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昏

“媽……你這會清醒了一點吧?這兩天的咳嗽似乎輕快些,今天一個整天沒吃東西,叫張媽給你弄點藕粉……吃吧?——”她說的話極清楚,極柔和,然而在窗外的朔風震蕩中聽來,卻是顫顫的可憐與失望的音調。

“嗄!……喝不……喝,……不中用……了!”在土炕上一疊堆的被褥中間,這苦難的,經過無許的折磨的老婦人仿佛拚命似的,哮喘著答複出這幾個淒弱的字來。

一間不很大的套房裏,日落後黃昏的微光也射不到,隻從油紙的木窗中現出一格格的白光來。屋子中還沒點燈,一切的東西都似被罩翳在黑暗的命運的幕下。靠北牆,這個磚砌的土炕占了有一半的麵積。炕前東壁下一條油漆褪色的長抽屜桌子,上麵全是零亂的物品,沒有蓋的點心匣子,梳頭用的木盒,藥包紙縱橫的散疊著;正中尚有一個立方形長匣,內中供著一尊燒磁的觀音。她是純白無汙的,從大火中陶冶出來之後,帶有她那結實的善心,原預備專供人家香花的供養;卻不料為了善意的犧牲,為了人家朝夕的崇奉,她的純白都被座前的香煙熏得烏黑了。所以在這初冬的黃昏中,也見不出她有一點點白色的象征色出來,隻是靜默地似在替這多苦多難的女主人流淚。觀音座前的錫燭台雖照常有兩枝紅燭在上麵,然而非到一定期間是不能點的。屋的南麵一隻半舊的木櫥,櫥上的鐵鎖大約是鏽澀了的緣故吧,從窗上透過來的尖風吹動,便有粗澀與啞聲,作微嗚的古老地歎息。一張鋪了變為慘綠色舊桌毯的老式方桌,上麵幾乎全是食品的陳列,藥碗,罐頭,各種粉的紙包,竹筷子,長把的磁匙,都似等待命令似的疲憊地息臥著。方桌與土炕的中間,生了一盆柞木的炭火,雖是古銅的火盆,卻沒有雕刻的火盆架了,隻平放在磚地上麵,時時聽到火星爆發的聲音,與外間牆上所掛的從來就打不對點的俄國的古鍾,搖擺出沉濁的聲音相答。一種是古舊的重澀的長歎,一種是輕浮的急烈的爆舞。

這是屋子中一切物象的陳列,也是他們各人命運與爭鬥的顯現,然而這多苦難的老婦人是在這樣的時間中,要強忍著含淚的微笑而去嗎?

當為劇烈的哮喘所苦的老婦人同她遠來的女兒說那幾個字時,恰好帶了破棉絮的門簾一動,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仆婦,並且她一手持著一盞高座的煤油燈。她在意地進來之後,便向在炕的前麵橫坐的少婦道:

“周姨,……老媽怎麼樣?還吃東西?我弄去。……”她說時,將油燈放在觀音座的前麵,向床中眨了一眼。她看見那個瘦黃的病臉在高枕的中間,向裏臥著,張口喘動,她便向少婦的耳邊低聲道:“看樣!這三天的限期,……周姨,你可以不誤了!老爺的吩咐!……看她老人家這樣兒!……”

床側的少婦兩隻秀眼不知是為了幾夜的失眠,也不知是為哭泣過度的原因紅紅的高腫著。一手握住老婦人蓋的被角,一手遮著前額,聽了仆婦的冷語,似乎如沒曾聽見似的不做聲。

“你還是打一碗藕粉來,……薄薄的!”少婦幽咽的語音說。

狡猾的仆婦應了一聲便踅出去,臨出套房時又向床中眨了一眼。

觀音在油燈的白光下更顯出她身上的汙點來。火星仍在爆烈著,仿佛少年的活力的迸躍。而病人的喘聲如曳鋸般地,似乎一上一下的痰塊全在喉嚨與胸腔中搏戰。少婦驚得不複低頭愁思了,她爬到病人的頭側慢慢地捶著病人的脊骨。老婦人睜開兩隻直直的眼光,同時用右手揮舞著,似乎要微微坐起。於是少婦戰戰地將她扶起,病人大喘著,又緊合了雙目。少婦試她全身都在痙顫,同時自己的雙手也似失了知覺。病人一陣急喘,意思要吐嘔了,少婦遂用肩承接住她的後背,從炕的一頭取過一個錫碗來,放在病人胸前。即時病人便從胸腔的深處吐出了一些白的,紫的,稠硬塊而帶有腥氣的東西。接著她便倒了下來,喉中也不大喘了,而氣如遊絲似的僅僅可以聽得到。

少婦就是那個人家叫她為周姨的也嚇呆了,端著這一錫碗的吐物,再沒有細看的勇氣,她放下它在枕頭的一邊。望著她那無望的母親簡直不知要怎麼辦了!

這時已經是黃昏後了!風在紙窗外哀厲的呼號,人在重棉被下奄忽的微喘。周姨癡對著她母親枯黃的麵頰,甚至手足都發顫抖,而多情的觀音在木龕中是微笑,是在歎息?

這麼沉寂的時間,幾乎過去了兩個鍾頭。那碗做成的藕粉在長桌上已沒了熱氣,而火星在銅盆中爆聲也漸漸地輕微了。那位跟了周姨來的仆婦在外間床上發出粗猥的夢話,似乎在夢中有無限的異常快樂使她作抑留不住的呻吟。在風號中,還聽到外庭中馬子在嚼芻草的聲,似是等待主人明天的行程。

然而在一切的聲音中,床上的病人微微轉側了,發出沉澀的噓氣聲來,而且重行睜開了她的近乎直視的老眼;並且用左手握住她女兒的右手指。周姨這時似從悲望的淵中躍出,便小心地發出顫音來問她“吃?……痛不?……喝什麼!”老婦人都搖搖頭,末後僅僅用磁匙順著口角飲了一點梨汁。不過她的精神似已經恢複了,清醒了,又似乎已經空其所有了,獨餘下這一點人生的回光向她的掛心的人從心底下告訴出她那蝕心的言語。

冬夜的夜半,這一所賃屋中呻吟著孤獨的母女的傷心話,即使耿耿的明星聽來也應垂淚。但這是詩人的語句,而她們卻是世界上無告的被蹂躪的悲劇的主演者。

“媽!……你隻是這樣就好!剛才……可不嚇死人呢!……”周姨嗚咽著說。

“咳!……不必說!……”老婦人眼淚已經枯幹了,她內中迸發的火焰早已將一切燒燃,幾乎沒有一滴淚痕一口唾津了。“造化了!……你,……也不用哭,……早是應該,但我究竟誤——誤了你!可是我哪裏想到……他?——”她用力說到這裏,又是一陣急喘與痙攣。“他是這麼,狗……一樣人!……命麼?……”她似乎有無限的悲痛,懺恨,與哀憐的話,可惜到了這時不能多說了。

周姨趕快地接著道:“沒有的事!媽!你放心!……他這兩年對我。——我好得多,我也樂得清閑,他有了人,……更好!什麼事?命呢!媽!……好,你養病要緊!別提起,……我是什麼都安心!……我的脾氣媽是知道的!……還有忍不了的!……病好呢!”她在心頭上強咽下多少淚痕,兩隻秀麗而悲哀的目中,淹滅了無窮的怨火,說了這一段話。老婦人也似乎彼此知心地苦笑了一笑,又閉了眼睛在喘著休息。

一會,她又睜開眼道:“夐兒……你明天還不回……去?不是,……他姓趙的限了你三天的期!”她說著似在很平靜的狀態之中,然而她那最後的怨抑也全從她這無力的呻說中流出。

“要什麼緊!……媽!他現在不是又有了那個娼女嗎?說是三天!……一點也沒有關係!況且他的老媽子,車夫,聽差都在這裏守著,……還怕我‘跑’了不成!……”

“我想,……也許吧,有那一天,……你!”老婦人這時似是將人類的最深秘最奇怪的智慧從空空的心中提出了!她這時反而目光炯炯如同一位女先知的狀態,說出這樣她平時想不到也說不出的話來。

“往哪裏‘跑’?媽!這會好些便說笑話了。”周姨在痛苦中強笑著說。

老婦人這時在靜夜中似乎將痛苦的軀殼丟棄了,惟有運用她那隱潛的理智評判一切。她對於這樣苦冤的世界都能忘卻,就是她的唯一的親人,——她為人奴婢的女兒,也不大有很沉重的係念留在心頭。她所不忘的,隻有仿佛冥冥中的威權者的因果的執行!從古老的傳說,與信從中得來這樣渺茫的觀念!在一個垂死的老婦人的靈府中若有預報一般的靈警,與報複的慰悅!這將行長去的信力。比人間任何力量還要堅固,深入。所以她並不急切回答她女兒的話,隻手指抖索著幹咳了一陣,卻將無神的眼光落到被香煙熏黑的觀音像上。她並不希望她有什麼法力能從人生的末路上救苦救難,她似乎相信她是人間怨毒的報複的主持者,能以實行因果的必應。這片刻中是一個人心變化的嚴重時間!她呆看著這常是微笑的磁像;她女兒呢,又從紅腫的眼下注望著這枯黃的母親的臉。

“不要害怕!”病人的言語不知如何卻有力而清楚了,“天爺!將什麼事都安……排定了!我看不見,……卻應在你,……身上呢!……趙!……能有好處,我也願意!你,……好恐怕觀音她不許……呢!”這樣近乎病狂的言語,似預言又似夢話,使得她女兒感到心房都顫栗了!然而病人又躊躇了一會,又是一陣抽咽的大咳,雖然她麵部上表現出胸中無限的痛苦,然而她的精神上到此地步似乎解放了一切了。她重複由女兒的臂上躺下,閉了眼哮喘著,而一塊塊的痰飲又在她胸喉間動作起來。

這位被人稱了一年的周姨的少婦,蓬鬆了頭發,在燈影中直是覺得無論自己的靈魂與身體全在變相的地獄之中了!她知道受盡了苦毒的老母已經到了末日;她也知道她自己從此被所有的人遺棄了!她反複想著老母的奇怪話,她一麵記起在那巨大的房宅中的可怕的人,還有那終日與她為敵的新來的年輕女子。眼前隻是黑暗得茫無邊際!一陣昏暈,她也倒臥在土炕的外側。在火星流耀之中,她誰都看不見,隻有一個青年的軍人穿了血衣,麵目已經殘缺了,在她眼前跳舞。她如在夢中似的便驚哭著喊“阿弟!阿弟!”她覺得自己的周身也滿了血花的汙點!恰在這時,窗外一陣急風吹得滿院中的零物大聲響著,而老婦人在急促的抽咽中霍地張大了眼睛,如失了知覺一般,從變了紫黑色的嘴唇裏迸出“你,……阿弟!……”,三個字,同時用她的枯瘦的手指揮動著。而有一陣大風從窗欞中透入,連棉簾也揭起了,而長方案上的觀音木龕也突然被風吹倒。

周姨是嚇得暈過去了!而老婦人口角上冒出了最後的血水,她的眼急睜開又重閉了,隻有留在她胸中的氣絲尚在微蕩。

已過夜半了,一切都在黑暗的色與呼號的聲中沉靜著。

什麼事都完了!又過了三天之後,等待豪家的差役們做好做歹將這老婦人的屍體草草地埋葬之後,將這所租來的房子退了租,於是周姨在哭痛與病暈之中又被他們用車馬將她拉回她嚴厲的“丈夫主人”的家獄中去,當她被兩個仆婦架到車上去的時候,她還看見那倒下的磁觀音仍平臥在長桌上,誰來管這小偶像呢?她本要取去,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隻得眼看著為鄰家的小孩子拿了作玩偶去。

她對一切已經丟棄了,更何在這些小小的東西!她坐了車子在豪奴與仆婦的監視中,送回武專堡去。

這是三年以後的事了。

小河流中急雨後的水聲,激迅地從碎石中間流過,淙淙潺潺,仿佛如音樂般地在小山裏的澗中,水邊的鳳尾草,正在開著淡黃色而上有紅色斑點的小花,由石中激迅地流過的水珠,細碎的濺在花上。在淡紫色罩住的陵阜中間,花下的露珠映著初昏之星的明光,放出一種晶明而奇異的象征的色調來。南風散布著雨後山榆的小花的芳香,在清淡的黃昏中,彌漫了陵阜下的曠野,黃昏的水聲雲影,與山間的草木的香氣,濛濛的大氣中間,微明的星,都似方才來到的山中晚間的來客。一切正沉寞著,忽然有一種啞而吃力的聲音,突由澗中小河流的流水旁的石道中發出。

在鄉村中聽熟的人,便知道這是農民手推的獨輪車聲。

獨輪車是農民的一種特別用具,能夠坐人,能夠載一切的物件,而且是在田野中惟一無二的交通器具。在這個美麗而景色很奇幻的小山的澗旁,一個五十餘歲的農夫,很遲緩很吃力地將輛獨輪車由犖粗的石道上推過。在黃昏中,在這渺無人跡的雨後山澗中,沒有人可作推車的農夫的伴侶,隻有流水聲與道旁青草中閣閣不住的蛙鳴。

那不是帶有神秘的一點景象嗎?黃昏山中的農夫,推著載了他的命運的獨輪車,走在山道裏,仿佛是如古代的圖畫。這或者為詩人見到,可以作一種好詩的材料。而這個圖畫的內心中,卻包含了無數痛苦的脈絡。已近老年的農夫,已從太陽銜山的時候,忍耐地咽住了滿腔的辛苦,肩上絆起粗麻的車繩,用了他血管突起的膀臂,推著他的車子,也可以說是推載了他的未來的命運,從人生的途上,如按照定序般地走了半日。星光不能慰安他的煩憂,花香不能引動他的清涼的感覺,在暗薄的夜氣中,一步一步的穿過,這如同螞蟻銜了些微的食物,而身與翼上已經受了傷痕,然而還是努力的歸他的故巢去的一樣。

夜色仿佛帶了無窮的疲倦來,送與一切的人一般,又仿佛如帶有毒氣的風力,從四圍裏盡量的向那個微小的,可憐的,為命運——也可以這般說——所驅迫的小生物,包圍著如魔鬼的密網一樣,從生命墮落的海中來捕捉他。……流水的細聲,尤足引起人的安息的感動,花香也迷戀地伸展其誘人的魔力,一切一切的景物,都是如作了這個山道中獨行而無伴的農人的仇敵。

疲倦越發盡量地引誘,而且是壓迫他,他終於屈服了在澗旁的石道之側。

星光亮亮地獨對著疲倦的他,仿佛微笑般地安慰他,其實這個可憐而命蹇的老農夫,心中滿貯了單純的悲哀,體格上重載了苦痛的擔子,已經使他對於這美麗而奇異的黃昏之景,不能作欣慰的賞鑒。但他也有他的樸直的見解,由自然中所反感起他的迷惑而悵惘的真誠感念。他在暮色蒼茫中,將所推的獨輪車,側放在有層層暗影的碎石上麵。他也坐在小澗流的岸邊。黃色的短發,並且已是半禿了的頭,沉重的落在兩肘中間。他並不樂意去看一切的黃昏的山中景色,與藉此他可去幻想到的無際的帶有詩意的思想,他不惟不能,而且生活的實質的迫壓,與惡劣運命的引誘,使得他絕不複雜的心意,也頓時混雜起來。在這星光之下,亂流的水聲中,使他想到這一日裏的恐怖的經曆。

他想到在今日的未明之前,即載了自己的女兒,由他那人口最稀少的村落中走了二十多裏的路。那時他那十五歲的小女兒,微蓬的鬢上,帶了兩朵細小而不甚逼肖的紙花;穿了兩件藍色的粗布衣服。她的父親便把她由從未離去的家中,推載了去。他們一起由迷濛的曉霧中,伴著吱啞的輪聲上路,這是多麼悲慘的別離嗬!母親病在床上,時時發出呻吟與不可長久忍耐的呼聲。小弟弟,——剛剛六歲的小弟弟,赤了遍塗著泥土的光腳,在門前的草地上跳來跳去,並不知這是怎麼的一回事。她幼稚而活潑的心中,也第一次嚐到而且恐怕著這等悲離的味道,與將來的境地。她不忍離開自己每天灌溉的小小的花圃;也不忍拋去自己在幼小時與鄰家的姊妹們辛苦次第所製成的玩具,在她與父親出發的時候,恰巧門前的白楊樹,為曉霧罩住的枝上,飛來了二三隻啼曉的小鳥,吱吱啾啾的鳴著。由突然而來的清曉的啼聲,引起她數日中貯藏的悲哀!於是她開始倚在槿條編成的籬笆上哭起來。小弟弟過來牽引著她的新衣,她也不管為他帶著泥的小手所沾塗了。

後來在無人的道中,父親沉默著,用自己的膂力載了自己慣養的女兒。送入鄉間紳士的門內去的道路,本是清潔而正直的道路,但在他們覺來,這條路中似乎都露出惡毒的利牙來等待吞齧他們。其實他們隻有等待那些利牙來吞齧罷了,除此外,並沒有反抗與防禦的方法。

她嫩弱的心中,雖是充滿了初次嚐到的別離的悲感,其實她對於她的未來的命運,尚未曾計想得到。的確也不是她的思力所能尋思得及。有時她吸著清晨微風的爽潤,與聽到山中流泉的聲音,反而能助長她的新鮮而富有女性的感覺,反將她的初起時的悲苦忘了好多。但她的父親,卻從老而疲乏的腳步下,一次一次地變成悲苦而遲緩的步驟。及至走過半日,達到他們所不願去,而不敢不去,且是不能不去的那個可怕的黑色鐵門之側,——用土與石交雜築成的堡壘之下。在他看去,一個個的堡壘上的炮眼,仿佛如要將他同他的女兒吞吸進去一般。他們被領進這所古舊而斑駁的堡壘之門以後,第一個使他畏服而顫栗幾於不能說話的,便是那堡主的冷峭而胖重的嘴臉,與那一叢幾乎全掩了上下唇的黃色胡髭。幾句話談過——幾乎是命令——之後,他那自初生嬌養而且曾受過質樸的農家教育的少女,含了不敢大聲哭泣的眼淚,隨了個醜陋而花眼的老媽子,走進如同囚獄——自然這是他的感想——的房子中去。

一幕悲劇的開始,莫是將第一幕的帳幕落下去。堡主——黃胡而狡猾的老地主,他用憎惡而冷冷的言語,吩咐忍了饑痛與割了肉的老農夫回去。而且堡主交付他一張大字的縐紙,卑夷地仿佛說這是他的特典了。然而衰老的農夫,原不曾認得一個字,隻看見他女兒的淚痕,卻遮滿了一點一畫的黑字。而在他的耳中,仿佛還聽見女兒細聲的啜泣。

一紙的書,僅僅是從黃色須髭的鄉紳手中交過來的一紙書,便把一個鄉居慣了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送進那所古舊而威嚴的房子裏去。然而老農夫卻獲得了一年租稅的蠲免。

他獨自坐在水澗旁的石上,作一日的回想。衰老而慘淡的心中,充滿了雙重的憂樂!他計算著今年佃田中的收獲,如果秋後不下過度的雨水——幾年來,每到秋天都是由荒旱變成水潦,——又有例外租稅的蠲免,那末,今年的冬日,可以不至再向旺村中張利手家中借債了。但是去年的利子錢,今年還有一半未曾交上,卻如何交付呢?一個女兒走了,連編發網的人,也沒了,一年中所得的女兒手指上辛苦的小小入項,也沒有了,本來數十千文,是最小數嗬,並不夠他們一年的煙火的零費,但在自己卻是一大宗的補助。他想到這些事上麵,不禁又將方才被慰安所壓伏的遠慮,重複提醒起來。他將蒼白色發的頭,無意中向沉冥如在睡中的四圍景色望去。他開始覺到有重量的濕氣,將他壓住,頭上仿佛如有錐刺的一般痛。星光雖尚明亮,但在他看來,已是很模糊而黯淡了。

一個思想從暗中打過他的破碎的心,是遠隔十數裏的家中的病婦,與方及六歲的小男孩。

於是在夜色蒼茫中,獨輪車的聲音,又吱吱啞啞在水澗邊的石道上,發出沉澀的響聲。一直將曲背而無力的老農夫,與他幾乎日日不相離的器具送到遠處的迷霧中去。

原來在山道旁邊,老農夫所想到,而且是在心中深深藏住的那所巨大的土堡,是他的地主,而也是左近最著名的趙五爺聚族而居的地處,也就是所謂周姨回去的武專堡了。趙五爺是這幾個小的縣境中的最著名人物,因為他的厲害的父親,是做過一世最足令人畏懼的訟師生活,在他本身原是生長於一個冷酷陰狠的家庭裏,到後來他更不知用何方法,居然成了個新地主。而且在這幾個小的縣邑中,作了個有名的鄉中的紳士。他也同一般在外麵的顯達的人物,有些連絡,因此他所住的古堡壘,便重新建築起來。為壯觀瞻與防禦反對他家的人起見,建築的分外堅固了。

因此這所武專堡的名聲,便將左近的浴湖的名稱,漸漸的壓了下去。可憐那個最是為四方的人士所稱道而景仰的,出生詩人的名地,且是山光與湖水最清幽的地方,已是漸漸的頹廢與湮滅了。隻有這所新建立起的堡壘,是莊嚴而雄壯。而它的威名,也足以震懾得住左近的人們。

當遠處佃種的老農夫,在冥迷的山道中,抱了滿腹的沉憂走過的時候,又隔了些日子,這所威嚴的堡壘中的主人,正自在他的客廳開晚宴。那所舊式建築的客廳,正坐在他的巨大居宅的東南隅,那自然是舊的形式的。主人趙建堂,穿了簇新熟羅的兩截紗衫,仿佛自能表示其風流般的,用右手作無次序的搖動他的微帶黑色的羽扇。映在燈下,可見出扇柄上的白象牙的細紋上,雕刻了幾個小而端齊的紅字:“愚弟硯齋謹贈。”於是凡他所請到的異樣的賓朋,都對於他的牙柄的羽扇,起了充分的注意。而且可以由幾個人的眼光中,能看得出歆羨,自歎,與卑怯的意味來。因為所有的來賓,都知道硯齋是縣長——現任的縣長的別號,既然卑詞的稱為愚弟,又贈送這等貴重的物品,這種弦外的樂音,他們也足以聽明其中的消息了。

巨大而方板的客廳中,充滿了酒熏、淡巴菰及蘭州潮煙與多數人所發射出的特異的臭味。他們的談話,往往同痰沫共同交互著來往。雖也有極時式而美觀的痰盂,但在他們的心中,以為與書架上麵所陳列的整齊而曾未一動的書籍,是一樣的功能。有時一個的痰沫飛到別一個的眼皮,或胡髭上,然而他們並沒有一絲的抗力與憎惡。而亂的喧嚷的呼聲,卻因此更加高昂起來。

在果皮與瓜子皮狼藉的地上,在酒味熏蒸與呼聲的中間,在許多老少的來賓的眼前,趙建堂仍然保持著他的冷酷而自傲的態度。有時在眾人的爭論紛呶中間,他往往隨意加上:“可以”或是“不”,“笨貨”,“無恥的下流”的冷嘲與許可的話。每當他一句簡截的話說完之後,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靜靜地一二分鍾。不這樣仿佛不足表示說者的尊嚴一般。

門外滿院的花香,本可由窗上細紗的孔中透過,但何能與酒氣及汗的臭氣相抵抗呢?因此大的室中,隻有這等氣味,與無秩序的醉中嘩呶的聲音。

“一樁新聞嗬,我那西鄰的一個童子,竟然,……”一位微白了頭發的老人,張開缺了上齶的牙齒,這樣帶有感歎的氣息說,於是全座肅然了。他繼續道:

“建翁,你知道現在的變化嗬!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必須將耳朵塞了起來。罷罷,一變,再變,怕不變到井底下去。這也是共和民國的好教訓嗬!二哥,……立之,我們這樣相仿年紀的,可曾聽得見嗎?……”他雖口裏說著二哥,……立之,然而狡獪的眼光,卻隻是仰看著主人。主人因為在這個熱的夏夕,穿了分量沉重的半截新衫,有點熱得不耐煩了。雖然他常是這般故意的鎮靜,與虛飾的恭敬,但這時他隻是不住地揮著羽扇,仿佛已將這段話的事實,早看清楚的一般。於是全席上二十餘個客人們,也隨著啞然。於是微白了頭發的老人,不能不繼續他的新聞報告了。

“是個十……五,許是吧。——十五歲的童子,怪的很!他竟這等的……噯!世道嗬!他竟同他的童養媳通起奸來。……事情出了岔子,自然他的媽,也太糊塗了,幾次嗬,誰能知道?上月快生產了,……生產快了嗬,她婆婆方將她休了回去。……自然是回到她母家去。……生了一個令人可笑的私生子,被她的母親當時叉死了。聽說她母親也還明白道理,本來是沒法子的事,已經將那不知羞恥的孩子去賣掉了。聽說是二百幾十元嗬。……”

老人說到這裏,再不肯接著往下說了。一位帶了玳瑁鏡框的四十歲的代書先生,正言答道:“就是這個辦法,不過她婆婆太不懂事了。小孩子們竟鬧到這樣,……我所聽見的,與老先生所聽見的一樣。”

一位三十多歲的視學員拍掌道:“便宜嗬,誰家卻買這個破的貨物。”他說時完全露出輕蔑與狎視的態度,而且玩笑地開口露出兩個金鑲牙齒來。

一位鄰村的私塾先生,露出金黃的牙齦,搔著聚在頭頂上頭發,是固結住他的細短的辮子的頭發,慢吞吞地接著道:

“現在的男女孩子,的確也有點奇怪。怎麼偏是這樣事,他們明白的早,而且居然不知道羞恥為何物。無怪乎‘名節’二字,到如今講不到了。古人說‘鑽穴逾牆’,如今更沒有這等阻礙了。在那時候,聖人便有‘未見好德如好色’的感歎,無怪乎‘江河日下’,……‘日下’嗬!……”

接著便有幾個人紛擾的來討論這個問題。誠然是大的問題嗬,他們隻是湊熱鬧地,遊戲地,或者慨歎而憫惜與憎惡地來討論與譏誚。本來他們是將紅的麥酒,可口的肉、魚,置在猛於貪食的口中,這些話也類乎是他們的下酒物。

末後無言的主人,卻肅然地立了起來。他這種特別的形式,是從他處學來的,仿佛議會上的主席一般。由他一言足以解決眾議的紛紜,與可以批判他們討論的是非似的。眾人都呆呆地望著他,他將右手,斜拍在胸前,發出沉重的聲音來道:

“問題嗎?果然也是一個,你說的過於迂拘了,你說的不過是笑話罷了。隻是這些事,……這種的弊端所由來的,是根本上在乎法律的不完全。……”

他說時態度嚴肅,而來賓們也都愕然了!

“法,所以是定人倫與整飭紀綱的,所以彌補人間的缺欠的,風俗與人情,非法律還能維持得住嗎?法,是平等而且是無偏私的。我也讚成如今法的公開主義。但雖似嚴密,卻近於疏漏嗬。就如現行法上有和奸與誘奸罪,這不僅任著私和可以了事的嗬。……”他說到這裏,大家都從遊戲的臉麵上,露出笑容來。他卻鄭重地往下再說:

“你們以為未婚夫與童養媳有奸,應該成立和奸,或是誘奸的罪呢?……這是無容疑的,果使法律早詳密的訂有專條,不容他們兩家遮飾門麵私行散解,那末因公斷判罪的效力,為他們自家的門麵計,也應該使得他們都防患於未然嗬。”

他再不肯往下說去,很安閑地重複坐下。而由對麵一架大玻璃鏡中,可見出他的枯黃的麵上,已經有些微醺的顏色。

一場趣劇的開場以後,卻被他很嚴重地說到法律問題。他自然是研究過的,而且曾在多年前的法政養成所畢過六個月的學業。因此雖是以少年視學員的資格,與其廣漠的智識也無可有反駁的餘力。

後來大家又努力的雜論一過,這個問題,終於在重要之下,擱壓在蒸鴨的清汁下麵了。

及至月上星明,看看映在叢樹影外的銀河,已經斜在一角。堡壘外的燈光,與車馬亂了一陣,所有的來賓,除了在這位主人家住宿的各人,都安息了以外,餘人也各自找了迷暗的歸途散去。

在巨大的牆影下的馬櫻花的樹下,涼榻上獨有建堂與他的一個少年的妾,同一個十五歲新來的婢女,在這個夏夜的庭中。

微熱的風,在未足的半夜裏,從牆外吹來,一天的煩熱,全解除了。所餘的隻是在人們心中沸燃的思念的火焰,還正在燒著吧。

主人的身體,是厚重而肥胖的。不過奇怪的是他的麵皮,永遠是黃的,雖飲過過量的酒,總不會發出蘋果色的色素來。他雖是極力的安定著去陪他們呆坐,且是不露出疲乏的容色來,但卻藏住了一身的汗液。酒力過度了,矯飾的他,在來賓散後,便不能再支持得住,於是他的嬌小的妾與婢女,便來陪他休息。

仿佛有十八九歲的一個月下的女郎,還有個年紀更輕的婢女,就是衣服也穿得相似,不過隻是一個身軀矮小細瘦些,挽著絞絲髻,那個卻是紮了一大把的發辮。

“果園的鑰匙,不是由阿董交進來了嗎?今天累得死人,管租人的佃錢終於還沒有查清數目。”

“是。”那個立在建堂身後打著蕉扇的身軀細小的紫衣女郎說:“爺也可休息了嗬。院子裏露水大了,仔細著了涼。……”

“哼!……哪有這回事呢。”

廊下那個婢女,提了褲腳,掏了一朵夜來香,從建堂的身後轉到他的妾的身側,偷偷地將這朵香潔的花,替她插在鬢後。又附著耳朵道:“仔細嗬,夜來香卻正要夜中的露水嗬。”

幸而這句仿佛藏有隱謎般的話,建堂在前麵,沒有聽得明白。隻是從月光下對婢女瞪了一眼,卻接著帶了嗽痰一般的口音道:“瑞玉……來!”

瑞玉在這些日子,是聽慣了這個口吻了的,隻得從他身後躡手躡腳的過來。她柔軟的心中,早已貯滿了恐怖的淚痕,是由這一種威嚴的呼聲中的屢次經驗得來的。但不料建堂這時一隻赤的足,跂在竹床上麵,含了一個巨大的煙鬥,卻沒曾怒責她。這樣,瑞玉立在床前,很恭敬的過了二分鍾。在建堂的注視之下,她沒敢仰頭。突然的一隻大的滿了汗臭與帶有魚腥的手,攬在她的腰間,她的輕軀便不能抵抗地斜倒在床側。

他那個嬌小的妾,在身後仍然不歇的扇那把蕉扇。

瑞玉嗚咽而且急得哭不出來。建堂強握住她的手腕,用有臭液的唇,親了她那粉白而柔嫩的腮頰上幾個有力的吻。她更沒有抵抗的可能。建堂卻立在地上,發出粗暴的聲音,嗬嗬地笑了起來。

他回過笑臉來,向著他的妾道:“柔嫩嗬,少女的皮膚。她自然有些過於粗了……不及你,……”他更逼近些,“我的小東西,不是嗎?嗬!……嗬!……”

空氣中僅有這個粗烈而帶有強暴的性欲發動的笑聲,與床下半俯了身子,抽咽的少女細聲的啼泣。

月光在薄雲中流行著,她正冷視著這個,……隻是這個樣子的世界。

一輛笨重的騾車,由大道上走過。車夫一手執著長的皮鞭,一手揮著巨大的黑扇,口中呼出嗤嗤而長調的喊聲。那兩個聽慣了主人照例叱喊聲的畜類,迸起帶有一定遲速的步調的蹄聲,扇動黃褐色的耳朵在烈日中走過。而同時把車前車後的熱的塵土飛揚起來,落在道旁的禾稼上,與矮小的柳樹枝上,都失了綠油油的光潤。車中雖是有碧色細紗的車窗,但不足五六立方尺麵積的地位,除了一件行李以外,還在前麵坐了一個短服而著白履的青年,毒熱的陽光,由車門射進,而熱的塵土,又由騾蹄下陣陣飛起,向紗窗眼中,並力的打入。

青年名叫趙慕璉,是商科大學的第三年級生。他的剪短了的頭發,寬大的前額,微黑而頗見柔細的麵皮,清朗的眉梢,巨大有光的眼睛,強健的身體,處處都可表明他是個勇健而敏活堅定的新青年。他這時坐在車中,已從天方微明的時候,走了幾十裏的長路。現在距他的行程的目的地,不過還有半點鍾的工夫了。這條路在他十數年前,也雖走過幾次,現在卻覺得有些舊跡模糊了。

他並不以陽光與塵土為意,他將寬簷的軟質草帽,往前緊蓋住眉心。在悠悠的長道中,他遠望著單調而板滯的景物,引起他的尋思來。

不過人的生活的境地變幻了,思想也一樣的隨之變動。如同秋葉隨著旋風般的轉動。及至風勢在一個地方停止住了,而秋葉也就落在那一個地方,不是再有風的吹動,那是再不會轉動的。人的思想,也正同秋葉一般,左不過隨了風勢的旋轉,而定其方向,與一時間著落的地點。慕璉自幼隨了父親、母親在外邊住,及至他母親因為生他的一個幼弟,難產死亡後,那時他才十數歲,便隨著他父親在外麵讀書。所以與他的故鄉,久已違別,而且也幾乎在腦中沒有這個境地。在他二十五年的青年變化的環境中,在他現在快樂而有希望的地位中,隻有想到商學上的研究,與對於純理經濟學上特別的嗜好,以及父親由南洋的來信,再就是沒有事的時候打打網球的高興。他是誌意堅定而聰明的青年,從不知道什麼閑愁幽緒,足以纏縛或是妨害他的身心的健康與學業的。他常是沉默,但有時卻好與人作有興味的辯論,而他的身體與意誌,又足以補助他的希望的發展,所以在商科大學中,他也是個領袖的學生。

這時他正思想著在一月以前,忽然接到來信很稀少,且幾乎數年中沒曾通過音問的叔父的掛號信。極奇異的,忽然招呼他在暑假中,往叔父的鄉村中去住幾日。末後,卻與他談到現在興辦實業的問題。他接到這封出人意外的函件,使得他好深思的腦中,也不知怎樣去解答。因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且他的父親,因自少年時,與他叔父——趙建堂——便有些不很對付。他父親是個爽直而作事幹練的人,不似建堂一樣。所以自從他遠出經商之後,以至於後來,建堂怎樣去作鄉中富紳的生活,與特異的行為,不十幾年中便成了巨而有名的豪紳這些事,慕璉雖曾聽見說過,不過他覺得沒有什麼關係,——這自然是由於他的擴大的心胸,與習慣於非家鄉的生活的緣故。但是自從突然接到了這封遠道寄來的叔父的信;因此使得這位勇毅的少年,竟費了半日的踟躕。末後,他終於決定在這個學年的假期中,到故鄉中去居住幾十天。這一半是由於他的少年的好奇心,也一半是為了他長久在都市生活中過的有些厭煩了,所以趁這個意外的機會,到叔父家去,下了火車,來到短樹與茂盛的禾稼中間的大道上。

車夫還是慕璉的叔父專派去迎接他的。車輪的軸上,都用精光而堅厚的白銅包鑲著,所有的轡繩,都是極講究而漂亮的材料作成的。不過騾子經過一日的長途,自然也有些疲倦了。因此它們的蹄聲,便遲緩了些。然而車夫的精神,卻仍然很興奮;而且他今天為迎歸少主人,特別的換了一身淺灰色的粗製葛布的大衫。也許他的精神的興奮,是由他的新衣助成的。

慕璉在顛困的車中,看著遠處的小山,與一叢叢的如綠煙成團的樹木,以及在夕陽影中土坡上的柳陰下的牧羊人閑豫的狀態,平原中的植物。他一邊尋思著這個短期旅行的趣味,一邊卻對於眼前的風景,作怡悅的賞鑒。本來他在都會中所見的,除掉書籍與字碼及開會時的照例的形式,與外國的教師,很好的友人外,不過是汽車的飛奔,與電機聲的摩蕩,警察們的植立,與嬌嬈華麗的婦人,至於這等清新而坦平的田野景物,他早已在少年的遠遊的夢中忘卻了。

他因這時距離叔父家,——也可以說是他的故家不遠了。他便同車夫問答起來。

“不是還有一道小的河流須要渡過嗎?”

“嘻!你不知道的,那道小的河,早已將水道轉到那邊山裏去了。七八年來,這個地方完全是好的土地咧,預備給我們的。”車夫高興地在他的長調的喊聲以後這樣說。

“變嗬!我記得我小時,六七歲吧,走過這裏,河水還寬得很。每年差不多有雨水,入秋大了起來,便淹沒了許多田地呢。……”

車夫用塊粗布帕揩著頭上的汗答道:“可不是嗎。但自從河水走的舊道,向西邊山裏翻轉去,所以這幾年來,也不很受水災了。”

“現在這邊農民的生活的狀況,比前十數年有什麼兩樣嗎?”

這句話使得車夫望著慕璉的口,不知要怎麼去答複。慕璉恐怕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便又重行申述一遍道:“農作的人家,他們這幾年中的收入,賣出,以及吃飯,穿衣,一切的情形,也與十幾年前沒有什麼大分別嗎?”

車夫便輕視般的笑了。他道:“我的爺!你真是越讀書,越成了糊塗人了。哪有這種道理呢。哪有十幾年前的事,——無論什麼事,可以拿來與現在比較的?不說別的嗬,哦!自然你不記得,我在這邊將近十五年了,那時不過見你一次,那時的粗綿布,還用製錢嗬。五十文一尺,有時農忙貴了起來,左不過六十文,便足以引動農家的嗟歎了。因為這些粗綿布,都是鄉間的農民作的,他們農忙起來,自然出產布的數,就較少了。……噯!什麼事都有變化嗬!真是快得令人想不到!現在農民手織的棉布,沒有了,到鄉間去,你不知道嗬,那答答的木機聲,再不會從許多矮屋下能聽得出來了。即如我們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外來的。爺!你在大地方裏穿好的,服用好的,想來不曾將這些小事放在眼裏。哪知鄉間的人,都要化三百多文的銅元,去買一尺薄而容易穿破的洋布穿呢,……這都是從外麵運來的,怎能不貴嗬!”

“哦!”他帶有出其意外的嗟歎聲道:“農家為什麼不再織布了呢?”他說這句話,仿佛故意的問。

車夫閉了口,沒的回答。隻是由唇上發出一種小聲來,仿佛是驕傲地說你這樣讀書明理,差不多什麼都知道的人,卻反來問我。

一陣有趣的談話截止之後,車輪已到了建堂的堡門之外。

慕璉這時初次見這個在鄉間用土石築成的堡壘。高厚的牆,牆上都滿生了綠苔。一條繞堡牆的流水,仿佛是用人工掘成來保護垣牆的一般。堡上也有小小的樓子,似乎是預備看守的人們的宿歇之處。堡門的西偏,都是叢生了蘆葦的池塘。高低搖動的蘆葦葉中,映著幾枝水芙蓉的鮮明的花朵,再往南去,便是碎石的斜坡,滿生了大可合抱的柏樹,與美麗而不知名的野花。堡的東麵,便是一帶菜圃,在桔槔聲中,有些赤背的工人,正在菜畦中工作。慕璉看在眼裏,心中卻很覺愉快!不過看到那威嚴的堡門,有點覺得阻礙似的。

車夫看見了堡門,便分外努力的加了一鞭,於是這輛笨重的騾車,便到堡門中去了。

當日的晚上,是堡中主人趙建堂一個頂歡喜的日子。因為在這個巨大而寬闊的堡中,除去了他的佃奴與守護的人,以及牛羊與奴仆外,輕易並沒有多少客人來到,除去他特意請到的。而且更沒有一個親族的人,曾在他的房子中住過,因為他的一族的人,原不多,而窮苦的,他也並不與他們來往。因此他的房屋中,常常清寂。不過建堂卻時時在縣中辦事的。這天晚上,天氣驟經雨後,便清爽而潤潔了好多。建堂因為要見出他近幾年來的闊綽與大量起見,便將晚餐移到院中的荷池邊上去吃。因為賀他侄子的初來,便將前幾日所請的來賓,又請了幾個來。一個是鄰村的小學校長,一個是以販賣布綢發家的台逢時,還有兩個人,也一同來了。

慕璉初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並且所見的人物,雖是在他理想中曾經想象過,但實地看來與體察以後,卻與他理想中的鄉村中人的性質,習氣與態度,都不一樣。原來他固然是個聰明的青年,而他的思想中的鄉村人物,隻不過是純樸、謹願、多帶些傻氣,與都市中人所摹想得到,而有可誹笑的俗氣罷了。然而他親由遠遠的途中來,住在叔父的鄉居中,一切的陳設與器具,在他眼中所見的,其富麗與形態,並不是純樸與簡單的。有時比較在繁盛的都市中所見的,絕沒大有程度上的差別。這已經足使他驚異了。尤其使他忐忑不寧,而恚恨他預料的錯誤的,是那些請來的客人。一樣穿了絲織的衣服,揮著雕刻最好的大扇,口中所說的,也居然好談到政治,與社會的問題。他心中鄉村人物,與物質進步的迅速,竟然落在現實的經驗的後麵了。而最可怪的,居然也有一二個來回上菜斟酒,穿的衣服極時式而俊麗的少女。“下女的習慣,在中國尚沒曾有過啊。不,這可以決定是由城中叫來的暗娼吧。……”叔父,鄙吝的叔父,年紀愈高,哦!……越有興致了嗬!

他決然的,以為這個猜測是經過細密的思量,再不會錯誤。但看他叔父對待或呼令她們的嚴重,以及她們在賓客身旁的敬畏,他不禁又想:“下縣的娼妓,到底也是地位更為卑下呀。看這等狀況:……什麼事到處裏都有階級的限製,天然階級製的人間,……可是叔父未免過於客氣了。”不料在眾人注目的望著這個新鮮而強健的來客之下,他的思想卻正自單純的籌思著。忽然一個十四五歲的皮膚微黑的少女,執了一把古磁陶做的壺,到他自己的身旁酌酒。他留心看時,見她那蹙逗的細長的眉痕,在眉下的眼波中紅紅的像是夜來未曾好好的安睡。在煤油的燈光底下,看見她穿了西法絲織的小花白底的短褂,半舊而淡紅色的綢褲,不過她的態度,總是羞慚而且躊躇著作她的職務!有時往往遲慢而生疏,及至被慕璉很注意地用銳利的眼光看她所酌出的白葡萄酒,她因過分的小心,竟將滿浮在玻璃杯中的酒,碰倒流了滿桌。

這是個觸怒,而且是容易嚐到藤鞭風味的引火線。她雖來的日子較淺,自然她曾經認識,而且記得這種體罰的厲害。這固然是微而又微——一個酒杯的碰倒,——的事嗬,而在黃胡肥胖身體的主人看來卻以為須是借此得整飭紀綱的良好機會。

後來,在新來的侄子與賓客麵前,賞了兩句刻薄而嚴厲的嗬斥,命她即刻退了下去,已是難得的異數了。在她掩了袖子走過屏風之後,慕璉這才明白這兩位女子,都是他的叔父的,……“有的是婢女嗎?”然這等想去,又初經過叔父的威嚴,不禁有片新來襲到的憂雲,在心上浮蕩。但同時卻引動他的不平的觀念,與好奇心,也就隨從著歡喜的叔父,與賓客們,喝酒,豁拳的鬧了半夜。

當他們吃酒中間,那鄰村的小學校長,帶著老花眼鏡在他的深陷的眼上,兩個腮頰也深深地露出高的顴骨,微紅色的短髭,他卻不住的用手去撚撚。他總是個清瘦而恇怯的老人。他同慕璉言語間,還合得來。在他們習慣於緩緩地吃酒中間,他便敘述他辦理學校的經驗。這說話很爽利而銳聲的小學校長,以為惟有他的話,足以引動這位新青年的聽從。於是他首先說到對付兒童的困難道:

“慕翁,你在外麵雖是受過大學的教育,然而在敝處充當這份苦差,——小學校的校長,真是比任做什麼事都困難。沒有法子辦,一句話吧。三十幾個頑皮粗野的孩子,將兩個教師與我,都鬧得終日的頭痛眼暈。你想我們都是本地的人家,兩個教師,一個還在晚上教著私塾,給大學生們圈改文章,他是教國文與修身,以及附設的高等一年生的曆史的。本來每星期的鍾點,就有將近三十點鍾的功課,說也可憐,一位五十七八歲的老頭子,整天喊得喉嚨都啞了,每年不過二百千文。他是以教書為業的,家中還時時問他要錢。他每每同大家說起,深自懊悔從前誤信人言,入了倒黴的師範講習所,直到現在,還要吃這大的苦。自然嗬,他哪裏還有工夫來管學校中別的事。功課完了,喝杯茶便一顛一拐的走去教私塾。至於那位教師,還是住校裏的,一天天隻是領導著那些有力量好搗亂的孩子,跳牆,跑遠,甚至於耽誤了上課的時間。有幾次幾個孩子跑得磕壞了腿,有的因為競爭,彼此互相打了起來,一個破了頭,一個將踝骨碰壞。……”

建堂命令般的冷冷地道:“為什麼不將他迅速的撤換?”

清瘦的校長笑了。

“可又是嗬,你須知我們拿了人家的薪水,為縣裏辦學校,我們哪能自己隨意去作主。上次省視學來,總共在我那學校裏沒有過了一個鍾頭,後來走了,將他調查的報告,登在省城的教育公報。還說我們這位教員,是‘提倡體育,頗為得法。……尤足見出尚武精神。著傳諭嘉獎,……’這些話。嗬嗬,這樣一來,連我也光彩了許多。本來呢,不過是略為過分,其實既凡是名為一個學校,難道竟不會跳跳跑跑,那還成什麼話說?……困難是自然的,但就每年的支出說,有時我的薪水,常常欠幾個月的。……”

慕璉聽得以為有趣,正欲開口駁他。旁邊那位坐久了的繭綢商人,從鼻孔裏嗤了一聲,接著道:

“罷呀,哪個廟裏有餓死的鬼?誰不修橋,誰也不知道河的寬窄。牙齒打落在肚子裏,……”他這一套成語的謎,引得主人——平常不苟言笑的主人,也不禁噴了一口酒。慕璉覺得肚腹都笑得微微的痛,而清瘦的校長,臉上已經發赭色了。

在滑稽的笑與言語的慚愧中,這場晚餐已經完畢。及至三個客人走後,慕璉看看衣袋中的表,已是十點多了。這時已聽見房外的巡夜的柝聲,敲出沉重而警醒的音來。建堂命仆人將大會客室西偏一所書房,收拾出來,預備慕璉的臥處。慕璉原來沒有很沉累的行裝,不久他便隨了建堂出了會客室,經過一個竹園,穿進一個四方青水磨磚的月門,到他的臥室中去。他在小小的庭中,還看見滿地的竹影,與窗前的一棵大樹的影,都縱橫錯亂地被月光照著。

建堂卻同侄子又作了幾乎兩小時以上的閑談,對於自己勤儉於家業的誇張,以及在鄉裏的榮耀,並且說多時沒有見麵的兄弟,與侄子。這回找他來鄉居若幹日子,還有事務托為辦理。其實慕璉奔波了一天,又加上一晚的豐腆的飲食,這在他是不習慣的事,也不免有點倦怠了。雖是他因為好奇心的緣故,當沒曾覺出對於新到的境地的厭煩。所以他聽了建堂那些話,也沒有多少回答。看看屋中呆板的陳列,與冷靜的境象,有些引起他的睡味來。但是建堂卻還精神很強健地同他高談。後來見他不甚言語,便很熨貼的囑咐了幾句,仿佛對待小孩子般的話,便攜著潔白的紈扇,拖著拖鞋,走了出去。

很大的外院,與書房的院子中,頓時寂靜了。一天的疲勞,使得慕璉覺得全身都似燃燒一般的熱。他的臥榻,安放在書房的內間裏,往裏嵌進的木欄中,掛了兩幅淡黃色的細紗帳子,一對嶄花盤龍的銅鉤,映著燈光,非常明亮。外間有幾個小小的書架。他留心看去,都是些大套木板的舊書。然而灰塵滿布在上麵,使他的手指,沒敢觸動。雖是疲乏極了,而且在這個夏夜中,他開始感到仿佛有點熱病。而因一晚上的印象,卻不能即時睡去。他看著巨大的煤油燈光,自己想到似乎是在一種描寫十七八世紀的生活與居室的小說的境地中。

下弦的月光,到了半夜以後,也從隱秘與朦朧之窟裏升出。一縷清光,由淡薄的雲罅射下,映在窗外的樹影上,返射進紗窗中來。慕璉漸漸覺得方才的無聊,與突變的使他煩擾的景象與感動,已減去了好些。但終有個反側不安般地微細的感覺,還在他的腦神經中震動。他向來不是常有失眠症的人,因他身體還強健,而且平時對於虛矯與過分的憂慮,他是不讚同的。不過他並不是不能用心思的青年,有時他為尋求真理,與努力於他的理想的時候,也往往徹夜不眠。

在第一夜他試驗著在初嚐到一種親族與帶有不安的鄉居生活之況味中,便被散出一縷清光的月亮,引到疲乏的夢中去了。

在無事之中,匆匆的便將二日的光陰送去。慕璉在這二日之中,除了與叔父談談舊日的事情以外,他將這所用石築成的堡壘以內的情形,已經詳細的周覽,而且明記在心裏了。因為在這個人為的有形的圓周之內,更沒有什麼偉大的建築物,除了建堂家的半新式而是舊模型的住宅以外,其次還有一所水王廟,內中一個古色斑駁的石塔。但是建堂的住宅的北偏,有所天然的園林,後來經建堂倡始重行修理起來。名目上也仿照都市中的公園的製度,其實他是捐了許多別的村莊人家的錢來修造的。堡中的農民,與他屬下的佃人,每季、每月,甚至每天,都在風裏、雨裏、田裏、家裏,忙得不可開交,誰能有多大工夫到這所天然的鄉村公園中去尋娛樂。然而建堂卻以聯村的總董名義,常常到那裏邊去宴會賓友,以及愉快地去消度他的餘閑的光陰。這所地方,是慕璉來的第二天一早,建堂特意將由京都回來的侄子,領去參觀過的。那個地方的印象,是分外清顯,而喜悅地印在這位少年的腦中。

周圍用竹篾編成方紋的籬笆,而外麵又栽上紅的白的與金黃色的槿花及向日葵。籬笆裏邊,除了攀蔓的藤蘿,與飄絲的楊柳以外,還有幾座石壘的小山,由堡外引過來的河水,曲折縈繞成了一個半圓形,將園內的各地方,幾乎都有清明而綠的水波映照著。又有個古式的六角用木與茅蓋成的小亭子,卻隱在幾塊最大的假山石後麵。亭外全是鬱鬱蒼蒼的二十多棵合抱的鬆柏,雖在無雲的白日下,也不將毒熱的陽光漏入。當慕璉坐在那裏,聽那些鬆中陣陣如濤聲的衝打的時候,他下視著活潑潑可以照出麵影來的清流,便感到新鮮而清惠般的引誘,使得他對於這個堡中,生不出煩厭的心來。偶然回想到夜來在古式與灰塵布滿的叔父的書室中時,如同又換了一個夢境一般。在四無人語的園中,修修的竹影與隨風吹動的小花,落在自己的足下,他便覺得有些詩意了,雖然他不是詩人。建堂引著由都城中來的侄子,原有些誇耀的意味,導著他去參觀自己手造的堡中公園。一一的地方都指示他看了以後,便先自走了。慕璉徘徊與獨坐著。過去了半日,方慢慢地踱回家來。他自早上在高出地麵數十尺的石堡上麵,跑了一回,飽看了遠遠圍繞的左近村落與石堡的山色,已是得了不少的清新與蒼茫的印感。那半日中,在那平坦廣大密密的鬆林的園裏遊行,與欣賞了多時,及至回去的時候,方自信領略過自然的賜予與佳處。又記起昨晚上的空房中的感觸,與那個靦腆而生疏的少女,以及幾位難於遇到的來客,他無意中想將這等狀況與其中的情由,取來與自然的風景比較,他便覺得有些不可解了。

在園遊的這日下午,他於是得完全與叔父的家中人相見了。慕璉的叔母,早已死過,隻有一個妹子,遠嫁到他縣裏去,所以那時建堂的家中,除了這位善於機變而多智的老人以外,就是幾位青年的女郎,在老人的後宅居住。這不是奇異可詫的現象嗬,一位有錢有勢的鄉居紳士,況且又沒有了正室的夫人,那末侍妾與婢女,自然因之日多了。建堂本不想將那些人介紹於慕璉,但是被好問的侄子問起,便不好意思不將他那兩位姨娘,命慕璉麵見了。

當這位老年的主人,引了慕璉走入內院,穿過了幾重朱漆貼金的屏門以後,便到一個舊式的中堂上坐下。有個青衣的女仆,照例獻了一道茶。建堂便咳嗽了一聲,由門後麵突然轉出昨晚上撞倒了酒杯的那個麵色微黑的少女。建堂得意般地看了她一眼,便長聲道:

“姨太太們已打扮好了沒有?……你可命她們隨即出來。”

“不知道,須問去呢。”麵皮微黑的少女,肅然低了頭重複進去。建堂這時穿了一件細葛織就的短衫,吸著由外國買來的雪茄,理著疏疏的黃髭,一邊看著中堂壁上掛的陳摶所寫的大壽字,一邊移動自己的目光,對著慕璉看,便說:

“你們年輕的人,自然不會讚成一夫多妻製的。……哈哈!然而我也自有我的道理嗬。……你信嗎?”

慕璉微笑了一笑。

“我在十數年前,也曾加心努力的看過新學書,什麼《富強要術》,《泰西政教叢編》,等等,那時我也想自己變變法,……哈!哈哈!……”他接著大笑了一陣。

“說句笑人的話嗬,也想改造我自己。更深些的呢,記得有部是……《泰西學案》,……你看過這部書嗎?”

慕璉記不清了,實在他也不很歡喜多看這類書的。

“這是多年的書了,一年一年的改良,自然陳下的,便看不到了。我現在事情太多了,官府的邀請,地方上的公舉,以及公益的事務,我早將書本丟開。可是那本……《學案》,我至今還想到有一種學說是快樂派。……哈!……嗬嗬嗬!慕璉,像我這等年紀,你又沒個兄弟,因此我不能不買了兩個女孩子來。……”

慕璉正在聽不出頭緒來的時候,忽然由軟製的布屏風後麵,咭咭呱呱笑了一陣,接著在遠處便聞到一種濃密而撲人的香氣。他還沒有立起,已是出來了兩個穿了極時派而豔裝的女子。驟然在慕璉的眼前,覺得眼光迷亂地看不清楚。這種新而不常見的經驗,加入這次,算得他的經驗的第二次了。因為第一次,是他在京都中,曾被人邀到妓院裏去過一次。那時他還是不到二十歲的人,乍到了那個人聲紛呶,以及電光明耀的地方,他真感到如在夢境中的經過。及至將那個妓院中的姑娘們雁翅般的一個個引了出來,如同過班似的陳列著,走著,如牽了線的傀儡,在台上引博顧客的選擇與批評,他那一時中的第一回感到迷惘的引誘力的厲害,又仿佛周圍都有雲霧將他包住一樣。然而這是多年過去的記憶了,而在叔父的中堂上,見到這些景象,使他不自覺中聯想到那一次在妓院中的所見。但他又轉念這種聯想,似乎是不應該的。

慕璉定了定神,看見有兩位穿的衣服最是俏麗而尊貴,且有高高的提裙,與閃閃發光的鑽戒,於是他便斷定是這兩位無疑。接著眉開而眼睛微眯著的叔父,一一的給他介紹過了。於是這位堅定力學的青年,不能不向那兩位輕盈善笑,華服而年輕的女子微微地不自然地叫聲姨娘了。

這也許是慕璉沒有勇氣嗎?但這時,他卻不能不聽從叔父的命令了。

在慕璉的眼中,第一次與這二位新姨娘會麵,便不能不惹起他的注意,與用分析的觀察,去注視去。一位穿了茜色羅衫的,將如漆黑的濃發,全攏在後麵,梳成一個稍長式的絞絲髻。額上的短發,卻用窄窄的花帶,束了起來。她的年齡不過二十歲的,雖是看去似乎是莊嚴些。潤而柔軟的皮膚,雖是顴骨稍高些,卻越顯得出深深的眼窩,與如流波的眼光。有時她是時常故意向別處看去,卻也故意去搔搔鬢角。至於那一位,卻穿乳白色的縐衫,裏麵顯映著粉紅色的裏衣。從她的麵上看去,不問就知道比較坐在建堂身下的那位,大有三四歲的樣子。然而身體細長,兩道細而秀的眉,高高斜起,言語也爽快清利,不像那一位盡是些小孩子氣。這是慕璉第一次觀察她們的心裏的批評。

自然的,隻好作東扯西拉的無謂的閑談。而另有二三個短衣肥褲的女孩子,在一邊執扇遞煙,還得覷著誰的茶杯裏沒有了茶,便去斟上。慕璉向來是能以說話的人,在每一個的公眾集會上,在每一個的雄辯會上,他向來不曾示弱於人的。然而在這個香迷與嬌聲的笑語中,他反而口舌有點吃吃說不大明了了。由叔父的介紹,知道穿乳白衣服的姨娘,是周夐符。而那位小些的,字是英苕,卻沒有說姓與他。最活潑不過的,是那位年輕的姨娘。據昨天叔父的談話,他知道那是建堂在外麵作幕賓時,買了來的。她的口音,有些不大好懂,但因言語的嬌柔,雖屬不甚易聽,也覺不出聽了有一點的反感。她先向慕璉道:

“我們家裏向來沒有個外客來過,……住過,怪不得頭幾夜裏幾個小蜘蛛兒,老是在我的床上飛來飛去呢。……”她沒有說完,那位年長些的姨娘,卻在茶幾的一邊,用潔白的手指,掩著口笑道:“好孩子,你那張口,簡直說罷,比什麼還巧,也不知有那回事沒有,會編派上許多的話。”

建堂在巨大的藤椅上,用手拍了英苕的肩頭一下,道:“哈……哈!這才是我的招待員呀。……”

英苕像賣弄般地,斜瞪了建堂一眼道:“怎麼,叫你賣弄的時候,……卻癟了嘴不會說了。……”接著將那雙善於流睞的眼光,向著慕璉似用力的看了一下。又道:

“我不怕得罪人的,我也不怕他說我不忌諱,老實說吧,我家中如同個死洞一般,可不悶死了人!我這位老姊姊,她隻是好伏在桌子上學那先生們般的用工,讀書,你想啦,好好的人,也不怕悶出病來。好容易的青年,卻讀什麼書。我聽見說:現在那些上學校的先生們,”她說到這句,便笑迷迷地望了慕璉一眼,慕璉覺得分外的跼蹐了,臉上熱熱地不知要怎樣方好。聽她續說下去是:

“……那些先生們,也未必人人都真正用工去讀書。……誰呀?……打打麻雀,還不去到那些地方去玩玩嗎。……”她再也笑的說不下去。兩個粉紅的腮渦上,卻表示出無限的得意與愉樂的表情來。慕璉剛要去分辯一句,建堂卻將手中的雪茄,拍了一下,大笑了一陣。一麵點頭道:

“有道理嗬,的確有道理嗬,慕璉,……你還信從這句話吧。……我這小寶貝,……哈哈!……年紀雖輕,可不是沒有見識的女子。……不要說給人家當姨娘的女孩子,便下賤了嗬。……”

慕璉經他這一補充的解釋,便自然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那位周姓的姨娘仿佛瞧不起英苕的樣子,便先向建堂說了一句話,要回到後邊去。臨走的時候,走到慕璉的身前,卻殷殷地告辭。從她的麵目上,可以看出她顯然不是願意,而且全流露出來仿佛對了慕璉表示她的高潔一般。她便姍姍的走入屏風後麵去了,而英苕卻從俊美的麵上,冷笑了一聲,便回過頭來向建堂道:

“你瞧瞧嗬!我們這樣的下賤,哪兒能同人家相比。……哼!處處拿臉子給我瞧,也就是給我瞧罷了!……”建堂自然是常受過這種顏色,並沒有說什麼,而久沒得言語的慕璉,反而誠懇地向英苕道:“周姨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想來她還有事,所以不大願在這裏多耽誤嗬。”

“你不要向年大的偏向嗬。”她視定了慕璉這樣說:“虧得還來了沒有三天,便來欺負我了。……”她接著就伏在鑲大理石的茶幾上笑的起不來。建堂也以為這是場歡喜的趣劇,也隨和著笑了;然而在他的笑中,卻含有微微不自然的意味出來。

建堂曾切實的與慕璉討論過將來在H埠,開一羊毛公司,與同外人販賣的事務。他是對於這類事懷抱野心的,他也知道這位曾經受過新教育,而且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侄子,萬不能與自己一致。但他自然是另有用意的。他第一件緊要的事:是要從慕璉的思想與言語中,得到一種新的大商業經營的法則,與計劃,並且要托慕璉在自己的支配之下,於大都會中作那種大規模的販賣的任務。所以在他這幾日的過分的優禮之中,慕璉已經懇切的將那主要的法則,與應行如何的計劃,全都告訴於這位有野心,而善於經營的叔父了。而建堂也將將來如何進行及規劃的程序,錄訂在自己的手冊之內。然而他還有些文件章程等,都需要慕璉來辦理。

慕璉在這初來的幾日之中,原想不能久住,但他向來是有忍耐力的青年,不像意誌脆弱的,一些兒陳舊的空氣吸不得的。他也知道叔父所以這樣殷勤款待他的用意,但他也不好過於狐疑,對於叔父,以為他是懷了利用自己對於商業的學識的觀念;一方也是有些親誼的情感在內,況且自己原想在暑假中,利用餘閑的時間,去作點事業。在風光別異的地方,也能逃避在都會中的耳目的煩亂,以得親近自然的風景。但他直到那一夜的況味,對於這所古舊的石堡,也不大有什麼想常常留戀的感情。但直至第二天過後,自己似乎加添上遲疑與去留難決的心思。後來,自己心中,平添上種種解釋,以為終是暫且不去的好,仿佛有完全而有更多的希望。因此自己住在這裏,不但沒有即刻別去的觀念,且更有愉快與虛幻,而使之念戀的仿佛夢影般的初次的迷流,在胸中起伏著。這在慕璉,的確是初次感受到這樣的恍惚狀態了。

那是陰曆的下弦之初,夜裏十點鍾以後,慕璉坐在屋中寫了幾乎有兩點鍾的書信。因為向一位在報館裏朋友,報告自己到這個地方的新印感與調查——關於鄉村狀況的調查。可巧這晚上,建堂有事到城中與一些紳士們討論縣裏的加賦問題去了。本來建堂自從慕璉來後,不常離開家的,但因這事與自己確有利害,而不可避免的關係,所以便徑行去了。臨走的時候,還同家中人說,當日或者能夠回來。所以慕璉獨自用過晚餐,便聚集了精神,寫完了一篇長信。當他下筆的時間中,屢屢地將筆尖含在口中出神,平時堅定的思想,卻時時刻刻如同有人來擾亂他一般。這種報告與調查的信,自然用不著精心結構,可是他來到叔父的堡中以後,第一天作文,便有些神思壅滯,下筆遲緩,竟致寫差了好多字。有時從記憶中,想到與那位時常研究農民生活的朋友,談到農民社會的經濟,比較著引用幾個外國的經濟專用名辭,竟會將平日記得爛熟的字,顛倒錯亂,寫得塗了又改,改了又塗。好容易寫完以後,自己卻疑惑是神經有了什麼病症。由此使他心理上起了絕大的煩激!等候建堂,也沒有來到,再也安坐不下去。自己叉著雙手在方磚鋪的地上,來回走了幾趟。覺得室中的所有的東西,都了無意味。一份新從外地郵來的雜誌從早上寄到,連拆也未曾拆過,仍然放在案上。看見在白磁罩的燈光下的花花綠綠的郵票上,如同有些引起他注意去尋思的跡象一般。然而終於也尋思不出來。將近半夜的月光,已經從東方升起,這種皎明的印象,在他看來,如有一個新鮮的希望的誘引一般。於是便將外衣披在身上,踏著月影,走出這所偉大而古舊的房子去。當他走到門口時,一個年輕的童子問他哪裏去,他沒有回答,匆匆地沿著牆根下刺槐的黑影,向西北走下。

他走在路上,有時看見兩邊的農場,與那些矮屋茅簷的人家,都靜靜的不要說沒得燈火,就連人語,也聽不到。滿地上淡淡的流蕩著如銀色的月光,照著矮的小樹,也分外清楚。他走過一片草地,急促的腳步聲音,卻驚醒了幾隻臥睡的水牛。它們作出蠢重的畜類的鼾聲來,並且用蹄子與角,互相蹴踏與抵觸著。

堡中的公園門,向來是不關閉的。可是在這位嚴重而有勢力的主人保管之下,自然也沒有什麼損失與意外的事。慕璉來到竹籬編成的門首,驟然嗅到一種夜中清新的花香,並且看見尖的,圓的,以及細碎的葉影,為了月光的寂寞的緣故,映現在籬笆上麵。微風吹動,分外生動些。慕璉徘徊在門外,驟覺得神思清爽了好多。然由此時,便對於自己,似乎在冥冥中發生了一個神秘而未經發現過的疑悶!因此,他仰看著明明的皎月,一個人孤立在綠樹蔭下,時而偶然聽到飛蟲在耳旁出聲,心地越發清寥,而突襲的難於思索的苦悶,不著實際的問題,卻在自己潔白而毫無牽慮的心裏,躊躇打擊起來!他這邊那邊地走了一會,便徑直的入到園子裏來。寬闊而多大樹的園中,月光瀉下的銀色,在矮樹的林中,水流聲汩汩的在人造的石齒中響著。他彳亍著,繞到一棵高大的梧樹後麵的石凳上坐下,周身遍印上了圓形梧葉的影子。本來穿的白色的外衣,這時卻更為清顯。他支頤著對著斜掛的明月,靜境中能以使得煩亂的心思,減輕了好多。

恰在這時,他的聽覺,卻仿佛敏銳了好些。微微聽得在園的一角,有人切切的低聲談話一般。他初時並未曾留意,以為是園外的鄰家,但後來轉念到不能這樣近,且是園子也非這樣小嗬。然而有時風從斜麵緩緩的吹過,便又聽不真切了。慕璉向來膽力是很壯的,不知什麼是他所畏懼的。但在這樣的月明梧蔭之夜半中,聽到有人私語,這不能不使他毛骨悚然了!況且他也聽那個濃須的老仆人說:這個園子的舊址,原屬一家的墓林,下麵卻埋沒了許多的枯骨。這固然是個荒唐的傳說嗬,但在這個時候,不能不使他想到這上頭去。於是聯想使他更想到一種小說的境界。他平日無畏而自負的膽力,卻退縮下去。他還以為是聽覺的錯誤,分外如同收視返聽的態度,斂起心神來,不料反更聽得清楚了,而且還仿佛有兩個女子的聲音。慕璉這時的好奇心,與畏怖心,同時迫得他起立。便不自覺的向著那個奇怪的聲音所傳出來的去處走去。他本來穿了軟底的白履,所以走在細軟的草地上,並沒有一點聲息。轉過了一道曲曲的小橋,分花披柳的走到河流的對麵。那麵幾塊大假山石的後頭,就是個用茅草結成的亭子,正臨著水上。由這麵的小徑上,可以隱約的看見那邊的事。這時月光越加明亮起來,下麵清流上除了樹木與石亭的黑影之外,什麼都可以看得很分明的。他剛轉過橋來,瞥見一個小黑影從水邊撲楞楞的飛起,原來是因為他的身影,將一隻水鷗驚起。他自己因此一嚇,便呆立住了。而對麵似乎由茅亭中發出來的人語聲也突然停止住。相離不到二十步遠的亭上,忽聽得亭的背麵有人關閉木槅子的聲音,並且有急促細碎的腳步聲,由亭的那麵走下。慕璉卻沒有即時走入的勇氣。他癡立著,正不知怎樣方好。忽然聽得亭內有一種微微的婉轉而嬌柔的笑聲,由香且靜的空氣中傳出。驟然使得自己,如同入了迷境一般。待要縮回,也已經來不及了。曼長而含有飛蕩的笑聲之後,半晌沒有動靜。慕璉剛要舉步往前窺察的時候,忽地亭內又有種細聲,仿佛在歌唱般的。他仔細聽來,隻分清兩句的字音是:

“此夜西亭月……正圓,……相伴……宿……風煙。……”

又接著笑了一陣,便從亭前的石後,突然現出個半麵的女子的麵影。卻又似故意般地將一身白色的衣影閃動,又似留意將自己來釘了一眼。接著一陣步聲,由亭的對麵走去。這簡直使得慕璉迷惑,且不知所措了。如夢魔中,他的確看見那個美秀的半麵的臉,與活動而流利的一雙媚眼,細細的身材,確乎不是別的一個。這足以使得他出乎意外。雖然他平日是鎮定,而不自擾的人,及至他頓然覺悟過來,想逼近幾步瞧個清楚時,卻早已走得連影子也沒有了。但總是兩個女子,方由那邊走去。

誘惑與迷亂,將慕璉困住了。他再不能想到在這個古堡的公園中,居然能使他有這等月夜下的特殊的領受。他孤立在濺沫如碎玉般的池上,尋思了多時。又走到亭子裏去巡視一番,卻什麼餘跡也沒有發見。隻有甜細的餘香,同最上等的香煙的氣味,留在空中。除此外隻有滿地的月影,伴著那些亭外的淒淒的蟲鳴。

慕璉至此覺得有些悵然!布在自己的胸頭。

這一夜中,他是受了多麼沉重與未曾感受到的煩擾?那隻有他自己知道嗬!

建堂不曉得有什麼事,在縣裏滯留下了。第二天也終於沒有回來。正當慕璉在窗下洗麵的時候,一夜的困倦與迷惑,尚未恢複過來,眼中有點微痛,卻不意有個人從他的身後,打開綠漆的竹簾走進來。慕璉也沒曾留神,忽然一仰頭由洗麵台上的鏡中,看見自己身後有個亭亭的人,拿了一枝綠蒂的鮮花,立在那裏微笑著。慕璉突然的覺悟過來,不由的自己臉上紅暈了。及至回過身來,向她招待時,她卻已在他的床上坐下,一邊攏了攏頭發,對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