在短時間中預備說去,雖然材料早有,且排列在思想中,然而就這樣的說出,不是欺了自己,還敷衍他人嗎?於是他又記起近來外麵的趨勢,必須天天講演,東奔西跑,參與各種集會,並且在報紙上時常登刊某人的講演稿的人,方得稱為學者。他想到這裏,不禁對於虛偽而好誇大的社會,生出無窮的慨歎來!又回想到自己最近的將來,正恐沒有奮飛的羽翼的力量。怎麼樣呢?月亮靜靜地在天空,來回的微步,更足以引起他將就臥時的玄想。
又是第二日了,慕璉果然同了建堂早起往城中去。相離不到二十裏的路,沒到十點鍾便達到了。沿道有一半的道路,在斜陂的石嶺上行去。中間經過一個小小的湖,湖的兩岸,都被茂盛的蘆葦掩住。然而清澄的水波,在朝霧之中,泛出一重碧濛濛的幻影。偶有三兩個鷗鳧,由上麵鳴著飛過,便覺得另有一番幽靜寥遠,而安閑的景象。當慕璉由此經過時,平望著綠油油的田疇,若隱若現,與在遠處的山峰。呼吸著新爽而潤濕的朝氣,使得精神活潑了許多。
這天講演的地方,是一個城中公共集會的場所。是在以前的玄武廟的大殿上。雖然偶像沒有了,但是將猙獰可怕的泥裝的像,換成金字寫成的神位,卻供在大殿的中間的暖閣裏。這不能不使得慕璉好笑了。他便首先問過一位在縣裏學務局的四十餘歲的紳士。據他說,這還是他們的新發明的便利的方法。因為有這偶像,的確占有這所宏大的屋宇,然如全把泥像不要了,那末不但一般人都不讚同,而且這玄武將軍,在他們縣裏有甚大的功績與靈威,果然那末辦,似乎也過於極端了,似乎太蔑視相傳的傳統,與久經種在人心的神力了。所以就這麼將偶像換為金字的神位,有時遇到會期,仍然有一番燈彩煙火的熱鬧,與供奉呢。……那位紳士自然是縣中所謂智識階級的代表者,在他的屬下管有一千多個的小學兒童,而鄉間某一區內的教員,還得時常受他的臨時檢察與指正。他也是善於言語的,他見這樣一位受過新教育而有訓練的大學生到了,表示出親密的熱情來。他主持調和論,在許多人的談話中間,頗像自能有其確定之主張的一般。
慕璉想著同他申辯,卻不料那些學生、校長,以及學務委員等人,接連不斷的同他說說笑笑,或者是讓他吃茶,直使他忙得沒有長言的工夫。而建堂周旋其中,幾乎人人見他到來,都表示一種相當的敬禮。
時間還未到來,他們一起有十五六個人,共坐在一間招待室裏,室中的麵積很為寬大,前後麵俱是木槅,後有葦杆結就的席子遮著。至於其中的陳設,可說得簡單樸素四個字。不過據慕璉聽說這是縣中通俗講演所的會所,然而空空的兩個粗重的書架上,沒有三本書可以找得到。且是地下也沒有一張字紙的遺屑。然而當中的白木圓桌上,一大瓶朱色的金雀花,卻開得正盛。
煙的激刺,與汗臭的氣味,布滿了很大的屋中。他們中也有很老的人,長披的蒼發,或有人帶了如同新式的圓框玳瑁眼鏡,穿了古銅色的肥衣,很驚異的注視著他。至於女子,可說得連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所以這個公共會場,隻是男性的雜且亂的集合罷了。照例的有人表述歡迎慕璉,慕璉便用誠懇而切實的態度,鄭重的說過一番。他的題目是:“小商業的改良與需要。”因為是個易於明了的題目,而且他說時將專門的術語避去,以引起聽眾的興趣。
及至說完之後,他又與這些有的愚鈍,有的狡猾的人周旋了一會,他覺得在這裏,通俗教育實是再必需而無可相比了。一般在縣中教育的引導者,那種普泛的常識,並不完全,然而他們居然自信是一種指導者。慕璉由這等狀況之下看來,反想到人類的自矜性,與空泛的鼓吹,無論在都市與小的城市,或是在大人物與小人物中間,都是一樣的。其實人人中,誰能夠真知道些什麼。人們都是互相蒙了麵具作偽的陳述與相欺的話,這自然是到處都可見到的現象。慕璉在此時不能不為這個社會的現象的將來,發生一種恐怖心!但回看那些人,——尤其是他的叔父,都露出很歡樂的笑容,以為這類事隻不過如演劇一般的。不能使他們繼續研究與討論他們這種舉動是怎樣的一回事。從慕璉的眼光中的判定,可以力為證明。第一,是由於為虛名所歆動,其次的確是為了建堂的體麵,所以有這樣的集會。他們無意去聽他的說話,自然不能了解慕璉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大而寬敞的屋子中,隻有不調和的複雜的談話聲,而不斷的煙氣,眯得眼睛有些發癢。慕璉初時本想來此消遣這半日煩悶的生活,與到城中可以共他們談談,以為即不能有都市中人的智識,總想有些純樸與率真的態度,或者能夠由他們的言語中,多少可以獲到鄉民生活程度的變遷。但這明明是予慕璉以失望。在他們休息時,所談到的,最為眾人推論之點,是關於縣中的牙捐問題,其次便是財政科裏的科長,吞了公債募集金的不平。他們雖是身在教育界中者居多,而其實各人自視乃如在縣中參事會一樣的權力。他們認定自己的責任,與勇於負責的精神。在他們言談間,當然可以聽出。慕璉看見他們爭論的喧呶,與仿佛熱烈的表現,末後似乎又談到恢複縣中自治的問題,更是為眾人爭論之點。慕璉一句話也不願說,而來此的失望,更使他益加煩悶!至於要去批駁與改正他們的話,慕璉以為終於是不能有效力的。所以趁眾人未曾留神,便由側門溜了出來。
一個人在這個公共會場的後麵,走了幾回,瞥見有個坍缺的短牆,上麵滿生了苔蘚和荊棘。從外麵向牆缺處看去,綠樹森森中,見出有些亭閣的瓦桷,在密葉的底下。自己便想這或者是個舊家的園林。他想叔父同那些人們的談話,正在興頭處,一時還不能走,便不顧及塵土與荊棘,由短牆上躍過,便入了那些許多不能知名的古樹的密林中去。正在午後:蟬聲在樹上爭鳴,地上暖而碎的日光,由葉隙中漏下,滿地的蔓草,除了在一條小徑上,都是自由生長,看去便知道是久沒人加以修剪了。有時聽見叢草中刷刷地響,不知是什麼小的動物,在那裏行動。慕璉看見這所園林,論其蒼鬱的顏色,與年代的久遠,比起叔父家的公園,要好看得多。左不過是沒人來鄭重管理罷了,他這時心中,滿布了對於綠色的欣悅,似乎在青翠交蔭之下,能夠使心中澎湃的思潮,漸漸平定。自己卻突然有種感想上來,覺得微微感到細微的悲感!因他由遠處的都市中,未曾動身的時候,懷抱了好多幽遠而安定的希望來的,哪知既到了目的地以後,種種的事,似乎都有意與之為難。尤有使他不能決定的,在暗幕之後,還仿佛正有人將自己健勇的靈魂,牽掣住了一般。所以他近來的性格,已被這等新的環境變化了不少。在喧呶的集會上,他有些討厭了。而在清淨的地方,他又感到孤冷與幽遠的恐怖,與細微的悲哀。慕璉雖是個感覺敏銳的青年,但他的天才,有豐富的膽液汁的性格,有種幹練而明強的材力,體魄又健強些,所以一般文弱青年所染成的習慣,在他都未覺有過。他向來不作那些無謂的愁思,和悲感,不過在這個時期中,他自己也明白有些不可思議的變化了。
所以他走入茂密的樹林中,自己很喜悅地,——並不是喜悅由於外麵的可愛的景色,是由於可以在這時,如同逃入虛空時從繁難的人世裏得有片刻享受到的慰安。他在綠蔭下徘徊著,沉思到此行的了無意味上。他是明白一切的,並且看得極為清楚,但他異常的恐怕,在這短短的前途上,似乎不能避免了的一種打擊!對於他的精神上麵,他記起昨天的事,開始有點手中顫顫了。於是他坐在一塊石床上,斜欹著想:“怎麼辦嗬?……”連續地煩思,終於將這位青年來打倒了。微冷的石上,似乎還能得到一種清涼的感覺,他閉了眼,臥在上邊,還聽得見前麵人聲的喧呶。
這樣安靜的景色,正是催人入夢的機會呀。他也想正可入夢吧。然而事實上卻不能的,疲倦正在攻擊他,不能讓他就這麼安閑的睡眠去。正自在恍惚的狀態中,忽聽得有細長的小孩子的歌聲,如音樂之和鳴般地起於前麵。他仰頭向前看去,哦!原來有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走,向前麵去。卻沒有看見還有個陌生的人,在這邊石床上臥著。他們穿的衣服,似乎都是小學校的兒童,由他們的身體發育的高低看去,可以斷定都不過十二歲呢。一個是男孩,還一個是女孩。兩個天真的孩子,由樹蔭中緩步著向前走去。有時那個男孩的頭,俯到女孩的辮發上去,有時女孩笑著向男孩的脅下格支著,一路的活潑的笑聲,與自然之愛的身影,雙雙的走到小徑的盡頭,便看不見了。這樣的一現嗬,驚起了正在入夢的慕璉,他不自覺地便從石床上跳了下來。欲待追上去認識這兩位小朋友,但終於自止了。這時他聽見綠葉中藏住的蟬聲,越加鳴得高了,而地上的細草,在日光中搖動,也同含了自然之惠的美笑向著他一般。
他新受了這種印象,於是勾起前夜暗中所見的她,於是想到她似是以世間為遊戲了。然轉念到昨天的見解,與其聰明的言語,美秀的容貌,……以及等等,……他覺得自己的腦中,已經如同受足了颶風的播動了。……將來正不知向何處收帆!哦!更且又有新受到的印象。……
他的心潮的沸騰,不能自止了。正在此時,而尋覓他的人的步履聲,已從前麵來到。
十
正在星明的時候,一所小小的院落裏,夜來香散布了滿院的清芬。周夐符坐在精竹製成的涼椅上,執了紈扇,看著瑞玉在那邊摘茉莉花。瑞玉自從由親愛的家庭中,如同放逐般地來到這個新式的牢獄裏,她時時想念的爹媽,都似遠隔在千裏之外的迢遞。不過究竟還是小孩子,她在這裏,自然,生活上形式的新鮮與富足,比在窮苦的家中是好得多。但是精神上的疏遠,使她也時時覺出如同永遠離別的痛苦之網,張口向著她。而物質上的滿足,當然使得這天真的小女孩子,願意去享受。她的口很木訥,並不能如同那久慣獻媚以為習慣的她的同伴們一樣。而這位周姓的姨娘,也因主人不很喜悅她的固執與冷淡,所以便將瑞玉撥在她這邊使用了。
如銀的淡月,映在屋簷上。夐符這時穿了家常的碧紗短衣,昨天挽成的髻兒,也未曾重梳,鬆輕的籠在腦後。斜倚在竹床上,對著月光,如有些心思。而在她的身旁,還有一本小說,同已經冷了的一杯香茗。
她用輕緩的口氣向瑞玉說:“前兩天聽說到城裏去過,回來了幾時?我到底也不曾知道……噯!我們哪,成天似乎做夢一般的過去啦。能知道什麼!……”
“大姨,你問得誰?”
“癡孩子!……”
“哦!爺同那位嗎?是的。他們前幾天一同坐了車子,由城中回來的。我出去買東西,正遇著的。……那位,……他穿了一身洋人的衣裝,皮靴,走在街石上。……”
“好沒見世麵的。……”夐符仿佛沒力般地說:“難道是這幾天又為著什麼事忙的?……”
瑞玉摘了滿手掌的花,一邊嗅著,一邊搶著說:“是呀。我昨天聽見管事的伍爺說:爺同那位客在西書房裏,正自忙著呢。他忙亂的說了好多印,……章程,……請人,……羅哩羅唕,我老聽不清楚。”
瑞玉將花放在一個朱漆的小茶盤內,遂即從左邊的茶幾上斟過一杯茶來,放在椅側。夐符對月如有所猜測似的,半晌也沒注意。後來又問她了一句是:“這兩天你聽見英姨……”
“沒有事吧。她還不是日日的哭笑不常的,把人來弄糊塗了。我可常見她跑到公園裏去玩。你不是還同她去過一回,在前幾,……”
“近來她獨自去嗎?”她將身欠了起來。
“大約是這樣的。她那厲害的脾氣,誰還敢管她的事。有時一天到晚的睡在床上,有時全個夜裏高興唱著,不想睡覺,並且攪得大家都不得安寧。你要問問她啦,滿口的尋死啦,脫離啦,弄得全家人都沒有個說話的。……”
瑞玉又略帶歎氣的口氣道:“真使得我們奇怪的不得了,像這個樣子的女人,我們生小便沒有見識,實在沒有見過她。今天譬如說:——打扮得同花枝般地好看,明天忽地又頭不梳麵也不洗,躺在床上不起身。前天晚上,我同那院裏的小姊姊在梧桐樹底下掃葉子,那時已經是黃昏了,忽聽得爺同那位口角了起來。他對別人那樣的厲害,卻不知哪裏去了。……隻有背了手在堂前裏踱來踱去,……踱來,……踱去,有時還歎著氣。”
夐符聽了瑞玉的話,沒有答複,隻對著天上的流雲,由如死的沉寂的空中,呼出兩口久鬱在胸中的氣來。
過了一會,她便向瑞玉問道:“你在家裏,晚上都作些什麼事?比在這裏忙呢?還是清閑?……”
“唉!周姨,你難道小時沒過那種快活的日子!……”瑞玉說了這句話,覺得不很妥當,便改口道:“忙麼,雖是忙。卻快活得多!從未黑的黃昏的時候,便聽得四鄰都沒有人語。有時犬也不吠。偶而向門外麵望望,迷迷朧朧的樹影,也看不分明。我們便在豆油燃的燈下,……在冬天呢,便紡花;夏天呢,績麻的時候多些,因為編草辮,打發網,雖也作的,但在夜裏,不甚明亮的燈光底下,便看不清楚了。有時我媽同我們說些鄉間的故事,雖說的全是妖怪的事,我們因為在自己家裏,便不覺得恐怕。
夐符聽得,覺著也似回複了些舊時的影像。便接著又問道:“那末,你媽現在呢?”
瑞玉歎口氣,低下頭才小聲道:“在家裏呢!……她現在眼光也看不明白了!……家裏的幾口人,惟有我那久慣勞苦的爹,去擔當一家的生活。……也好,我到這個……地方裏,也省了家中一人的飯食,……”她的語音有點淒咽了!
夐符向來對於瑞玉很愛憐她的!而且自己在這所大房子的裏麵,同英苕也合不來。建堂呢,也因自己來的年歲久了,不常來到。常常是孤另另的伴著竹影同花影,來消磨日與夜的光陰。自從瑞玉來了之後,她如同新得了一個小的伴侶,所以什麼話都可以同瑞玉說。這時她對於瑞玉,更起了無限的同情的感念。同時自己也想到這個苦的身子,長久是囚在這所錦衣美食的監牢裏,悵望著前途,更是如在夜中行路一般。於是覺得心頭一陣酸側!恨不得痛哭一回,方能將心中的痛苦,流瀉出來!她靜靜地回想自己,連故家中的事實,雖是不很多年的事,都記不分明。至於父母早已亡故,那一年哪,突然生的大變故,使她永不能忘記,眼前即是痛恨的仇人,卻受他的侮弄!自己是何等的慚愧與沒有勇力?……她這樣想,並且已經忘了瑞玉在自己的身側。
突然瑞玉撲嗤的笑了。說道:“你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嗎!我們家那位新來的,真奇怪。向來沒有見過的,不知為什麼那樣招待的要好?……她呢,差不多每天要親自跑到西書房裏去,有時還摘得些花回來。……”
這本來是在夐符意想中的事,但因瑞玉忽然提到,不覺得將身半坐了起來,直截的問道:
“你曾見過嗎?”
“誰都見過。有時她臉也不及得洗,便扣了鈕子,向外邊去。你說好笑不好笑。”
“哦!”夐符注力地望了她一眼。接著道:“那客人這幾天也時常到外邊去嗎?……”說的聲音,似乎關切而又急促。
“那可不很知道啦。爺不吩咐出去,誰敢到前邊去。不過我聽見前院的姊姊們說:那位穿白衣的客,近來卻是輕易不出門的。每天除了同爺商量,或寫些東西以外,似乎……想也是那樣吧,總是常常同她會麵。
“唉!”夐符無力地從舌底下嚶了一聲,仿佛被了毒蟲螫的一般。
十一
在這晚上的第二天,當慕璉起身以後,便看見在案頭上放置了幾封信。其中有一封不待拆閱,他便知道是由周立山處寄來的。他便將別的函件,丟在一旁,先拆開那封西式的信封,急急地看下是:
慕璉:
由鄉村中寄來的你的函件,我居然能在距你發信不過一周期間,能夠收閱。這使得我們不能不感謝近世交通的賜予了。當我正在研究室裏,試驗著化學,雖有仆人將書遞過,我並未啟視。及工作完後,方知是你寄與我的,我乃恨恨於此科學研究的誤人,不能早讀來書。人的愛憎,有些哲學家以為是難於解析,而不是可輕易討論的問題。但究竟要隨了時間與空間而有轉換,絕不是書本上空虛的討論,所可解決的。
何以你鄉居以後,反足以將你平日堅定與沉著的性格改變?——或者不僅是改變嗬。果使我說這話,不是虛偽時,那末,愛憎靡恒一語,你不能不低首向我,而屈服在我的冷觀之下了。你因此便以為是你平生所未曾經曆過的煩擾!然你是平時過於堅定與沉著了,所以必至如此。我想將來或更加甚;也或者使你得中熱病,勢必使你改變了平時的人生觀,而更造出一個新的樊籠來,將你拘囚饑餓於那裏麵。也許不久你又將此新的樊籠打破,這是我於你的平時的性格上斷定的。但事實的發生與變化,我理想中是猜想不到。
代數符號之為用,自然不過是隨意蛻變的數學上的符號而已。在你,——不止是你看去,以為定理當比符號要緊得多,且更屬不可缺少。但吾友!……你知人間萬事,以及宇宙中的森羅萬象,惟符號為最重要。人生的生活形式,如無符號,烏能綿延至於現在。……我為此言,你必斥我,而且嗤我故意說不著邊際與神玄的話,惹人索解,實則毫無道理。也許是這樣,但邊際的話,卻難說了。界限、定則、原理、術法,什麼是邊際呢?……你知什麼是戀愛的邊際?我書至此,不能不恨中國用的名詞寬泛而無定。……然而中國的人生,也正是如此。其實嗬,宇宙中本來沒有邊際的。
慕璉看到這種迷離而難索解的話,也有些自然的笑容了。自己的腦中,不及先去下精密的判斷,便翻過第二頁,往下看去。
語有似是而非者,似易解而實莫能破者,世間離奇神妙的東西,不必是奇珍異寶,與少見的禽獸嗬。那不過是物質的少見之類罷了。慕璉,你知最奇妙而永難去測度的,就是人的思想,與情感的變化無端。但因其無端,我也每以遊戲視之,以為情感是流動的,難於捉摸,絕沒有定程可以遵循的,所以我承認是遊戲的一類。雖然,我也不持絕對的感情排斥論。……你是知道的,我向來就嚐同你說,——有一次是與你在水閣的柳樹下說的——我固然不絕對的排斥感情;然而也不以此足以有彌綸一切其他偉大而尊崇的勢力。這正因為它是遊戲的嗬。
慕璉點了點頭,便將手中的長紙信箋,按在桌上,不由地籲出口久藏在胸中的鬱氣來。仿佛雖是讚同這位多年良友的議論;然而這個讚成,是在無可如何,且似是已在難於解脫的地位中,不得已所發出來。但是過了有二分鍾的短時間,他又將手中已按下的信箋拾起,重複往下閱去。
我比你長有六歲,平生雖也曾經過一般人所謂甜蜜的生活,然此不過是暫時的呀。我以此語告你者數數,並非“言不由衷”;也不是因失戀後故效那些呻吟無氣力的少年,作達觀違心的議論。我前與你所言,想你可真實的在你心中記得。我雖自十五六歲,矢誌於科學,這也是我的生性縝密而好深思的緣故。而我父知我才力較敏,而感覺亦尚銳利,恐我再專習文學……等諸科,則益將使我心力靈活,而難有定向。或者我今不習此純粹的科學,由中學卒業後,更習他科,其所成就將勝於今日。然有時亦或將更有奇異之變化。我敢斷言:即能使我精神上偶得一時或假定的稍久之時的快樂。然由其中所購得的痛苦,也當與之互相抵消,或且不足相抵,……此舊話,我向與你談不一談,及今重提,也因我有極大而代你憂疑的關係!我乃不惜工夫,而淩亂以告。吾友,祈恕我!我自近幾年來,埋頭於化學之途,治之若迷,所謂繾綣閑情,久已不能融化在我的心臆。然我今乃類居冰岸之上,以觀遊於層冰中之陷溺者。我喻當否?我自不知,而依我的推論斷之,當正相類。
此固為我所不曾料及,然而以你的沉定性質,其獲此煩憂,——意外的,自招的,也或為環境所迫成。——自屬非不可能。但慕璉嗬,你曾記得我們在一年的春日裏,到翠微峰旅行嗎?坐在山石上,同看著一本中國詩集,——自然那時我們還喜歡討論這種文藝品——其中最有深意而為你所感歎的是:……
慕璉看到這裏,突然仰起頭來,且不往下看去,而尋思那是什麼樣的詩句,但他竟然再也記憶不得。而那時的景物,如睡的淡淡的山,潺潺的泉,媚笑迎風的杜鵑花,都同在足下,而今已是五年了。再沒曾去看過這種幽靜的山色了。這個憶舊的念,更添上自己的惘然之感!而那兩句詩,終沒曾想起。他悵悵地隻索往下再看是:
未待刻作人,愁多有魂魄!
慕璉不覺得一重深重的觸擊,打到心上去,頹然的坐在軟椅上。自己回想當時同立山在那裏看這二句詩的時候,那時的高亢飛揚的意氣,以為雖是兩句很好而用意很深刻的詩句,但最好不過文人的用思深入一層罷了。而今突然的再閱到這種舊詩,而且由立山的提示,自己不禁觸思生感,想到未待刻作人便愁多有魂魄的意味,遂不願將這封信一氣閱下。自己卻深恨現在為什麼沒有那時高亢與飛揚的意氣了呢?為什麼偏向人生的陷阱的口上沉落下去呢?卻令老友在旁邊笑人,自己又使精神上不得安寧。眼看著窗外的嬌花,向了日光,舒展著突長的碧綠葉子出神。正在這樣,忽地那個以前他所見的麵色微黑的姑娘,——瑞玉——打扮得很整齊的進來。反倒將正在沉迷尋思中的慕璉,驚了一下!她看看沒有別人,由袋中取出一封華麗的紙做成的信封,遞交與他,慕璉將要問她時,而簾鉤微響,她早已走出去了。慕璉接著喊了一聲,但聽微笑的女聲,由室外傳入來。
十二
建堂竟沒有權力禁止得住英苕不出來,時時的同自己的侄子見麵。這在他老而忌妒的心中,卻惚恍間平添了一種對於將來的憂疑!但自難於即行將慕璉逐回去,而這樣辦也是建堂所不願意的。因於自己進行的事業上,正須這位有專門學識的青年,來作助力。目下正在將章程及進行的計劃書草擬著,並且忙碌了這許多日子,已將所籌備的款項彙出,往那個目的地去。自己正在作那個實行的夢想,想定個日子,好同慕璉一同去開始料理一切。
卻想不到有這一點的疑雲,在順利的進行中作了阻隔。
自然的,以建堂的老練,也不甚以此為意,反想借此引著侄子多住幾天,但是對於那位少女,不能不有了如微風吹動般的憎惡之心。但自己偶然想來,或者以為慕璉正在青年,而且是性質沉定的,那末,這事——或者果使如此——的責任,恐怕不能不對自己的人,——在他是這樣想——加以檢查了。但他卻還有其他利用的心意呢。
因此常常使得多智而狡獪的建堂,於自己的事業之忙煩中,常有尋思關於此事的時間。
英苕這些日子,愈見得活潑而言語爽利了。
“你怎麼,……我是忙得很,幾乎連應辦的事,都照應不過來。……跑到城中,……股份的分配,人員的收納,……發郵電的時候,更屬居多,你們嗬,每天沒事躺在家裏沒得這個,……又沒得那個。……”這是建堂由外院到英苕的房中,正在卸去長衣的時候,向床上半閉了眼睛似乎要午睡的英苕這樣煩煩地說。
這明明有點挑戰的意味了。
英苕本來沒有睡熟,聽到建堂說了這些話,便輕快的忽地由床上坐起。冷然道:
“忙啦,好嗬!誰教你這樣?還不是心眼裏,肚腹裏,裝滿了金錢的幻影。你自己樂意去作的,誰拉攏你來?誰命令你來?可不令人笑死!……倒跑到家中,拿我們這些應該給你們有幾個臭錢的人出氣的玩意來發泄。有話請你對自己說,我受不了,……什麼,有話盡管說好了。……藏頭露尾地我看不起這種卑鄙的樣兒。……好就好,不好嗬,……我也同你一樣。……”她說時麵上並沒變色。她是似乎遊戲與玩侮而又嗔怒地說的話,然而由這樣的女性威嚴之下,足以使立在她麵前的人,不敢存反抗的思想。
建堂坐在一隻圈椅上麵,反而用手巾揩了額上的汗珠,一時答不上來。而她的話,卻又接續來了。
“你,……不會自己想嗬。我們隻是這樣嗬,隻是應該這樣嗬,你,據我知道的,是一縣裏的紳士,教育會長,宣道會的名譽會長,……什麼什麼,我別的不說,你能夠不將自己的心腑對人披露嗎?的確,我也不能夠被你隱過。你嗬,好意思,且真有這種膽力向人說,你無愧於這種首領嗎?……我們,……”
建堂卻似恐怖的聲音道:“怎麼?”他這時又急又悶的心思中,隻能迸出這兩個字來。
“怎……麼?我的趙爺啦,……唉!你還是這樣裝得糊塗嗎?你以為我這樣的,關在你的牢籠裏,真的也成了聾子了嗎?你的事誰不知道?你真的忘了嗎?別要到現在,哼!拿出老爺的臉子給我瞧,你沒有和我說你的事嗎?並且你將那個人,她為什麼來的證據,遞在我手裏。……”
建堂枯黃而油黑的麵色上,不由突然的紅了一陣。並且默然從他這一時的眼光中,露出凶恨與乞求的意思來!而她越發下了床,倚在碧羅的帳側,提高聲音說:
“我不錯啦,比年紀罷,當然的小得多啦。論那心術罷,像我這隻可供人玩侮的女子,哪能知道,並且我也不求去知道的,但是,想把我的眼全蒙過,還不能夠呀。”
建堂抱了滿腔的疑悶,正要借題去發泄,卻不料被英苕的巧言,而且如同刀尖般鋒利的話,說個不了,將自己的口來堵住了。也同時覺得自己沒有勇力去阻止她來說,平時的威力,全數都壓了下去。到了此時,自己反複的心中,不能不恨自己的誤入了,……而且那個事,居然能被她完全知曉。
過了一會,英苕卻對著妝鏡敷起粉來。建堂在一邊看著她那䰀鬌而偏垂的鬢角,下掩了如雪光的脖頸,用一隻白且柔嫩的手指,拿了一把骨質的小梳子,對著鏡子往一邊梳卷額上用壓發攏住的發。建堂看得這樣明白呀,且是從心中發出勃勃的跳動來。使他回想到在某城一所僻巷中,初見她的那一個春宵。雖則他是老年而久已不留心到這種迷人與難擺脫的情景上去,但他卻越覺得對於她不敢有其他的思想,因為有種使人屈服且是畏嚴而沉醉的力量,由她身中發射出。
這足以使得他暗中苦惱了!在這個靜靜的夏日,花香由室外透入,而室中的粉香,正自氛氤著,並且從一個少婦的肉體上,從薄薄的紗衣裏發出來的女性的誘人的香氣相合蕩著。但他在她的嗔怒與煩惡之下,自己怎麼敢去微觸一觸她的尖指呢。怎麼敢去在她的紅潤柔軟軟的唇上,唐突上一點吻痕呢。這真使得他躊躇,並且不能再坐住了。而他終於沒有這一點,——僅僅是一點——唐突的餘勇。她卻正自自然地誘惑著他,他覺得滿室中充滿了這樣甜蜜而犀利難近的空氣。後來他忍無可忍,究竟將他如同逼迫的逐出這個華美而香麗的房外。
而英苕也隨後穿了很淡雅的衣服,走了出去。距離建堂被這種女性潛力所逐出的時候,並不多久。
苦悶的老人,因一時對於所憤惡的異性,而又慕好不能遂的悵望,走了出去。他想慕璉正在室內從事於英國的公司組織法的翻譯,以預備自己的參閱。所以他因有限製,不能去擾亂了侄子正當工作的時間。這於自己,也正有不利嗬。但自己在這個時間之內,不能容受孤寂的煩惱,遂即步行往鄰村的自治會所中,去訪尋幾個市中的辦事人,自去飲無味的悶酒,借以排遣悶悶的心。依他的計劃,當黃昏後,即可回來的。而易醉之酒的力量,竟使得他困乏的身體,臥在那裏的一個少女的懷中,睡了半夜。
在夕陽返映的棕樹影下,堡外的小河流的上源,是在巉巉的石壁下。風激著水流的聲音,#xdefa;#xdefa;琤琤地似乎是大野間靜境的音樂,達出無盡的歌聲來。一抹的紅霞,嵌了無數片的青光,浮蕩遮住了河對麵的鬆樸。河流曲折著流下去,如同鋸齒形的彎曲,由碎石中響過。在這美麗而令人留戀的晚景中,河岸上的蘆草,迎風微動。白羽的飛鳥,映著夕陽,翅上一閃一閃的有光。在這些奇幻的光景底下,在河岩的大石上,英苕同慕璉正坐在相離不遠的地位。英苕淡綠色的衣上,受了夕陽曲折的返光,如同斷流的波紋一樣。她不久從自己的鏡台上離去,由微感的一時的煩惱中逃脫出來。她雖是很灑脫,而且是個自由性格的人,到這時對著淡淡的將落的日光,淙淙的下流去的河水,也不能不從青年的心中,發出一重酸咽淒茫的感想來!慕璉穿了淡灰色的洋服短褲,白色的裏衣,手內還執了一本小的書籍,在石上低首坐著。而在他足下的細流,如同發出微聲的嘲笑似的,涓涓的不住著作出細響。他在那古舊的書室中,忙了半日,然而他的紛亂的心,早已馳逐與爭鬥在那些章草表冊之外了。
兩人都沒有言語,隻有靜中聽那流水聲與沙鷗時而鳴出的如音樂般的聲。
“我真同受了刀刺一般嗬!我再也恐怕沒有對付的力量了嗬!……你,……我為你這是第一次嗬。……我也想是遊戲的辦去,現在我告訴你,不是遲些了嗎?我實在慚愧嗬!……但如今使我再沒有遊戲的勇力了!……慕璉……”她緩緩地斷續地說,她並不望著他。隻向著流水,仿佛作神秘的讚歎與羨慕。
慕璉抬起蒼白與帶有憂思的麵,向她注視了一眼。
“我向來想什麼事都可以遊戲作去。即我第一次見你,就存了這樣心思,本來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而我也為一切的逼迫,使得我對於勿論什麼事,都沒有莊嚴的觀念。……說到戀愛,本是青年中所不可少的。但我的這等的生命的燃料,早已沉浸在水中了。你看我是活潑的女子嗬,你以為我應該對於戀愛有莫大的依附嗬,但是除了近來,……近來與你的關係之外,就是我以前對你的態度,也未嚐不是拿來作遊戲的。……但你要知道嗬,在我認為是在遊戲的態度中時,什麼事都可以。若在非遊戲的時間時,我又不能丟拋的下,撒開手。你知道嗬,我這幾日一方要竭力地對待他人,而心上卻時時飛走到,……去這種囚籠生活嗬。……”
慕璉用左手扶了頭,由他蹙蹙的眉下,可以看出他心中的躊躇,與無可為計。且在沉溺於第一次婦女的深深的情夢之中,他的疲勞,由微陷下的目眶,與青色的眼角中,可以知道。他這時忽然回頭向她道:
“這真是使我沒得主意了!自然是有關係的,將來的命運,正不知支配了我到什麼樣的形式上去。至於你,……哦!使我如在夢中。的確,我以前曾未有過這樣的煩擾!我到現在,其實不能不存了恨……恨的,……”
在一邊的英苕逼近一步,用左手扶住慕璉的右肩,低聲,幾乎為流水聲所掩似的說道:“恨嗎!那末,我也可以再不見你,並且詛恨你至於永久。設使作真確而堅執的說:‘我不知愛……你!’”她仍然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照影。
慕璉抬頭對視著她,現出要說而又遲疑的態度。她隻是以乞求與含有暈痕的眼光,望著將暝的天色。然而他終於向水中歎了口氣,沒有說得出來。
暫時的彼此沉默了。而慕璉的手,卻堅握住她的手指。
後來他似乎沒有氣力的囁嚅道:“你!……你能在任何什麼事上不同我的心分離嗎?……”他說完這句話後,似乎急待著她的回答。
不能不使得她玲瓏的心思驚訝了!她便急切道:“你如果不信我的,那末你可以不要告訴我。”
慕璉又凝思了一會,便從腰袋裏取出在早上由那個麵色微黑的少女遞與他的那封華麗而沉重的書信。
她手上顫顫的,好容易忍耐著一種暗的迫力,將信看完。她遂將沒有梳好的頭,倚在慕璉的懷中,並且眼中的淚痕,濕在他的衣上。
這封出人意外的來信,使得兩個人的連接而密依的精神,受了一種細微而鋒利的打擊。
真的,這一對青年男女,在暮色蒼茫的河岸上,彼此憂心的互相倚伏著,靜聽著終古不斷的流水聲,看看遼遠的前途,如罩在迷霧中的恍惚一般。
十三
秋風肅殺的威力,漸漸地開始,而一切景象,都要由繁盛的夏日,漸漸變為冷落了。早上很大的露珠,在滿庭中的樹枝上粘著。照例去催人工作,而且催人去往死的路程中前進的日光,到了這個時候,也似懶得抬頭。由熏熱的夏日,竟然到了初秋了,每個人凡是見了這種由氣候變成的景狀,都起些無意而感歎的思想,雖然即使不是個詩人。
近中煩擾的慕璉,如同蟄居地來到這個奇怪的鄉村中,已是一個多月了。他本來還有大學中未完的課程,但是建堂因為一定要在過幾天後,同他到自己公司設立的地方去布置妥當,方讓他回校。實在嗬,慕璉這時的係戀,與最感困難去找解決方法的,是另有個問題的。他這一夜中,沒曾好好的睡過。——在這幾天,幾乎可以說是成了慣例了。天還沒十分明亮,他臥在床上,覺得頭疼心亂,如同有人在外麵招呼他,而且牽曳他的。這樣,他就披了大衣,到院子中來。
那裏有個人在呢。
四圍靜謐,一切所見的,都表示出淩晨的安靜來。淡白的天色,尚微微有些黑影。西沉的半缺的月光,與枝上的露珠相映射著,雖沒有風,而峭冷的空氣,使人疑惑是季候換了。他驟然由溫暖的床上起來,倒不覺得有冷的感覺,反將自己紛紛亂亂的思想,澄清了一些。他將兩手放在衣袋裏,隻是來回不住步地在院子中走。
時而被石子絆了一下;或是被開了的小花,擦得衣服作響,他也不曾覺得。他想著那封奇怪使他難於想到的信,他便想那或是對於他的生活上是一層大的打擊。
他走著,一邊想到信中的意思:“怎麼對付嗬?”他真如同墜入淵中時窒息的滋味一樣。然而他的思想卻更雜亂了。
“她與她,自然是敵對的,但我卻為什麼來呢?她現在竟然知道英與我的事——自然沒有不可告人的事嗬。她向來是很莊重的,是在這個如囚獄的房子中,住過年歲稍多的。她難道真誠的傾向我麼?……不能嗬,……想不到的事,或者是她的一種手段嗬。她是願意英早早離去,她便得安閑,自然的,英是那樣想。……無論如何,這是她們的事嗬。……我作犧牲;……作妒忌與愛的犧牲,我的生活的路標在哪裏嗬?……我研究什麼嗬?……她們由最先期,所以一步一步走到這個範圍中來,或者也是遵從定命的關係。……不,這是多麼遼遠的問題。但現在,我的命運卻要怎樣去決定呢?果然她再說破,這不是更多的麻煩,且給予我以煩惱嗎?僅僅是一種勸告嗬!我更有什麼對付的方法?……也或者是種變相的誘惑。……”
他反複地尋思,一直的到了日光初上的時候,光明來了,他心中仍然是沉在黑暗與苦悶的空間。他對於這封意外的信,已經沒有法子處置,而對於英苕的沉摯而癡質的新戀,在他的第一次經過的心中,更是推宕不出。隻有望著樹枝上,漸欲融化的露珠,呆呆地出神。
這是怎樣的情景嗬,一個麵上表現出苦悶的形狀,與眼圈下帶有青色的少年,立在清晨的青天之下,雖有朝光散布在地上,不能少少減去他心中抑鬱的思想。
驀然地一個如閃電般的怪想,從他的腦中越出:“終是如此嗬,不如早早的逃去這個新投入的網羅。……回想我在都會中,一般人的期望,自己的努力,到底是為著什麼嗬?平日在自己學問上用的工夫,費的精力,難道就可以連同我這飄流的身子,陷在淵水裏麵嗎?……我每每嘲笑,且侮視他們,對於女性的引動與不安,我可以被他們嗤笑嗎?……我應該這樣嗎?”由疑問中新獲得的解決,仿佛可以給他一個清新而恢複精神的助力。但這種片刻的興奮,是迅速的,即刻他又記起英苕前日在村外河岸的石堆上,與他所說的話;以及當她用柔白的手,加上他的額上時的微微震顫,他至此便覺得方才判斷的基礎,有些搖動起來。他平生沒曾有一次對於婦女用過情;也沒有一次一個少女或婦人對於他作悲哀纏綿的眼光的流盼。現在他也如同新嫁娘初入到一個新鮮而可恐怖與疑悶的境地。他知道這個地方,是個魔窟,威嚴的房子,仆役,諂諛者,叔父偽善的言行,婦女們的誘引與嫉妒,在在都如同射出若幹毒光的火箭向著他。而且使得他無從避卻。他自幼時富有的毅力,在這個環境中,似乎早已消失了。立在細葉鬆下,在晨風中,漫無定意;且懵然地看著片片的流雲,不知這個將來的時光如何度得過去?
朝光已罩遍了院子,然而還聽不到有人言語。白白的露痕,都消盡了。一切似乎又全入了光明之境。但他那一顆心,仍然是泛泛地無所歸依。無聊地走入屋子中,由幾上取過一杯冷水,漱了口,半欹在榻上,閉了眼,想著少睡一會,好休養夜來失眠的疲倦。不過眼雖閉了,心上越發煩亂起來。重複坐著,隨意由外間書架上,取過一本舊書來,想著借此聊以度過時光。不料檢開一看,在半黃色薄紙的邊上,看見幾個字,是《世說新語》,他便丟過一邊。又抽出一本,是本大字的《孔子集語》,他本來又想丟過,忽而自己想道:這不過是看字罷了,哪裏是看書。便胡亂檢過一頁,卻正是:“《韓詩外傳》二子路與巫馬期薪於韞丘之下”的一節,看了幾行,覺得乏味。忽然讀到這一節的末後,使他很注意地看了幾句話是:
“夫形,體也,色,心中閔閔乎其薄也。苟有溫良在中,則眉睫著之矣。瑕疵在中,則眉睫不能匿之。詩曰:‘鼓鍾於宮,聲聞於外。’”
他原沒有心去看書,更那有好古的心,去看這樣陳舊的著作。不過他看了這一小段,卻仿佛對於他此時的心思,有點讚助。他便重複地將後麵兩句記了幾遍,將書放在幾上,自己喃喃地念道:“瑕疵在中,則眉睫不能匿之,……不能匿之。……”看著方格雕花窗上的日光,似乎對他顯示嘲笑與不同意的慰藉一般。他幾天來沒曾由鏡裏看看自己的麵部,這時回身到外麵的架子上一方大鏡子中,一照自己的臉,瘦了好些,而且眼眶外有一層青暈,他不覺歎了一聲,便又記起“眉睫不能匿”的一句話來。但他對著鏡子尋思“瑕疵”兩個字的正確解釋,卻終不知下什麼樣的定義方為合宜。
一個常來收拾屋子的仆人,揉著眼睛走進來,手裏持著一封很厚的信道:“這是方才從城裏郵局轉來的信。”說完就放在慕璉的肘邊,又揉著眼睛,踱了出去。
正自茫無所主的他,收到這封好友的來信,暫時真可使得他的精神為之煥發。他斜靠著桌子邊,急急地拆開一氣讀下。信封內淡黃色的紙上寫道:
由君複函中,使我以此問汝,汝知在埃及古代,有Sphinx之怪物乎?立於道側,索人解謎,不能答者,必噬之。此何如事,或亦是荒唐言,但汝亦曾思古怪之埃及古代人,何為有此傳說?此亦一謎也,汝曾新得索答之法否?我以為如此怪物,在人間世,卻不缺少。茲先置之,我今以一事相告,前夕我等四五人——即與汝我最熟者,汝必可猜得,故不及。——方由山中歸來,時微雨零蒙,花香在路側時時射放,低雲罩野,三五燈光,隱約在柳塘草堤之外。我等各乘一騎,且行且語,不知何故,忽乃及汝。此我等久不相談之材料,無意中獲到,其快可知!勇非著短衣,以銀色絛束腰,時時在馬上顧我。但在黃昏,不能細辨其麵部之顏色。彼斷續言曰:“慕璉久不來信,想在鄉村有奇遇,而不複念及吾輩放浪之生活。……”近日來此等言語,多有談及者。實則好友驟別,感思自重,其在當時,或反不計。時吾輩在晚煙迷蒙中,策騎歸來,遠望林際流雲,雜色交映,遙念汝若真在天際,把晤無從。
汝函何其令人奇詫,一若陷入何等不幸之境地者。故居歸去,為樂正多,況有安靜之風景,快適之家庭,足以安汝久客泛泛之靈魂,以我度之,雖不必日“欹枕北窗下如羲皇上人”,而如此幸福,亦殊足羨歎!今乃如此,非我意想所到。……
汝似有所遇而不實告我。汝之性質堅定而凝滯,苟滯於事物,則解脫自難。然以汝此次之旅行,竟有遇耶?是不得不令人作非非之想。蓋以時與地考之,似不能發生此情節,且即有遇,亦似不應如汝言之迷惘煩懣,至於極度。……我以為汝秘守之故,未使他人聞知,但默計將何以慰汝者,不知將出於何途。
好友!汝以何因緣,墜此泥淖中,而不能自振?往常汝每同我在涼庭樹蔭下,作夏日之長談。誓以此身盡力於社會,不複效一般青年,沉迷顛倒於性的迷徑中。且斥彼輩為怯懦,為愚#xde68;,今竟何如?我非自誇,恐汝終不我及。我於此等問題,取自然二字作標準,既不必顯示排拒,更何為盡力倡導。樂固應然,悲亦自取。如彼露珠,朝潤在葉,午便成氣。如我一身,身雖滅亡,質卻仍在。佛言六塵,斯當為一。緣心俱來,何必矯情拒之。而其後乃身罹其災。
我所設想當無錯誤。……
慕璉看到這裏,也不知為什麼自己卻歎了一口氣,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心中想道:說得這般輕巧,這就是他為局外人的緣故,一切事何嚐不是如此。在一個圈子外麵的空言,總是頭頭是道,及至設身處地的時候,隻有作奴隸還好些。他想到這些話,便感得人生的一切,總是有點隔膜。雖在至好的朋友,也不能將一夥心交合得起來。聯想又使他記起英苕與他所說的那許多話,一重突然的戀想,頓時自己遲疑起來。且不看信,隻管低下頭去尋思。覺得身上有些燒熱,眼睛內漲痛,心似在胸口上突突的跳動。可憐他在這時,似乎已經入了神經過敏,與心思紛雜而少有條理的狀態。
過了一回,他從半意識的狀態中,又驀然驚覺回來。強撐起精神來,去續看那封抓在左手內的來信。他看以下是:
……則汝之苦惱,不言即喻。人有恒言,以為習文學者,易動感情,且多激而不靜,煩而難安。往者我與汝亦每嘲笑彼等,苦思冥索,究為何來?以為世界苦人,莫此為甚。且我尤惡彼等執筆,輒以驚心動魄,或故意刻劃人物,描繪事實為可厭。實則我筆固走極端,作偏激之言,以刺彼輩,而事實所在,亦誠有不可掩者。今竟何如?汝固非習文學者,汝固注重到實行的事業上者,汝固一勇毅沉定之青年,今竟何如?我因汝來信,初疑非汝所發,……汝果何因以至如此?
我由此得一教訓。則任何人不當與天然相違抗,其有抑製精神上之苦痛,而求得達物質平麵上之光澤者,是如西人所謂‘The Black Dog was on his back’,同為惡喻。我固不知哲理為何物,然亦知凡屬人情,總為天然之所支配,畸輕畸重,或有分別,至於趨向,初非二致。……汝今當信從此言!……
慕璉正自要聚會起精神來往下讀去,忽然一種拖鞋的聲音,一步一步地從門外走入。剛是他將這封來信,壓在別一本書的下麵時,而叔父建堂卻由門外走入。
慕璉臉上顏色的沉悶,已經表現出來,其實建堂當然也多少看出來的。他口中銜了一管長鳳尾竹煙管,圓光的頭頂上,有幾片白發,眯眯的眼睛,也仿佛是夜中未曾好好的安睡過。粗綢的夾衫上,現出折縐的紋來。慕璉見建堂走入,自覺心上有點忐忑般的微跳,假裝是在那裏翻檢書冊,而手指的顫抖,卻由他自己下低的眼光中,能夠看到。
建堂走過來之後,向慕璉注視了一回,便在室中走來走去。過了有二分鍾的光景,便湊近慕璉的身邊慢慢地道:
“什麼書呀?你起得好早。”
慕璉將身子欠了一欠,用雙手撫在胸上,不知怎的,覺得靠胸口的皮膚,編是有些震震的。仿佛來預先告示一個朕兆一般。但焉能不來回答這一句話。於是他稍停了一停,又著眼到那本舊書的疊邊上去。方說道:
“我剛看過……幾頁,是本……《三國誌》……小說呢。”他隨意地說。
建堂卻不甚注意地向著東壁上那一副對聯道:“這種書,我也曾看過一遍,我以為最好是由其中可以得到很多的事。”
“什麼嗬?”慕璉覺得心上稍平靜了一些,便接著追問一句。
“你不知道,虧我還記得什麼‘攻心為上,攻地次之。’那仿佛是孔明的話吧。我看他倒是個可怕的人。不怕你們年輕的人說我腐敗,我們這些人總要學他的。這是那本書中可以為教訓的一端。”
“攻心!……”慕璉將這兩個字很囁嚅地說出。
“啊哈!……這正是要緊不過的事。攻心,攻心,無論什麼事,都得用它。孔明到底還不愧為一個先知者。我平生沒有佩服過的人,隻有他老先生。我自從會看《三國誌演義》的時候,就覺得他可算得三國時代中一個最厲害不過的人。就如借箭的辦法,也可說是嚇破曹瞞的膽。人總要厲害些。孔明,我佩服他隻在這一點上,你不要輕看小說,我的學問從那裏得來不少。人們的心,總是曲折的,到了無法的時候,心的曲折的線痕,當然可以表露出來,人和人相處,沒有其他的道理,隻有攻心的方法。……為什麼呢?……你或者以為我的話不近情理,……我自小就不懂得什麼是情理的。……譬如說吧,我不攻人,人自會攻破我的心。
慕璉聽他這樣直爽而威嚴的說,自己的心在內中仿佛跳動了幾下。但又不好駁他。自己素來是一個性情沉靜的人,在這突然的一時中,覺得麵部奇熱,一腔勃勃的氣,也有些按捺不下。明知他的言語中,夾著冰利的鋒刃,向自己臉上刮削。但怎樣回答呢,躊躇著仿佛是自己的腦力已失了明確的製裁一般。恨不得即時要將鬱存在胸頭上的話,迸裂出來;也恨不得即時離開這個魔窟,快些回到自己的讀書處。當他聽那些話時,不但憤恨,而且有種無名的悲懷觸動,似乎要哭了出來。……躊躇著,似乎不能再加以按捺忍容了。但如閃光一般,有一張畫片,是自己見過的,又倏忽地在眼前閃過。自己覺著身上顫顫地,終於將欲出以報施的話,咽了回去。
建堂的眼又著在東壁上那幅字上,不再言語。
慕璉有氣無力地,隻從喉中作出個“嗄”聲來。
先時送信的老仆人,斜披了油漬而光亮的長袍,走了進來。
於是一個電報,便落在建堂手中。
正在他拆閱電報時,那兩人互相擊射的談話,方才覺得有人來解圍了。
慕璉一手按住那本舊書,很細微遲緩地換過一口呼吸來。
十四
事情進行的很快,建堂組織的羊毛公司,已快到開辦期了,也如同氣候一般轉變得迅速。一切事也像到了一定的時候,不能不有一定的結局似的。行期已由建堂擇定,就在下月的三號。這時距著他同侄子的行期,還有十天左右。慕璉將所有的事,為他忙過。本來打算快快地逃離出去,不與這位常常用攻心學說來鋒利地諷刺他的叔父再見一次,這在他是極容易辦的,即使這一世之中,再不重回到他的故鄉,他也是脫然可以的事。不過在這個危險的時期;在這個心弦蕩顫的時期,如何可以使得他脫然而去呢?在這十天中,的確是他最為心戰的日子。外麵的攻,是不時的與他以深刻的打擊。但自然這在他的精神紛擾中,還是種輕清與不著意的,更有事實上的困難,使得他真如在迷途中的遲回與煩亂。他在這幾日,將一切事情結束過,每到了晚上,便對著青慘的煤油燈,寫他的日記。其中有好多事情,都記在上麵。
當著決定行期的一晚上,也就是方才得在院中與英苕談話過的少頃之後,他晚餐也沒有好生用過。本來一滴酒都不飲的人,這晚上也將英苕特意贈他的一瓶桂花燒,開過飲了兩大杯。酒力確能令人震動,他對著用綠綢罩覆著的燈光,急急地飲下,覺得黃色的杯中,似乎是泛浮著血色般的引誘力。腦中如同有些尖銳的波痕,向上衝溢一般。連日微跳的心,到這時更鎮壓不住。飯粒是再不能下咽了。恍惚中看見室中的書架,像片,櫃子,花瓶,陳舊的人物畫,都似圍著他傻笑,不住的向他逗引。他這時卻將沉沉的愁緒,全推宕出去,放下杯子,走出去,不知怎的卻走過了入內院去的穿堂門。
門外淡淡的月影,射在一層厚密的竹影上,參參差差若同排列著許多魔術般的花紋。他踏過上邊,便將地上的竹影,都蕩在身上。身子一歪,幾乎沒有跌在竹叢裏。仰頭看看青淡色半缺的月亮,正在片片的雲層中,伸出頭來,眺望地上的萬物。他不知為什麼來到這裏?正要抬起腳來,走過門內。忽然聽得有種緩緩的腳步聲,從裏麵走出,還聽見一個熟的聲音切切的道:
“仔細……些!下過雨去沒有幾天,地上的青苔多哩。”
便接著聽見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子道:
“小聲些!……”
“你過於小心了!爺早睡歇了,……他不是頭疼得很嗎?”
即時使迷醉的慕璉聽得出這是她的聲音,緩長而慎重。他方回身時,那兩個黑影,早已由門內閃出。一個長細身材,一個身體矮小些,於是立在門外的他,突然與她們迎麵而立。他驟見此不意的遇合,幾乎沒有驚喊出來。原來正是夐符與瑞玉。
自然,夐符也不想到能在穿堂門外遇見他,驟然的見麵,反而沒得言語。便立定了。瑞玉卻不由得笑了起來,她反而逼近一步滑稽的道:
“那天送過去的信,好啊,你為什麼不回她一封信?”
慕璉這一時腦中如裝滿了幻術般的迷惑。他簡直不敢對於後來的事,下何種斷語。呆呆地沒語可答,而瑞玉如今也變得不是由鄉村中初來時那樣的蠢拙了。她既然看見慕璉就在這裏,遂即不等得他作答話,笑了一聲,回身走了。
月光下的兩個人,差不多是並肩立著。不好多言的夐符,妝束得很雅淡,並沒有穿裙子,一件夾衫,胸部緊緊地圍住,由頭上發出來的香,使得他嗅著,更與酒的興奮力,相合為一。他微感得這種香味,是有刺動與引誘的作用。自己用注力的眼光看著夐符,她微紅的麵容上,仿佛也似有點微醉哩。
互相用似了解非了解的眼光,在朦朧中看了有三分鍾。夐符突然一手掩著麵,一手扶在他的右肩上,嗚咽地哭了起來。這焉能不使慕璉驚怕!雖是他在醉中,但他也沒有推開她的勇力,由她心的跳動上,他知道女子的悲哀,與不可言說的痛苦,全借細弱而沉痛的嗚咽表達出來。這時使他那方才的興奮力,又墜回恍惚中去。
他覺得她那全攏在頭後的頭發,披下幾縷來,拂拭在他的腮上。而熱的香烈的氣味,惹得他自己的腮頰上,也烘熱起來。末後他向四處聽了聽;沒有什麼動靜,便扶了她回到室中去。
燈光的圓影,罩在夐符帶有淚痕的麵上,白白的腮頰,微紅的眼角,雙手顫顫地交握著,坐在圓圈藤椅上,隻是對視著他。慕璉這時還穿著月白色的汗衫,在頷下帶了個紫花綾結,一邊用手撫摸著,那隻手,卻向空中揮動,表示出他是陷入失望的迷途中去似的。半晌,還是夐符低低的道:
“我自不知害羞,但你……要認明啊,我為什麼要這樣?你,……我為人豢養的女人,但我並不是不願意早早地走出。你瞧我們,——就連同她說啊,……我要擦眼淚思著誰呢?……我為什麼寫那封信給你?我何曾是挾製你啊,……你切不要錯會了意思。像我這樣,還敢希望別的;……當然沒有別的,……不過啊,你總須給我,……”她說著,那些不盡的淚痕,又重複流下。
慕璉麵上紅了一陣,才要分訴,卻吃吃地沒說出來。而夐符一麵用手帕拭淚,又道:
“本來是不應說的,說出來也……羞死人!……什麼丟臉不丟臉,不急了誰還要這麼樣。……總是好呢,……當尼姑也好,在鄉間作農婦也好,我自己家裏,自然沒曾作過何等毒惡的事,為甚罰我來活受罪?……你不要害怕呀!遲疑呀!……至少我是要求你,……不要拋棄我,在這個地獄之中。實在是有點奇怪啊,而且我自小時,便沒有這樣的。自然不能與她相同,但現在也顧不得了,我在什麼地位?論理我不應說;但我現在到這步境地,誰使得我應該如此啊?……”
她的話並沒說完,又被哽咽的阻塞,咽回去了。慕璉覺得她所說的話,句句中都充滿了人生的哀感,又加上自己日來的感觸,處在目前的狀態中,便不禁俯下身去,緊看著夐符臉上的淚痕道:
“魔窟!……這個地方,我卻為什麼來到?罷罷,我從此便知道我以前所有對於人生的觀念錯謬,而且不適宜。……我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他說時,不覺得將左手拳起,輕打自己的前額。
夐符淒然道:“什麼事,都是一定的。你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自然容易解答呀。那末,我又為什麼來呢?她又為什麼來呢?即如瑞玉,也是人家好好的女孩子,也為什麼來。……他,……他為什麼,……一切啊,總是一定。將來還不知怎樣呢?”
慕璉忽然憤然道:
“一定了,就那樣辦,我隻好那樣辦。這仿佛是一種啟示,訓練我,不能不的。……大姨,不,你……你可放心。我總可以想種方法,我們大家都一樣,不能忍受的。我這個無用的身子,定了,定為大家去冒一回險的。……我不再躊躇了!”
夐符仍然拭著眼淚。過了一會,她立起來,靠近慕璉說:
“人家誰曾瞧得起我們這類人!英苕吧,或者她還是過慣了這種生活的人,我雖然比她早來過幾年,但我怎麼來的,你知道嗎?”她說時,向慕璉的臉上,希求般地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