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璉慘然的搖了搖頭。

她淚光模糊,凝住神思索了一會。又向門外伸頭望了一望。慕璉會意,便走出去咳嗽了幾聲,隻有欲隕的葉子,在樹上作響,月光昏黃地照著寂寂的空庭,卻沒聽見個人語。他於是走回來。夐符坐在椅上,他拖過把躺椅來,在她身側,也半偏的坐下。這無疑惑,正是欲聽她的曆史的哀訴了。

在靜靜的一室中,她便開始斷斷續續敘述她的事:

“我計算比你還小一歲,我到這裏,已經整整過了四個年頭了。那時我被人家擁進這個地方來的時候,正十八歲呢。……如今想來比做夢還快些。我是怯懦的人,不會花言巧語;又不會去伺候人,可憐我自小時,我的爺媽,便沒教會我去學習那種女子的處世方法。隻有作生意的閑時,教我讀幾本書,寫寫字。我父親是個販布商人,就在城裏開了一爿布店。每年他在春天,必到遠處去走一趟。……我還很小,每年到了三月末的時候,看著我家院子的梨花,滿落在地上麵的時候,便盼望爺回來。因為這都是他回家時候的標準。每當他回家時,必定為我,同我的小弟弟,帶許多玩的吃的東西來。所以我盼望那個日子比著度新歲時的喜歡還大些。……噯!不測之變,誰能想到。正在我十六歲的那年,二月過去了,城中的姊妹們,都預備紮花做衣服,好過清明節。我自然是高興得很,也隨同著鄰人家的女孩子們備辦那些玩意兒。我每拉著我的小弟弟的手,在庭中看天上的紙鳶,什麼樣的也有,那時我還可以稱得起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自己常暗恨我為什麼不能同那些男孩子一樣,也到外邊去放紙鳶,卻老藏在家裏,天天做飯洗衣忙不過來,而且還須替人作新衣服呢?——你覺得這是奇怪的事,怎麼我爺做了布店的生意,我還得替人家作衣服?那就是我們究竟是小戶人家,不同那些紳士家中的闊綽的緣故。我常記得我媽與我爺說起我來;……我媽撫著我頭上的發辮道:‘夐兒長得倒很齊整,不像那些毛手毛腳的孩子,隻要大了,找個門當戶對的生意人家的孩子,我們就可以無牽無掛了。’爺卻將煙鬥磕在地上道:‘女人家,就是這個事情要緊,早呢,我不喜歡,還是小孩的癖氣,便為人家作兒媳婦呢。’當時我也多少明白什麼是做兒媳婦的一回事,由自然中我不覺得臊了,便跑出去,同小弟弟玩去。然而心裏卻總記念著他們對於我所發的議論。

“那年二月中,和暖得很。花啦,柳啦,都鮮翠嬌紅的到處皆是。清明過了,我也似乎為那樣好天氣所引動的一般,每天讀點書,做完活計以後,總要找著小姊妹們,一堆兒玩去。可是有時在午睡的時候,在天氣溫陰的時候,看著燕子歸去,看著落花的瓣兒飄動,總有些不能分說的感動。說起來這或者是小女孩子都有的這種經驗。但梨花開了,雛燕也由簷下的泥巢中飛出了,門外的柳花,已落在地上如鋪了碎錦一樣,總是沉沉的不曾得過阿爺的消息。……後來梨花也落了,淒風細雨的春日,又將盡了。每年這時,我的為生活而奔波的阿爺,應該回來了。卻終是沒有回來。……三月去了,四月開始了,在這個期間,我同我媽簡直墜落在失望中了!四月中旬忽然一個凶噩的消息,由城中同阿爺出門走生意的先生帶來!……唉!那真是我合家悲慘分離的命運的開始了!……”

慕璉聽她所說的話,纏綿而溫和,與以前所聽到英苕的話不同,不禁將方才所飲的酒力,全消退了。也不講話,隻以兩手交握著,去靜聽她的續言。

“明白了,……什麼事再不要提起了。我苦命的爺,在江心中葬了!……唉!從此後我也不願再回敘去。……不是他早死我何至困難到如今呢!……以後我也沒有說的興致了,大概罷,媽的愁苦,便是她致命的病根。布店也拆分了。生活上一天天的難起來,而在這時,他,——你的偽善的叔父,卻平空來播弄我的命運來了!……”

“奇怪!他與你們有什麼關係?”

“你真是個讀書的學生,什麼關係不關係,還不是給人硬造成的嗎?誰與誰真曾有什麼關係來?他那時正在城中自治局裏充任所長,他從前也與阿爺有一麵的認識。我小時候,常是到布店裏玩去。他,——不知為什麼?或是高興去作成我們的生意罷,也去過幾次,他自然是見過我的。你想他的年紀,比阿爺還大幾歲,常拉著我問長問短,買糖果給我吃,又讚獎我聰明,好看,……冤孽嗬!根子或者就埋在此處了。……及至阿爺的凶信來後,在半年之中,全家都是愁眉淚眼的過日子!隻有我那個不識不知的小弟弟,還可以打起精神來,每天讀書去。接著布店中的夥友,覷著我家中沒有人了,拆梢,作假賬,虧騙,弄得一塌糊塗。到了那年年底,不但生意做不成了,而且由店中先生的報告,還欠人家一千多元錢。……你想:這在我家,豈不是火上加油嗎?先生們隻是大言威嚇著向我媽索錢。而平白地不知向什麼地方找出一大群索債的來,每天隻是在我家吵鬧。可憐哪,一個每日有病的女人,同著一個什麼事不知道的女孩子,與一個隻知玩與吃的小弟弟,怎麼樣可以對付得過!就是去打官司,又用什麼方法呢?……在那個時候,誰曾來管。至於那些戚族們,早躲得遠遠的,生怕惹了事身上。一個秋葉,也怕打破了頭。我在那時,背著我媽不知哭過多少次。直到現在眼睛每每在夜裏發痛!……”她說到這裏,眼中又紅暈起來。卻接著道:

“正是機會到了!他,——你那偽善的叔叔,便仗義而出。偽也罷,真也罷,在那個時候,我們怎能不感激他!說也奇怪,自從他親到我家中三次,義形於色的力任去替我家出力。果然不幾天就完結了。我媽病在床上,我又不能出去,事情的結局,隻有他的報告。原來也沒用著打官司,布店算清,夥友全都辭退,本利全算沒有了。而欠人家的一千多元,聽他說:憑他的力量,用店房的地址作抵押,由他代為償還,還打了個六折。他並且將許多帳冊,文件,收據等,全都親自交代過來。還對我們說:‘用布店作抵押,那不過為遮外人的耳目罷了,本來我拿出幾千元來,為你們出力,也應該;而且與死者朋友一場,就連這點事還擔不起,那還是人嗎?我何曾有心去占據那所房子,我並不是沒有房子居住的人,至少我可以對天許誓的,不過對了外人,不能不那種辦法。而且我預先照著他們通常的方法,寫了張契約,在這裏,你們蓋個圖章與否,都不要緊。其實就存在你們家裏,還不是一樣嗎?’他說時,真可謂很慷慨的。那時,我媽卻怎麼不蓋章,怎麼再好意思留下那張他所預定的契約呢?……噯!人心才是壞透的東西!……”

慕璉聽到這裏,不禁將兩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事情就那樣下去。我當時雖已經不以他那種辦法為然,然而在當時的情況之下,更有什麼其他的方法?……房子屬於他了,我家原是作小生意的人家,更哪有餘錢去向他贖回房子。……我媽也日日的健壯起來,可巧不到一年,他的妻竟死了。本來聽外人傳說,他的妻死得有些奇怪,這是後來人們的猜疑,卻沒有一個敢證明的。在這個時期中,他總是常到我家中去,對於我越發比從前不同了。時時現出一副莊嚴與可尊重的麵目來。同我媽談這個,那個,看去再沒處找得到像他一個好人似的。

“他的妻死了。沒過半年,忽然奇聞迅速的來到。便是他差人用卑謙的辭氣,向我媽求婚於我。……你想:這不是出人意外的事嗎?……”

慕璉聽到此處,仿佛是已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全明了了的一般,但他仍不言語,隻靜聽她的續言。

夐符說到這裏,已將無限的隱痛,完全觸動。接著長歎了口氣道:

“我由此明白人間真是地獄啊!即如老人們所說的地獄,還是罪有應得的方可入那一層的。像我呢,不敢說平生就沒有一絲毫的罪惡,在我身內。但我自幾歲時受了我媽的教戒,連個螞蟻都不敢弄死,看見一朵花兒落在地上,有時還替它深深的悵惘。然而報施上卻為何對我這樣慘酷?……自從那求婚事情經過之後,我媽同我的性情一樣一樣的,卻不以壞心眼去測想人。不過覺得就是年紀大些罷了,別的樣樣都好。因此我媽曾同我微微的商量過幾次。我隻有哭泣,哭泣便是不讚同的表示,但我媽究竟上了他的惑騙了。究竟以為不是害我的。……可憐我沒有什麼勇力,又不好意思說話,明知道將來的日子難過,但我要怎樣呢?死不得,活著也是難受!……你可想見我的生活在那時是怎麼樣的悲慘啊!

“我隻有自恨我太不中用了,太沒有決心了,任著他的騙陷毒害玩弄,……定了我的命運。但這是誰的過惡?我固然是弱者啊!……

“一切更不必再說了,但最後的一句話。……”她雖是怯弱些,到此也不禁緊咬住牙齒道:“這一切的計劃,如我已經告訴過你的:我家布店的事,以及抵押房子的事,其中的詭秘,全是他,……隻是他一個人鼓動造作出來的!但是在我。……失身以後,方才知道的!唉!過去了!他隻求那時騙我到手,便不管一切了!進門之後,還不是當奴隸一般的看我嗎?雖說在初來的半年之中,他也曾分外的待我好。……羞死人嗬!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仇人,還將我這個孤苦的身子,去憑他玩弄!……這都不提了。……也不過半年的光景罷了。我們總不曉得像他是什麼樣的人?千方百計將我騙到手以後,隻不過半年的日期。此後便將我看作奴婢不如了!高興時便拿著如同妓女般的玩侮,不高興起來,冷酷的言語,不時的打罵,……唉!我媽,日子久了,即使我不說,也很明白了。可是怎樣呢?我們哪敢用雞卵去往石上碰呢?而且他後來對於我家,也不像以前,揭開麵具了,索性也不準我回家去。這等變相的生活比人家正式討小還要厲害。……後來又明明將我看為他的妾,……而且我媽不久也知道以前為他所陷害的詭計。財產喪在他手中;女兒被他強踏在腳下,……可憐!我媽便在那年冬天死去了!……現在我那個小弟弟,隻能在遠處當兵。一家人全都星散,隻餘下我在這個地方活受罪!我現在什麼不想了!況且我還是這麼柔弱的女子。但是我究竟還沒忘了我媽……她臨死時的言語,我不能用別的方法報複他,我要用我這不值錢的身子,給他點良心上的恥辱!可憐!你想,……這便是我的報複!再說,你自然也看的出,他還以我當人看待嗎?穿的不錯,是絲綢,吃的也是雞咧,肉咧的東西,不過這就譬如買了山中的鳥兒來喂好了,剪斷翅子,養在籠子裏,作玩具。然還好些呢,鳥兒雖不自由,還可不生閑氣。……”

她正說之間,忽然聽得身旁邊的一聲,嚇了一跳!原來在桌上擺著一麵大鏡子,卻被慕璉將拳頭在桌麵上一擊,竟將鏡子震下,打在地上,成了粉碎。於是將她的話也截住了。而慕璉卻隻是握緊了拳頭,蹙著眉,再不言語。她楞楞地向地上看了又看,不禁又重行哭泣起來。一時覺得無限的辛酸,齊由心腔中湧出!一陣昏暈,便倒在慕璉的身前。這時萬籟都寂,隻有含著露痕的月影,罩在玻璃窗外的一棵老槐上,葉影兒一簇一簇地移動。

慕璉這時也想得出神,對於當前的景況,如在夢中般的恍惚。然而看她那樣的沉痛,又不忍即時將她推起。自己心中七上八下,又是熱烈的憤激,又是縹緲的哀思,在這幾天中,應該如何作去的問題,與當前嗅到夐符麵部,與頭上的脂粉油香的氣息,更不知如何方好。隻是一動不動的用力使皮鞋踏住地上的鏡子碎屑,而且靜靜地用力往下麵踏去。正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得外麵有輕輕的腳步響,且是接連著咳嗽了一聲,他驀然推開在他身上依著哭的夐符道:

“起來,……你放心!……一定瑞玉來……來了。”

十五

不調和的心緒,在人身中最是個致病的菌毒。一件事的不調和尚且使得人全體不安,更不要說心中有無限的複雜的不調和的情感。自己老是忐忑地難安,況且在前途上還不知有些何等疑難的事實,專待著自己兩隻腳往前走去,那末,一個人的情緒,怎能不時時難安呢!這就是決定行期以後的慕璉連日中的景況。他一天到晚,老是策劃著實行他大膽的計劃。本來他對一切事,是持守著無畏的態度的。他也不是隻知空想,不去實行的人。但他向來卻不輕易地去做事。眼見得自己此刻身後有兩個追隨著的影子,雖是性情與遇合不同,然而在情勢上,不得不使他去決定大膽的計劃。自然他也不是鐵石做成的心腸的人,在這個短短的期間,紛擾思想的時時侵襲;與出乎意外之感情,時時引誘,像這種如毒菌般的東西,來侵蝕他的身心,又惴惴地對於他心中的大膽的計劃,在實行上有無危險的嚐試,以及後來的處置,使他的腦中,幾乎是沒有片刻的閑時,因此他的麵容也憔悴了許多。然而他每在晚上,還是記他的日記。且記得比以前還多。因為自己心中有事,每天書也看不下去,關於自己預備下去譯的書,也隻寫成一半,便停止了。建堂明知他有點緣故,卻也故意的不去理他。或者此時在老而狡猾的叔父的眼中,早已參透了一點,因為還要利用這位少年,——商學研究者的關係,還不肯就將他送走。而慕璉呢,也看出叔父對自己冷淡的態度,他並不是不能決然就走,反而去將就著實行自己大膽的計劃,然而在這等情形之下,便覺得實在委決不下。覺得叔父與自己,彼此心裏有一層冰冷與鋒利的東西阻隔著。這些思想,慕璉全都記在日記上。曾有幾段日記道:

我不是愛來此魔窟,而機緣所湊,我竟來了。我不是愛去構思哲學上的問題的,然而事實在我眼前,且時時與我有利害追逐的關係。我焉能不去尋思。我本非研究文學的人,一天天唱什麼感情,淚痕等名詞,但我現在自己卻落在……這些名詞的深淵中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雖知道人要守本分,要獨善其身,要善自為謀,但設如你們也陷入我此刻的地步,竟要如何對付?……設使人人尚有良心,則在我能夠實行此計劃之後,必可予我以諒解。我終不是如小女兒的羞怯,我終自認我是為救人,而殺人,而破壞了,……勢迫我,情牽我,至於如此。……我自信如我堅定的性質,終不願為兒女微情的奴隸,但我卻不忍目睹撒但在世界中,更多陷害幾個人!

殺人是罪惡,我承認,但為殺人而救人,則若何?更為殺一人而救數人則若何?……況更不至於殺人。死非罪,淫暴之生,當有其應得之罪。韓列德之殺其叔,吾輩少年不當以悲勇的精神許之耶?——雖然比擬於不倫。

……昨夜終未合眼,寄一長書於L。彼向來是冷觀者,我將近來所遇者,及我將來的大膽計劃,隱約地告他。好在如果我的預算不會出錯,我函到日,我此身或在囹圄,或在凱旋門的上麵,皆不易知。此函即我之援書。苟使他日對薄時,我必引他為證人,但望此函彼不毀卻。

今日在堡門外遇英,她似已知周來會我,窺其意態,便知現在她已非昔比。而凝睇之間,若囑我慎重將事者。徒以仆人在側,未得一言。……

她之聰明,殊勝於周,但將來所難安置者,亦帷她。……亦或此言有誤。短期的將來,我不膽怯於計劃之失敗,但一念及遠期的將來,殊使如兔在胸!……噫!

右二十號。

昨夜就寢時倦極,然合眼輒有彼二影在我左右。我何人,度身自問,能以真誠愛她們嗎?或其中有何分別?我自幼至今,向不知愛,——男女之愛為何如事,今何不幸而墜入此漩渦之中,愛又何妨,而複亂,紛擾,致我中心無主,知在歧途之中。她們豈以真純之愛對我?我思之數日,自亦不解,一為流離之女子,一為備受艱苦,嚐過隱痛的女子,果何因緣,而移情於我?然淚痕,痛語,皆在我之耳目中,我如夢裏歸魂,渺無安處。英之麗才,周之纏綿悲苦,使我亦不敢下抉擇之心,來日大難!……

平情論之:英對我的摯情,與待遇,有甚於……且其人聰慧異常,過於平常婦女多多,而自周麵我苦述一切後,乃亦覺其人可愛,而深於情。雖年較長,而使人留戀之思,久之不能去。不然,此皆幻想之花也,此難關尚未易飛度。我之思想,何如此無序?

我乃竟有此等思想,毋乃太奇!然事實迫我,我豈不願以清靜身,向大野灝氣中而翱翔自如?及今而後,我乃不能不低首於命運的指使之下,任其顛播。她二人的如何,尚屬後圖。然我時刻不忘於胸的服義,則數日後大膽計劃之實行。此我近日第一所恐懼的,其他事我隻有暫時推諸運命耳!

夜來不能安眠,至成習慣,朝起對鏡自視,比初抵此時,已判若二人,我……究為誰來自苦如是?

今日因預備我的計劃,托言到城內調查他務,留語仆人,不告而出。以我人地兩疏之故,由日初出,至上燈時歸來。口渴舌焦,腳力疲軟,僅乃得將預定的計劃,完成一半。此一日之辛勞,實我所未有。一方麵設計語人,一方麵又須言行詭秘。……怪極!我乃作此秘密黨之生活。

他必不疑我;即疑我亦恐設想不到。今日晚飯後,他詢我,我飾辭以對,且出示我到城中郵局寄物之收據。他惟捋須沉吟,示我以冷笑。然窺其意實不知我有如何行動也。……雖然即他已知。而我誌在必行,不計其他。

晚來體熱如燒,蓋以距此危險時期日近,心內的焦憂,日無片刻之暇。連日籌備奔走,更無停趾。自度若不迅速將此數日過去,我將棄身於此古式的魔窟之室中,……洗足後,將行睡眠。聞窗外有微呼聲,赤足出視。瑞又遞一緘來,封之甚固。識字亦有便利處,英苕雖事事不讓周,至此一端,殊無術可勝之。瑞殊乖巧,遞信後。以手示意,不語而去。我乃於燈下掩門讀之。

書用牙粉包紙拆開書成者。大致囑我行事慎密,莫故蹈危機。事機不秘,俱非得了。緘內尚附有丸藥一包,雲服之可以益神助氣,末言,日來以事機的實行期日近,故飾作冷淡不敢出麵雲雲。後有附言,謂英日來佯歡奉他,而每見時輒淚痕盈帕也。……

噫!予無腕力更記多言。

右二十三號。

昨天整理過一切的行裝,神思疲極!午間他往他處去,乃得趁此時機,與英,周晤於內室。已將計劃定妥,幸她二人此時雖心各含意,而以同在患難之中,不暇多言。我亦曾解以微意,先脫離此魔窟,更作他計。……而更加上一困難之點:則瑞亦須同周同其行止。我乃半晌不能答複,此在我身,有不容不遲疑難決者。二女同行,已屬大難,況益以一人。但瑞之哀哭,周之說辭,於是我肩上又多擔此一層重責。……英屢目視我,我故以不解對之。

出時堅約再三,當不至臨時生何等錯誤。但我視英尚跳脫靈利,周隻知唯唯,其荏弱大可慮!……

事已至此,殊無他術。吾手猶在,當無畏!……畏又何濟!

前日在城中偷發之函,想L已接到。若彼等早往迎我,可省事,否則,雖我有膽力終屬危險。

夕陽當欲落時,我知他將歸來,因他亦連日忙甚。幸以為我可離去此地,而服務於開辦之公司內,一舉兩得,了無牽掛,以為其計甚得。然他究竟曾有些看破我的計劃與否,實屬可疑!所以我故作鎮定,讀雜誌於庭前石階之上,實則我心悠悠,已不知何往。惟覺雜誌內有交涉問題中的字痕,來回旋繞,然我不知所談者究為何事也。

他果歸未,興致亦甚發揚,猶手舊扇,與我詳論出行後之策劃。他之為人,老到而精練,我與談話之間,心甚驚跳,言語皆十分勉強出之,立處如有物向前推動我軀,因之言語多有是非相反處。幸他未曾留心於我之言語,隻侈陳其野心,而孰知我更有野心,較其所有者尤多且危!

……已決定,明日,後日,後日過後,則乘車東去。事急矣,……我心烏能不蕩!晚未飯即寢,籌思半夜,茫然入夢。

右二十四號。

今日心中,一日不能安寧。往昔餘因加入群眾運動,時在京都中,北風吹冷,其利如刀。方我們高唱革命之歌時,而軍警刀槍觸地聲,急促可聞,我亦毫無懼色。比及獰惡之軍士來到,以明如秋霜之槍刺擬我,離我目不過一寸,我獨立無所退縮。在是時雖不能自謂渾身是膽,然除熱情磅礴外,實不知恐懼為何物!明知困苦危險,即在目前,而毅然臨之,初無退心。……彼一時,及今思之,方悟其時之膽壯。何以在軍警包圍之中,刀槍滿目之下,而仍保持我堅毅剛強的精神?今乃為二女子故,日夜惴惴,若帷恐失!“雖千萬人吾往矣”,縱有霜風與監獄之苦。然自覺意氣甚壯,如飲過度之酒者,而今何至如此?早飯亦不能下咽。此預計之目的,能如所先期否,殊不敢必。果有一誤,予固無妨,但此二女子之前途如何?或則目的已達,放浪漂流生活如予者,將何以安置?……更有她二人對予的情感,予將如何應付?……再進一步,……我心如夢!……乃知人生之困難處,正不必是在監獄中夜聽饑鼠齧枯木屑聲時為難過。

偷暇翻閱立山前此與我之函。他係富有哲學思想者,能急人所急,而不輕諾,不寡信,在青年中,少有可比,其函中曰:“……我固然不絕對的排斥感情,然而也不能以此足以彌綸一切的偉大而尊崇的勢力。這正因為它是遊戲的嗬!”他極聰明,又善於判斷。或者在前月我與他函時,已間接窺到我心之深處,故有此等若歎若諷之語。今我已托彼先行布置一切,事成否不可知,……我不信我乃真墜入感情之網中?……然也好,網是早晚入的,焉能目見盲人將墜於井,而己無動於中!……

此真浪漫,且過於浪漫嗬。

英之於我,愛,……以我意度之,周則不然。我禱祝以求其不然!她不過如失乳雛兒,力求一保姆耳。英帶有俠氣,周則一味柔荏,故完全受製於其夫。……“夫”也。名詞而已。

我已怪製度之在人間,有一樣即多一殺人之利器,此語我過日複閱之,或以為激,然在此刻卻深深的信從。中國家族製,離奇而難按諸情理。“妾”之一製,人皆知其非,但每個男子恐皆有願存此製之心,而不敢言。……人之行為,有時須受群眾的理性所迫壓,……使之不得不然,此亦有趣事也。

今日收拾了半日行裝,又寫一詳書,命瑞遞入。……相晤正未可必。更可怪者,瑞亦走,此舉,實使我前數日未能決定。在我看來固小事,將來或轉為巨變不可知。……然勢至此,我亦無如之何。我也受支配於冥冥之中。……

…………

“我四十而不動心。”此句殊費斟酌,亦有界限。有時可以未二十即不動心,有時雖至死後,或猶能動心。但在何等時間,與何種事實耳。而學者得此一句,即以為可窺透天人。我固無此學力,而殊不值一哂。

今日晚飯後,叔父——我究不能不稱以此二字。——與我討論多時,我亦聚精會神以應付之。人皆帶假麵具,我焉能獨外。且設使他知此事之內幕,必將以白刃及毒藥餉我。……危機!……雖然,我寧願蹈之。

他似甚歡忻,或以為在此一暑假之利用我,雖其中小起波瀾,然無關大體。即以月薪雇此書記,亦不大易得。我初來時,對於他的事業之擘畫,可謂為一忠仆全盡其勞力於主人。我在前時,固惡其為人,但他以善意待我,故,……及秘密破露,性質如我,乃刻不能忍!

他日人或謂我隻有為戀愛而為此冒險事,亦誠有一小部分,然不盡知我。……

總之:非功亦非罪,我既遇此,當盡我所應為。危險與名譽,皆非所計。……且我更有何心緒,去一一計算。

今日所記特詳,……夜二時方休。提到此一時的感想,殊非容易。……果然我亦為情感所遊戲嗎?……

且待他日。……

十六

來時的路,又從去的路中走過了。但寬平的大道上,已經沒了那煩熱與飛揚的黃塵。郊原中也沒了中夏時的豐綠,隻有赭色的遠山,與微禿的樹林,還靜靜地在大地上歡送這遠遊回去的客人,撲麵的風,已不柔暖了,正如慕璉心中的感想一樣。兩個半月的光陰,比流光還快的過去了。他穿了單呢長袍,坐在一輛車子中,叔父在前麵的另一輛車上,帶了好多的行李。慕璉心裏雖是紛擾不寧,但幸而此刻是與叔父各在一個車子裏,可以使他有自由思索的工夫。但事情一定了,卻將如何思索?思索又有何用?他不止是昨日沒有成眠了;幾天以來他的精神如同喝過什麼分量最重的興奮藥水一般。這時在車內,眼看著初秋四野的景色,反覺得有些模糊起來。天色陰沉,並沒有看見一片藍色。隻聽得馬蹄下踏得碎葉聲作細響。

“一個人究竟是瞬變的嗬!”他這時眼看見所從來路上,一切已經換變過的景象,加上自己,總算起來,這七八十日中的經過,與將來的地步與困難,他雖是個勇於自信的人,到此也不能不將一點詩意侵入他的意識中去。他蜷伏在窄狹與積有什物的車中。不自覺的含了一重悲感!忽然念起亡去的母親,帶著自己在幾歲的時候,由這條路上也走過幾次。……更想道從此一去,自己所生長的故鄉,茫茫前路,或者更無再來之日也難說定。又記起當自己小時同了幾個小伴侶,往山中去遊玩。那時母親也是同去的。如今更有什麼可找得到?這一次重來,已屬想不到的事了,而此重來之後,不意卻又種下這一層不可知的因。人間什麼事都預想不到嗬!他一邊這樣回環的想,一邊望著清冷的景物,不禁暗暗地歎了口氣!

一日的行程完了,夜間即宿於鐵道邊的小旅店內。當他們走到時,天快黑了。還是半舊式的鄉間的逆旅,滿了人語聲,及叫賣零物的聲音,並沒有電燈,而慘慘的油燈光下,隻見出入的人數很多。自然有趙建堂的身分,旅店內照料得分外周到。並且費了好些事,為他們兩人找到兩個清淨的房間。因為往某地去的列車,夜間沒有,所以隻好在這個地方留連一夜。

這算是幸事嗬,慕璉竟得自己在一間茅簷土壁的屋內,度此一宵,與叔父離開,以便他獨自思索。一日的行旅,正所謂人煩馬倦。晚上建堂卻喊了幾碟的粗菜來,同慕璉飲酒。建堂是個不多飲酒的,慕璉也是個很能自製的青年。他在學校的時候,每看見同學們飲酒,雖是麵子上不去說什麼,然而心裏終不以為然。他的行動,很受了哲學上的克己派學說的影響,他以為人生須為社會盡力,至入了墳墓的一日為止。而且須斷絕一切戕身的嗜欲,以求真純自我的表現。他明知飲醉了酒,或者其中的趣味,比平時還深長些。也或者吃過鴉片之後,精神上要舒適些。但他終不承認由物質的嗜欲上,可以滿足人生之欲望的要求。所以他常常蔑視那些為物質嗜欲的奴隸的人。不過這些思想,在他未曾來到故鄉時,是堅定地保持著。自從有這數十日的變化以後,也不由得他不對於舊日自己的信仰,有些懷疑起來。不止是懷疑,自己覺得平常信得過自己完全能夠超立於物質嗜欲上的誌願,也有點動搖起來。而自己在這數十日內,也完全陷入物質嗜好的深淵中去。他很奇怪何以自己與從前的自己,變化得如此迅速。這是他一麵在叔父的對麵飲著苦澀而頭暈的酒,一麵卻不斷地這樣自己詢問自己。建堂卻似很快樂地,隻顧慢慢的飲下。還尋些閑話來,與他傾談。慕璉從叔父的言笑及其眼光之中,已經明白那是驕傲,而且帶有對於失敗者的狡獪地諷刺。慕璉看了又何嚐不明白,卻隻索是心頭悶悶,無多話可說!一會建堂又同他談到羊毛生意的出息,及設立公司應行如何的規劃,以及輸出外國的關稅問題。這些話在平日聽來,慕璉總可獨抒所見,發揮他的學問,在事業的應用上麵。不過在此時,他隻有唯諾的分兒了。建堂也不甚理會他,仍然保持著諷刺般的微笑,與不間斷的慢飲。

正是沒有月亮的夜裏,及至建堂飲得足興,已經是十點多鍾了,他又叮囑明晨須要早起,好趁五點的火車。慕璉也隻有點頭,沒得多話說。其實這時他在悶悶中,所飲的酒,已經不比建堂少了。

他眼見得滿身油膩的店夥,將杯碟撤去,並且看著店夥的臉上,現出燃火般的紅光來,以為很是奇異。他又看看叔父的八字須,翹在嘴唇上麵,如同玩偶的老人的假須一樣,也是有趣。他一時覺得頭中微痛,卻又很興奮地快樂!於是他不能再在破木椅上安然的坐住,便立起來向建堂無意地點了點頭,便跑向自己那間屋子中去。他臨出門時,還仿佛看見叔父依然向他作狡獪的微笑,口角動著,似是同他說了句什麼話。然而他卻聽不清楚了。

當他初進此鄉間的旅店時,心中被憂慮纏繞著,並沒留心屋子中的陳設。及至晚飯過後,由叔父的屋子中出來,方才向自己這間屋子裏留心觀覽是什麼樣子。他兩隻眼睛,都朦朧著,由門口向屋中所看到的東西,隻是一張油漆的方桌,算是最完全而美觀的東西了。缺腿的木凳,沒有靠背的破椅,汙穢積滿的茶杯,一把粗磁的水壺,餘外便是一張木床,和一件自己帶來的箱子。自然是毫沒趣味的。幸而被褥早已在木床上,安置好了,所以他不知所以地看過屋中破敗與無味的陳設之後,便猛力的躺在床上。

心裏忽然覺得一陣亂跳,麵上如同火炙一般的熱。眼睛開了,又重行閉上。有時如同看見屋內的東西,都似生了眼睛。向自己注視一樣。這時他可聽到的,隻有窗外的馬蹄蹴在土地上連續的響。

他雖然是似乎醉了,不過他心中存留而未曾解決的事,何曾忘卻。他隻是向著床頭上一個帆布精製的行篋內出神。原來他的日記,及夐符與他的信,全裝在裏麵。

他一麵看著,而心思卻更向遠的地方去了。他對於這個可憂慮而難忘掉的不可知的事之將來,在這片刻的醉中,且不去籌思。然在此孤燈旅店的清夜中,反覺得有種惻惻的悲哀,與不能言說的感想,都同時湧起。自己在前數日,對於建堂——對於自己嫡親的叔父,可謂憎惡到了極點,不過在特別情勢之下,不能想什麼方法,早逃出叔父的魔窟罷了。其實心中的反感,已達到十二分了。但這時,卻又似乎另換了一個境界。(就是他有一種突變的尋思,是將特異的事,看成普通的了;將慘淡的事,看成遊戲的了;將愁苦,看成一種消遣。)而將一個人身,看成如屋角蛛網上的微塵一般的不值錢。他欹在床上,想自己這一番舉動,不知是自己為人家作遊戲?還是他人以自己作遊戲?也或者叔父正在一切明了之中,而遊戲自己?不然,自己的遊戲,或終告成功。他這等亂想,不覺得失笑起來。笑得連不穩的木床,也動得響。及至再一聽外麵時,連窗前的馬蹄蹴在地上的聲音,也聽不大見了。外麵似都已安歇,並沒有人語,惟有自己的心,跳得卜卜的微音,還沒有間斷。

他素來很少這樣的,然而突然的變態,又誰能預計得到。他居然會被酒力征服;而且沒有絲毫反對的氣力,任著頭中生痛,卻沒有懊悔的心思。且是不多時,竟能穿著衣服,竟催著他入夢去了。

到了次日的清晨,慕璉同了叔父,看著人掮著行李,走上二等車的時候。他已經覺得全身冷顫,雖是季候還是初秋,在他已是覺得如同走在冰雪上的冷栗一般。晨風吹來,麵上時時發燒,他以前勉強走了二裏多遠的沙道,等待火車到了站後,匆匆地走上車去,便頹然臥在車中的軟皮坐椅上麵。車身往前緩緩動的時候,由車窗中看見粉牆上的柳溏驛三個字,漸漸模糊下去。而自己一陣頭暈,便似乎欲嘔吐般的咳嗽起來。

建堂正在車內忙著叫車役來進早餐,慕璉卻連一口也不能下咽。隻在一邊,看著叔父翹著八字須,安閑地吃些牛乳餅,與麵包。幸是車中人少,自己還可以半躺在座子上麵,這時已經沒有了昨晚的意氣了。胃裏如同用惡物塞住似的,一陣陣地往上撞。看看叔父露出灰色的牙齦來,帶著金光燦爛的假牙,吃得正自高興。一隻手裏還拿著一份車上賣的《商報》,在那裏仔細閱覽物價的指數表。他想著叔父的心思,卻越加不安起來!從叔父的小小的雙目中,便可看出他的毒惡的手段來。想著夐符的話,不覺得便咬緊了牙,……忽然又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觀念,來到自己紛擾而苦痛的腦中。想到英苕那樣嬌軟而紅潤的雙唇,居然會與他的……相接觸,世界上還有平等嗎?不曉得當她有時以她的雙唇,與他的……相接觸時,是否也生出一種如沉醉般的情愛來?這個思想,突然而且奇異,本來不好胡思亂想的慕璉,在這些日子,時時受了刺激的神經中,也會有這等想念。想到這裏,不禁便向著建堂竭力用偵察的眼光去看。建堂抬起頭來,向著他道:

“你真不願吃點東西嗎?……我看你有點感冒吧。……年輕的人,怪得很,現在年輕的人,反不如我們來得爽健些。”

慕璉點了點頭,將憎惡與帶有滑稽思想的麵色,收斂了好些。

但建堂又接著道:

“你看今天的《商報》上麵登載的出口稅,又添加上百分之五。這一舉,實在不利。說不得我們公司內的貨物,如開張批發時,又須加貴了。”他說時,便將手中的報紙遞與慕璉,慕璉有氣無力地答了個“是”字。便用報紙來遮住臉。

於是叔侄的談話,又一時中止。車中惟有幾個西洋小孩子,呱呱咭咭地說個不了。還有一對穿得極為講究的西洋夫婦,正在斜對麵座上,偎著肩兒,甜蜜地互相對笑著低語,這是慕璉由報紙後麵所看見的。

不知為什麼在這十天左右,慕璉的感想。對於任何事務,的確比平常靈敏了若幹倍。在平常的時候,若使他看到青年夫婦的偎肩密語,聽到小兒女的吵聲縱不十分生煩厭心,卻也同時帶著鄙視的態度,這是由他的性質,與環境所造成的觀念,時常在其思想中浮現出。不過現在卻不然了,他已經將堅固而沉毅的青年,變成感慨無端的詩人了。在這時他聽見極可愛的幾個小孩子奔走吵喊的聲音,與眼見了青年男女親愛密語的景況,覺得自己真是個世界的孤獨者,覺得以前剛強入世的勇氣,差不多都喪失了!越發心中難過!而越發對於現前自己的生活討厭!一時憎與愛的感動,在茫茫的意念中,沒處著落。他哪裏是去看什麼報紙上的指數表,與增加出口稅的章程,他的心早已翱翔於遠處去了。

一陣眩暈,幾乎沒有跌了下來。急急地伏在車窗上,咽著道旁的晨風,竟將昨日的食物,全數嘔吐出來。覺得又腥又膩,嘔了約有十分鍾,方才淨盡。再臥到座子上麵,已是沒有絲毫的氣力了。建堂也為之駭然!隨即由身上掏出一包痧藥丸子來,遞給他,他卻搖搖頭不吃。

人在無聊中,當然覺出時間過去的遲緩,而且時時的急悶!況且在旅行的病中;在心憂的攻擊之中,便更難過!慕璉一天蜷伏在車上,沒有走動,也沒有吃一口東西,然而卻時時地,由懷中掏出車行的地點時間表來看看。本來這行列車,須到T地,然後換車南下,再過半夜的行程,方可以抵到建堂的目的地H埠。——那就是建堂的公司所在地——T地也是小小的都會,而有往南北兩條交錯的鐵道。北去可以用三十個鍾點,到慕璉求學的都城。不過若往南下,可就更遠了。慕璉心內盤算著,恰巧這日早上的嘔吐,可以給予他一個良好的機會。到了過午,車行過群山圍繞的小平原時,他便開始提議,要開個臥車位,以便作半夜的休息。本來建堂是講究耐苦的紳士,所以臨上車時,沒有想到還須用臥車去休息。但眼看著慕璉像要大病的樣子,當然應允了。好在這次慢車中,人數不多,臥車中尤多空位,便同車上人說過,既訂好一個臥床。建堂還恐怕慕璉說他省費,便道:

“我是夜間不想睡覺的,況且也睡不安穩,不久便到H埠,你身體不好,可以先將息,以預備明天我們到後就得趕急籌劃一切的事。”

慕璉得了這個機會,便故意將自己那個帆布提箱,勉強整理了一番,命車役提著,由二等車中移到臥車裏去。他本來由京都中來時,隻帶了這個提箱,在暑假中一切經過的成績,也都裝在其中,他還故意將絨毯子及書籍等收拾出來,給叔父看,然後他便皺著眉頭,車役引導著他,往後麵的臥車中去。

這時已將入暮,四野蒼蒼茫茫的晚霧,仿佛合攏來包圍住,將這趟長行的列車,阻住去路。臥車中本來都下了窗簾,當他不很安定的臥到床上的時候,卻揭開綠綢作的窗簾,向外邊望去,隻看見茫茫的煙林中,三五翔飛的烏鴉,向天邊飛去。有時還看見幾個農村的婦女,包了青布的包頭,肩著柴薪,向林邊的小道上彳亍著行去。

黃昏來了,夜景已經罩了下來。臥車中的鼾聲,也同時並作。慕璉在此時,哪能安睡,隻是將頭貼在枕上,有時還抬了起來,聽著鐵道上麵輪鐵的鏗 聲,仿佛如奏著音樂一般。

夜裏十點廿分,一日的長行列車,達到了T地。這是個最大的車站所在地,一時燈影人語,非常的嘈亂,喊賣零物的,上下火車的客人,亂在一起。獨有臥車中,卻安安靜靜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語。

在憧憧地人影上下之中,忽有一位披了黑色外衣的人,將頭部的下半,用高高的領子束起,如同有病怕風寒的一般,隨了一個腳夫,從鐵道的側麵,繞出車站以外,便喊了輛馬車走去。

不久火車上汽笛響動,於是黑身蜿蜒的列車,又重複往前送行去了。

十七

周立山坐在一隻安樂椅子上,穿了身極樸素的中國衣服,慢騰騰地吸著一支雪茄煙,向著對麵倒臥在床上的慕璉說:

“事情我早猜透是這樣,卻不料會有如此重大的變化。現在隻好就事論事,對於她三人怎樣安置的問題,將來的防衛,你不能不負責任。再一說,你叔父明明是個陰險而厲害的人,將來有何結果,憑我也難於想得到。不能不說是個困難的問題嗬。然而我始終不反對你這種辦法,我雖然不以處處聽從感情的支配為然,而事情的來到,也非逆料的決定所能判斷。為正義起見,當然不能說你的不是。況且這事的起因,也不止你一人,歸根到事實上去,我也自許為你的相知的朋友,不能不想到如何方是個從長的計較。說到這上麵,……極要緊的一種要素伏在裏麵,你卻不可不從實告訴我。……”他是個目深而長發的,將近三十歲的青年。黧黑而凝固的麵孔,顯見得是個有毅力而能即知即行的性格。他這時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噴出些白氣來,便目覷著躺在床上的慕璉不言語了。

慕璉這時因精神上的紛擾,與身體上的疲倦,已經似乎死一般的斜臥在立山屋子的床上。也不答複他問的話,半晌方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立山低聲道:

“將來吧,你的生活不能不說由此入了危難的境地。世上的非難,還算不了什麼,隻是實在的事情上,可教人難於替你設策。況且破壞舊製度,即有許多人唾罵你,也許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人的讚同,至多不過為舊社會所侮棄。這還不要緊,但你對於她們三人應如何應付,這是目前解決的事,不能以長歎了卻的。我想,……”他說到想字上,便又吸著煙,在椅上抬頭默思。

慕璉勉強起來,向幾上飲過一杯茶,對著窗外的斜陽凝望道:“你說的何嚐不是,但我覺得真是比死還難過。我再想不到像我這個人,還會有這樣浪漫的行徑。……從此後,我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事的好處。……我現在覺得一切的事,多是如此,我在將來,或者可以另使我換了一番麵目。……嗬呀!心跳得痛!……”說話還沒完,便又用手捧著胸口,臥在床上。

立山也似沒了主意地將手中的煙卷,放在磁製的架上。隻管踱來踱去,在地上走。又道:

“你同她們來將近二日了。……我想旅館內究竟不是可常住的地方。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你總得想個更好的方法出來。我當然扶助你的,不過你到底對於她們的真實態度須同我講得明白。我這邊呢,房子雖則容易辦好。……這自然是照你的來函囑托的辦理。……到底對於她們的前途,你是有沒有一點確切的計劃。”

“我自己現在也是為這一點上,鬧得頭疼欲裂。隻是將她們引導出魔鬼之窟來,原不是很難的事。至於後一步的問題,我心中也沒了主見。況且……怎麼好呢?”這句語意不盡的話,沒有說出來。

立山何嚐不明白他的為難的情形,也皺了眉頭歎道:“人人都是自己去作的孽,可有什麼方法?……”

於是兩人的談話,在這一時中,終沒有結果。而時間已晚了,晚風吹著庭前盛開的菊花,也如同正在私語。

這夜的八點鍾,立山同慕璉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並著腳步走著。街上男女來往的多至不可計數。兩旁大商肆的玻璃窗中的電燈,耀得光平的道上,無論什麼都看得見。他二人一同走著,卻彼此並不言語。立山身軀原比慕璉高些,挺著腰,仰著頭,更顯得是氣概高傲了許多。慕璉帶著滿臉的病態,很遲緩地在他肩下走。卻越看得出是萎靡了。慕璉一邊走著,一邊尋思著自己這幾日來大膽的舉動。設不是在叔父的家中為了有所感動,這時還不是仍然可得如同立山一般的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的遊行自在。本來想想自己是很好的生活,偏偏會遇到這種事,遇到她們的情境,與……想到這裏,便抬頭望著街上的行人,差不多都欣欣然執了手杖,提了什物,高興地走去走來,而自己正是滿腹的心事,卻發泄不出來。尤令他難於回答而沉悶在胸中的,是剛才立山問他,他不能即刻答複出來的話。

轉過幾條僻靜的街道之後,他們便到了一所周圍有小小花圃的半西式的樓房前麵。一盞球形的電燈,照在石庫門的上麵。慕璉往四下裏張望一過,便同立山推門進去。

英苕正在床上嘔吐得發暈,周夐符伏在木桌子上似乎正在籌思。而那位鄉村的姑娘瑞玉,卻在一邊的木床上,睡得氣息很勻稱呢。當慕璉,立山進去之後;夐符方拆開頭發,往窗台上取奩具梳頭,但出其不意地他們一同來到,於是她匆匆地又將已拆開的頭發挽上。

慕璉很抑鬱地將立山介紹於她們,而英苕臥在床上,搖搖頭不做聲。

立山看這間旅館中的樓房,雖是有穿衣鏡,木靠背的方床,一切的器具都還講究,隻是免不了俗氣。況且她們疲倦的狀況,與憂慮的顏色,更教人在這間一來一去的客舍中看了難安!

慕璉沒有一句話,隻看看床上發呻吟聲的英苕,半身蓋著被子,自己歎氣!夐符神色很難安的往窗外凝望。靜了幾分鍾,還是立山開言道:

“你們是擔了無窮的憂恐來的,這事在將來的了局,正不知怎樣。說不定你那位叔叔,(他說時頭望著慕璉)這刻已經發了電報去找你去。過幾日家中的事鬧穿了,雖然你們可以不怕什麼,不過到了那時候,也麻煩得很。現在,……頂好是想好的方法使你們有個安身的地方,過後即令他親自來到,也查不出來,方為萬全。……”

夐符眼角中含了滿眶的淚痕道:

“周先生,你計劃何嚐不是呀。像我們這幾個人,如同發狂似的由那個魔窟中逃出,我們呢,沒有什麼,隻是後來呢,可連累了,……我想周先生雖是給我們可以預備下房子,我們可也不能去住的。生活上怎麼辦呢?我們又一無所能,咳!……命運不好怨誰呢!還連累別人!”她說話的態度,明明表示出她柔懦的性格來。立山還沒有回言,而在床上臥著的英苕忽地帶著被子,坐了起來,喘息著道:

“你太怕事了。到了現在,說那些話有什麼……用處?倘若……有哪一天,他找到我們,……有我呢,什麼人不用管,我自己去和他歪纏。……慕璉,你也不要以為我們倒會連累了你,愁的那個形樣。……好就好,不好請你再不要見我。或者無論怎樣都可以。……一人作事一人當罷了!……何苦來!……我從前也研究過戲劇,……我決定了,憑我這張口,還可以去混得飯吃去,……”她說時麵色都紅了,身體顫顫地又重複倒下。隻是抓著被角喘氣。立山在旁邊看了,卻不禁心裏暗暗稱讚她這幾句話。慕璉急得臉上也紅了,趕緊走到她的旁邊道:

“你何苦來說這些話!凡事不可性急,……難道我能夠受盡了痛苦,將你帶出,再說到那些不三不四的話上去。……咳!你太也……”他連日疲勞,又加上一時急憤,話都向腹內咽下了一半。然而不覺得也是欲淚了。

立山接道:

“你們都不要過於急切,事情到時就會有辦法的。倒是英姑娘說的演劇的話,這未嚐不是個計較,前幾天我所認識的美成劇社中正招收新女劇員,這倒是個機會,而且在那裏邊是可以有生活的,以英姑娘的聰明,這點事絕不為難。我敢預說上了舞台之後,定能受人非常的歡迎,這是很好的機會……但是,”他望了夐符一眼道:“你是否可以寫字以及作簿記的事。”

“哪能夠……或者去學習學習還可以,”夐符淒然的說:

“這也須想個地方……介紹去……”

慕璉在床側低頭半晌沒有言語,後來忽然望著立山道:“你記得密散司俞吧。……她不是我們音樂研究會的導師嗎。她上次曾同我講過要覓得個長期而且沒有家庭的人去教導和一半的保姆的性質去看護她的小孩子。我想,……但是日子好多。……”

他還沒有說完立山拍掌道:“那是再合式沒有的事。她是個教徒。而且性格上還和氣些,又是個有新思想的婦人。我們和她一說,定可以成功的。隻不知……可以,……”

夐符很感激地答道:“隻怕像我這樣坐吃清穿慣了的人,不能給人家作事情。”

這時英苕又在床上道:“姊姊!快不要說了,你正好去這樣的,還有什麼推辭。……”

末後立山又同慕璉商好,因為瑞玉還認得幾個字,他們一同補助著她,教她考入女子職業學校。他們詳細的討論了有三點鍾的工夫,便把各人的前途暫時決定了。又決定明日分頭將各處說好,即行遷居分住。幸虧立山還是個沉靜而有計算的人,當他同慕璉要走的時候,還笑著道:

“幸而房子沒有定下,這都是你的糊塗計劃。我早知是不妥當的。……事要上急的進行方好,日久變生,我也脫不了幹係的。……”慕璉點了點頭,又跑到床側同英苕低低地說了幾句活。英苕半閉了眼似理不理的。慕璉遲疑了一會,便同立山走出房門。

新秋之夜的冷氣,非常峭栗。當他們踏著碎散在地上朦朧的月影,走過禦橋時,便聽見西麵禮拜堂的大鍾,正打一點。

十八

在一個幽靜的小院子裏,正午的日光,非常和暖地罩住一架半黃了葉子的葡萄架。上麵的葡萄,已全被主人摘了去,隻剩下些小飛蟲兒,還似為尋果實的餘香般繞著架子嗡嗡地飛。秋日的日光之下,正是飛蟲得意的時候。那時滿院靜得什麼也聽不見,甚至連個鳥鳴的聲音也沒有。本來這所小小的院落,是在這全個住宅的東邊一個月洞門內。用磚砌成了個花台子,上麵種植著四五株芭蕉,與些雞冠花,金鍾罩等的小花草。其餘的便就是那架很大的葡萄。在春夏之時,滿院子都襯得碧綠。北麵有所帶回廊而很雅潔的三間屋子。一色帶玻璃與淡紅色髹漆的窗子,日光映在疏疏的簾子上,很細碎的簾痕,卻斜映在屋子中的當地上。

這所幽靜的地方,正是生活變遷後的周夐符的住室。每天在屋子中焚著香,同三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說說笑笑,她雖是沒有受過新時代的保姆教育,然而主婦卻極信任她。每天除了與小孩子說笑之外,便為主婦抄點文字。院中輕易沒有人來,閑時隨意能看點書籍,畫些中國畫,明窗淨幾,也可謂與以前的生活有安適與煩惱的不同了。

這日因為主婦帶同著小孩子到一位友人家中遊玩去了,夐符連日來雖是生活上安適,但總覺得鬱鬱寡歡,更懶與外人交接,因此便沒有出門。

一個人物質上比較的滿足,或者終填補不了內部的損傷。走過了一步很壞的命運,卻終難洗滌自己永難磨滅的傷痕。夐符現在的生活,與這兩句話有些相似。不,或者還更要厲害些的。她自從逃離了樊籠中的生活,到這個又不操心又不困難的地步,應該樂天安命地每日度過,但哪知她在被人世遺棄中的幽靜裏,反而心潮坌湧,不知自己要怎樣的盡此一生。她是個性質柔荏的人,與她那同伴英苕,自然不同。她缺少那種飛揚與獨行其是的剛性;又好作過度的思索,而憂愁的聲痕,卻無晝無夜的圍繞著她。在這裏,雖是主婦對待的殷勤,也常常用些達觀樂天的話去安慰她,不過她終覺得自己每日如有所失的悵惘。說也奇怪,她並不覺得因生活的改變,能夠給她以何種特別而有力的慰藉。有時記起以前的事來,還是有細微的恐怖,與無盡的悲哀!她總覺得自己在這個浮泛的世界中,是個無依無歸的孤獨人。況且自從到了這裏以後,慕璉因為地位上與學業上的關係,不能常來,有時來了,說些似乎不甚關心的話,匆匆地走去。她是很明白其中的消息;英苕正在劇場中漸有名望的時候,她又知道自己也有許多不及英苕之處,……因種種觀念的憂疑與無聊,雖是每日過著很清閑的日子,而自己明白,無形的疾病,卻深深埋下了根了。本來自小時所遇的困苦,與這幾年來一切的經過,已是將身子糟踏得厲害,而到此以後,更有潛在心中說不出來的苦痛,日夜的熬煎,當然不能使得精神上有何樂趣。

這日的清早,因為夜中沒得好好的安眠,起來之後,覺得頭暈的很。匆匆地梳洗過,對著鏡子看了看麵色,雖是不似乍來時那樣的風塵滿麵,但並沒豐腴了多少。況且因為夜間有咳嗽的緣故,兩顴上每到一早一晚,總發紅色。她也聽見說這似乎是肺結核的表象,便也怕了起來。所以每當晨起理妝的時候,一麵對著明明的鏡子,一麵卻癡癡地想起十五六歲那時簪花對鏡的心理。過去的韶光,哪容追悔。不過她那難言的淚珠,每在這時便留不住,而從眼中滾滾的滴出來。

這日的午飯,也沒有用。伺候她的仆婦,看看她那懶懶的樣子,也不言語,將飯菜收拾了去。好在她一切看慣了,也不理會,隻是斜倚在躺椅上麵,一手托了腮默然幽念。

過於幽靜,便容易使人發生悲感,何況她是舉目無親而心頭上有難言的苦衷呢。她便自己想道:“來此已經二十多天了,將來難道永遠是這樣下去嗎?……我今年也是沒曾過二十五歲的人,像這樣可怎麼?……”她心中紛如亂絲的思想,隻是有這幾句話顛來倒去作迷茫的自問。她自己明知道是難於解答的,但她因思想的要求,卻不容她不自問。少過了一會,她又記起前七天來看自己的慕璉,便又想“他現在是快活得多了!……本來他現在卻為何不快活呢。我自己出來,差不多是要求他攜帶出來的,自然他也隻是等閑的看待罷了。他是什麼樣的人,自然不會想到我的!”想到這裏,覺得一陣淒咽,又哭了起來。一時又忽然記起前幾天英苕打發人送了一包藥水來,說可以治腦痛,但因自己心緒不好,並沒拆封。這時便想去打開看看。心裏如同沉一塊重量的石頭一般,一邊擦著淚痕,惘惘地起來,從東壁邊的衣櫥中,取出一包小小的東西來。解開繩子,果然有瓶綠色的藥水,還貼有一張中外文並列的仿單。她正要細看時,便發現出在瓶子底下,還附有一張信箋,與剪下來的一片報紙。先看信箋,是英苕給自己的。但字跡卻似是慕璉替她寫的。上麵很少的幾個字是:“久不見,我刻忙甚,不能多談。聞姊恒患頭痛,此藥水服之,頗有效,故遣人送上。更有可笑事,姊想不知。所謂那事發現矣。然及今觀之,與吾輩無關可也。可閱此一片報紙之廣告。匆此即候痊安!英!”她看完之後。尚不知報紙上所登載的什麼事,及至取來一看,便不禁手顫心跳了!原來那片報紙上登著是:

賞格  鄙人有妾二名:一名夐符,年二十四歲,身材中人,麵瘦眉長,言語遲緩。一名英苕,年二十,貌美體微矮,言語迅利。今彼二人,趁鄙人遠出經商之際,竟拐帶衣物珍飾等甚多,並攜一婢女名瑞玉者逃跑。除稟官飭查外,合亟登報聲明,凡有聞風送信,或人贓同時送到者,備有重賞,決不食言。

夐符還是第一次見這類似通非通的廣告,往常她常聽見人說什麼登報聲明,與重賞捉人的話,不知是怎麼回事,這次她可看見了。但看到後麵,直覺得眼光眩暈,如火光的閃動,在自己的麵前。便不能再往下看去,頹然的躺到椅子上麵。若是平日,她看人家這等文理不通的廣告,又要笑得肚腹疼了,不料這次卻臨到自己身上。雖然萬不至漏泄消息,被人捉去,況且她們早已改過姓名,必可不至發生意外,但像她那樣細微窄狹的心思,看了這段文字之後,焉能不引起她深深地觸痛!這明明是表明二個被玩侮的家畜逃走了,還要如犯了什麼大逆不道一般懸賞捉拿。自己想想怎樣這麼不幸,生為女子,為他人作玩具?被人玩侮的女子的身體,明明與一般人一模一樣,卻為什麼偏成了他人的所有?一有走失,便視為逃亡的囚犯一般。她想到這裏,又聯想起苦命的父親死去的早,媽又被人氣死,自己毫無能力的被仇人拘禁起來,作閨房的奴隸。現在幸而逃出火坑,又沒人來過問慰藉,且明明是自己的仇人,竟能用這種嚴重的聲明,視自己為他所私有。想到這裏,早已將英苕信箋上所說的話忘了,禁不住伏在椅上抽抽噎噎地大哭起來!哭到後來,連口咳吐了些痰沫,她看見所吐之中有些紅一塊紫一塊的東西,心裏反覺得清醒了好些。

到了日影西斜,主人和孩子們還沒回來,而靜靜的院落中,也沒人來過。獨有幾隻秋蝶,一上一下的來芭蕉葉邊飛來飛去。她這時早不哭了,態度很從容地將藥水瓶子收拾起來,廣告卻揣在懷裏。一會兒按住胸口,將屋子收拾了一起。覺得有點微冷,便到衣架上取下一件薄呢衣服披上。又低頭默坐了多時,仿佛將一切的難問題都解決了的一般。便揭開竹簾,到院子裏徘徊了有幾分鍾。忽然看見花台上的野花,——叫不出名色的花,都將花片落在有青苔的土上。紫的,茜紅的,白的,如鋪著碎錦似的美麗,惹得幾隻由牆外飛過來的蝴蝶兒,直是繞著花台上翩躚著飛舞。如同來吊台上的落花似的。她看了不禁又歎口氣,心裏卻想道:“花也有時謝,蝴蝶兒也有時死去,早晚還不是一樣,何苦用這色相來互相誘引吊歎呢?人間對於煩苦與失望的時候,又何苦去作終日的迷惘?命運嗬,實在有不可抗違的勢力!然而可有個逃避的方法呀,明知命運是難於抗違的,又何苦去爭競,憂苦些什麼!”這等思想在她的今日,的確是另有一番悟徹了。她這樣想著,又望著遠掛在樹梢的夕陽,返射出淡金的色彩來,她不禁點頭讚歎,以為獨有像這一時的淡金色的夕陽,方稱得起是個黃金世界,原是虛幻的片時的呀!

她如入了迷,又如大醒大覺似的在院中小步徘徊著,盡著向那些事上想。

這日晚上,主婦同著她那幾個美麗活潑的孩子都回來,齊集在夐符的屋子中,歡樂地敘說這一天的遊興。夐符的顏色,看去也比平日愉快得多。說說笑笑,沒有每天那種抑抑的樣子。那位俞夫人原是位樂天的教徒,看著夐符居然能夠有這樣歡慰的表現,也覺得非常喜悅!她的丈夫常常不在家中,便命人將晚餐開在這間屋子裏,與夐符共同吃過。於是久已寂靜的屋子,這晚便為笑語聲充滿了。俞夫人是善於交際的婦人,又能說笑話,惹得夐符也同笑了,及至晚餐吃過之後,已是八點多鍾了。

俞夫人回室休息去了,小孩子們早已安睡,於是仍然冷清清地剩下夐符一個人,對著那盞夜夜相伴的孤燈。

夐符此時精神反而興旺起來,將那些舊日自己的文字,與所寫的紙張,與一切的信件,及自己平日心愛的東西,忙忙地收拾起來,鎖在一個很堅固的皮篋之中,又在桌上寫了兩封簡單的信,一封是給主婦的;一封卻用漿糊粘好,上麵寫著“趙慕璉閱”的四個字。她一氣將這些事料理清楚,卻覺得有點疲乏了。向壺內斟了一杯很濃的紅茶,慢慢地喝著,又將手撫著放在桌上的皮篋,不覺得灑了幾滴淚珠在上麵。她到這時,反覺得毫無掛牽,也沒有什麼思想了。卻楞楞地坐著,像對於世間的事,還有什麼沒有做完的一般。但再想一過,確實應行辦的事都交代完了,沒有別的了,便再喝了一杯茶,望著壁上的畫幅出神。

忽然又記起一樁事,便急急地又執筆寫了一封較長的信,在封麵上寫好她兄弟的軍營的地址,及至寫完之後,心內卻想:“久已沒有得到他的信件了,在軍隊中,誰又曉得他現在是……然而他又何嚐想到我,……怎麼樣呢?……幼小的生活,還想他做什麼?”她想到這裏,覺得又有點悲感的衝動了!拿著那封已寫成的信,重看過一次,末後便粘好了,連同那兩封信,一起放在案上。

這一夜中她做了不少的奇怪的夢,仿佛又看見當年茅屋中母親最後的哮喘狀態;看見那浴血而立的青年軍人;而那久已忘卻的觀音像又對她生動地微笑,似是歎息究竟這一切事應了母親的預言!然而一陣火星的爆發聲把她驚醒了,她卻毫不恐怖,毫不憂疑地在臥著靜靜地尋思。

第二日天方破曉,她便起來,將屋子收拾了一番,用壺中的冷水擦了擦眼。仔細向四周看了一遍,便匆匆走出。剛出了院子的外門,卻又似忘記了什麼東西似的,跑回屋子中立了一會,便重行出去,手裏還撕了一片芭蕉葉子,一直的往外去了。

俞夫人的大門方開,她便出去,一直急轉了幾條街市,從電燈薄弱的光下,喊了一輛人力車坐上,到了禦河的北橋頭上。這時還沒有人走,連個站崗的巡警也看不見。她下了車子,打發車夫走了,步行了幾十步,看看河中的流水,被天空中三五個淡淡的星光映著,仿佛有四五尺深。她遲疑地立在那裏,被冷風吹著,摸摸額上的頭發,已是吹得很亂。從水中看見己身,雖不是個美人,卻也未免自惜!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前麵有巡警走來的皮靴聲音,她卻搖了搖頭,微微地吐了口氣,便從容地躍入水中去了!水雖不深,但她的身子,卻一動不動地沉下了。

十九

恰巧第二天是個星期日,慕璉同了立山往野外旅行去了。想不到的事情就變化得這樣快。及至他們回城的時候,已經是快要黑天了。他們在路上商量好一樁事,因為英苕已經登過兩次台,他們事忙,卻沒有去看過一次,但聽見那些關心新劇的朋友說新來的一位女劇員,非常出色,所演的悲劇,尤其感動觀客,他們明知道那是英苕的力量第一次在社會上發現,慕璉更是心裏歡喜!這日他們在旅行中商量好,到城中時,即去往觀這日晚上英苕所演的戲劇。當在半路上的時候,慕璉異常的興奮,對於一切的景色,都似有深重的感受。立山卻還是如同平常一樣,保持著堅毅的態度。

當他們回到寓所之後,正要吃晚餐時。忽然伺候他們的仆人,向他們道:“今天十點多鍾的時候,住在十條胡同的俞夫人曾來找你們。她聽見你們到野外去了,像是很著急!囑咐如來時,即速到她那裏去。”

立山與慕璉自然很為詫異!立山就猜著是夐符病了。慕璉卻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依立山的意思,就想約著慕璉即去看看。慕璉卻蹙著眉道:

“現在已經是七點十分了,多遠的路嗬,我想必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前六七日我還去看過夐符一次,她的精神還很好,而且她現在的生活,多麼舒服,怎麼好好的會生起病來。……時間已是過去的太快了,……再遲些,到美成劇社去怕沒有坐子了。……”

立山笑了一笑,又搖頭道:“我想恐怕有些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吧!”

無奈慕璉這時一意要先去看英苕的演劇,立山也拗不過他。末後才決定他先去看戲,由立山單獨跑到俞夫人家看看有什麼事。於是兩人的晚餐,並沒好好的用完,就各人匆匆地走了。

慕璉滿心被熱情與希望充滿,一口氣跑到美成劇社中來。坐在車子上老是嫌那車夫走的慢,心裏非常的著急,卻終於沒有說出。及至到了劇場之後,已是開始演起來了。巨大的圓場之中,滿了觀眾。他一麵在那裏坐著;一麵卻留心看劇場前麵的劇單揭示。恰恰在第三劇上麵,就有英苕的假名字,很美麗地寫著。他一眼看見,覺得如同有種奇妙的感覺,沁入自己快樂的心裏!雖是目對著台上,然而卻凝想到別處去了。他正自計算著與她差不多幾天沒有見麵,聽她現在讀劇本極為用功。……又想到叔父登了廣告的事,雖是自己剛到都城以後曾給他去過信,言明因病不能到H埠去,但是他家中走失了三個人,未必不想來這裏偵察。他是個存心報複的人,果來到卻又將怎麼樣?……或者他來到之後,也來這個劇場。若是英苕的喬裝被他看破,生起麻煩來,卻怎樣去對待?……這樣循環的想去,覺得越想越沒有頭緒,且是更為英苕的前途憂慮!若說不出台演劇,生活上即要發生問題,可是怎麼辦呢?自己很明白而且很感激她對於自己的深愛,如果將來沒有什麼變更,或者能夠,……但事情究竟要揭開的,到時候卻聲明呢,還是喬裝?喬裝又焉能永久。……一時他腦子中的幻想,又重疊紛騰起來,雖是台上的樂聲,與演作的如何美妙,他卻沒有留心。一日的高興,在這時反而深憂遠慮的在這些稠人的坐中,不能安定!……末後他想還是她不長遠演劇的好,況且這何嚐是她的誌願。她當然能同意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定了,縱使他在當麵,也不要緊。……他又亂想了一會,略略覺得心緒安靜了些。方向台上看時,原來第二劇已快完了。他又興奮起來,一心盼著第三劇開場,好看她如何演作。不多時後台的鈴聲響了,一陣台上的幕迅速落了下來,他從幕往下落的時候,忽覺得心如提上來地在胸口跳動。同時用手試著臉也發熱,而台下的觀眾,在這幾分鍾的休息時間裏,也開始互相評論演員的優劣。

他焦急地盼到再一次開幕的鈴聲響起,那觀眾的聲音,也同時止住。果然不多時,便看見一個華裝的女子,由布景的房門後盈盈地走出。一時忽聞得台下小語,彼此仿佛告訴這就是新來的惹人注意的女演員某人似的。慕璉一眼看見他的英苕扮個古時公主一樣服裝的女子,滿臉的嬌美憨態走出來。他如同目為之迷,便立了起來。不料卻被他身後的一個人將他的衣衿拉了兩下,他方才坐下去,一意凝神地聽她在台上唱一段愛情的歌曲。正在他神奪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役人領著立山走到他身側,拉起他來便往外去。慕璉出其不意,卻被這一拉嚇了一跳!回身一看,見立山滿臉累得出汗,手顫顫地口裏隻是說:“外麵說話,外麵說話去。”慕璉還是不肯就走,經不得立山再三的相強,方滿腹懷疑同他由人叢中走出劇場。然而慕璉還是回頭悵望!及至出了劇場之後,立山緊拉了他的右臂,不住腳走了去。慕璉不知所以,隻好怨恨地同他走。兩個人疾走過了幾個小巷,由斜轉的馬路一邊,走到禦河的南頭,方住了腳。

立山這時方才換過一口氣來,還不即說話。慕璉呆呆地站在他身邊直嚷著道:“什麼事?……你不是同我作笑場嗎?”

立山倚了棵枯樹站住,這時正是月亮的上弦初,夜間八點多鍾,一片清輝,照得河邊分外清楚。卻也沒人在此經過,黃昏的景色,看去如同包了多少迷茫朦朧的事在地上一般。立山站住,吐了幾口氣,這才將夐符如何走失,如何有書信,以及如何到了這日下午,才由俞夫人探明是投水死的事,詳詳細細告訴與慕璉。並且他末後說:

“現在密散司俞正為此事憂愁!而且悲傷呢!……罷罷,你難道還隻顧恐怕誤了眼福嗬!”……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袋中將夐符的遺書,全遞給慕璉。

慕璉從迷了心的劇場中跑來,聽了立山這套話,不但是沒有聽過,而且也萬萬想不到的。他這時且不拆開她的遺書去看,頓然明白過來,便一手抓住枯樹的枝子如同癡了似的一動不動。一時萬感紛射在自己的心中!眼對著這幅河邊的黃昏冷月的圖畫,驟然記起前一個多月在叔父的家裏,那一個黃昏與她在屋中對話的情形。仿佛她的淚痕,發香,還留在自己的手上!又是這一樣的黃昏,卻萬想不到會有這樣令人驚恐的結局!他這時比受任何的刺激都難過!而剛才英苕的歌聲,也還餘音在耳。在這片時中,他方感到無情的黃昏,正是最可詛咒的時間,而去日的哭聲,與來日的慘刻之痕,合集起來,如同在自己的眼前,下陷了個黑暗的深淵,而自己已經墜了下去一般的恐怖與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