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篇

由徐州開往濟南的夜車,由車站上慢慢地蠕動起來。那正是個七月末的時候,夜中還有餘熱未曾消盡,車站上的燈光,隨著時間的過去,光愈縮愈小,並且有些模糊了。原來是深夜的白霧甚重,將無盡的郊原,都如用一床無量大的白布單子,罩了起來。當這條貨車兼載客的夜車開行後,車站上的大鍾,剛打過十二點。張柏如剛才在車站上,將自己的手表對好,現在於車開行後,又重複在三等車的油燈之下看過,又過去五分了。長有七英尺長的一個客車,卻隻有掛在中央的個煤油燈,而且燈的四方玻璃罩上,都滿了灰土與塵垢,暗影四射過來,返將全車中映得朦朦朧朧,如在霧中一般。除非彼此坐的靠近的人以外,哪裏還辨得清是什麼麵貌。當柏如上車時,曾在車站裏,受過運行李的夫役的勒索,與行客的擁擠,況且自己心上,原不很安靜,現在在這個奇異與汙穢的夜行車裏,自己不曉得怎樣,一陣眩暈,想要嘔吐出來。可是看著在自己身旁有個穿了灰色軍衣,赤了雙足的高身的兵士,正在那裏蹺起一隻腳來,一手拍著自由的拍子,高唱著:“一更鼓裏,睡也睡不安,……三更鼓裏,脫衣上牙床”的小調。他唱在高興的時候,有臭味的唾沫,便一星兩星的飛到柏如的麵部上來。柏如感到一種反感的不快,剛將手放到洋服的褲袋裏,想要取出那條手帕來拭了去。忽然想起這條手帕,在頭兩天,自己將出來時,妻曾替他好好的洗過,又因夏天外間的氣味雜惡,曾灑上些上好的花露水。他想到這裏,手又重複退出褲袋之外,很不自在地將頭往左麵側了一側。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星兩星有臭味的唾沫,尚在腮上沒有?但心裏終有點作惡。不料那位大漢的兵士,將左腳往上一抬,又將他雪白的一條帆布褲拂了一下,他映在燈下看去,已是有一手掌大小的塊黑跡。柏如雖好容忍,也不禁發出一句冷冷的話,向那個兵士道:“請你注意些!”不過那個快樂的兵士,不能完全懂得“注意”兩個字,隻向他瞪了一眼,柏如便重說一句:“你安靜些嗬!”兵士突然立了起來,並且紅了臉色道:

“什麼?礙你什麼?看你這個小洋鬼子!”說時將腰中皮帶,便解了一個扣,幸是還沒有很罵。柏如覺得眼中都發燒了,但他終於忍耐住,的確,那大漢的兵士,帶有威力的腰帶,終於將他待發作的話,嚇了回去。

兵士卻也知趣,又罵了一句聽不清楚的話,狠狠地瞪了他兩個白眼,莫是不屑與較般的卑夷地態度,便肆然地重坐下。兩隻腳卻同時蹺在凳子上,按著小調的高聲,又唱得越發有興致。

柏如在喉中歎了口氣,便轉身俯在車窗上外望。同時心裏深深地懊悔,不該隻圖夜中涼爽,來坐這次的夜車,受這場容忍的氣憤。他又轉想,這正是個打的時代,不幸方才被他打過幾掌,更哪裏去洗滌這個恥辱。想到這裏,自己不由得為方才自己的魯莽,擔了一重過去的憂慮!又想起,兵士,——一個無槍械的兵士,尚且這樣驕橫,行旅於中國,在這個時期中,真是到處都埋伏下利刃,預備著為不幸的人民。想到慘淡的時候,在同時中一個昨天的印象,突然的記起。那三個少年,由旅館中被綁到徐州的執法處,以帶了紅緣帽子,騎了馬的兵士,在後麵跟著。而夾持他們的六個步兵,肩上明晃晃地槍刺,卻正豎立在那三個少年的頭上。一個分了頭發,帶著眼鏡的黑色麵龐的少年,反剪了雙手,一身白衣褲上,還有幾點血跡。那一個身軀很小,夾在前麵,沒有看得清楚。最末後的一個,不過二十歲,最奇怪的,下身隻穿了條短褲,並且赤了足,雙腰下白嫩的皮膚,映在毒熱的烈日之下,教人看了有種心驚的猝感!他麵上滿凝了一臉的秀美少年的麵色,短而上斜的眉,大的眼睛,微紅的腮頰,的確是個最美觀的少年學生,從他的皮膚,與俊逸的麵貌看去,大約還是個富家的子弟。當他被夾持著帶了鐵鏈的聲音在街上走過之後,看熱鬧的人的恐怖與驚歎般的目光,多是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昨天早上見的,但在今天早上,已經聽到過那個慘死的新聞!……柏如在這俯身向車窗外望的幾秒鍾的時間,便將昨日的經驗,迅速的聯記起來。馬蹄的影子,槍刺,雙腰上雪白的皮膚,友人口角的哆動,執行槍斃,西門外的顫聲,同時都在自己的小腦中,一齊湧現。又轉念到這位高唱小調的兵士的有凶光的眼睛,好似射出去的火彈一般的厲害,立刻覺得背上,索索地冷顫起來。末後,忽然想起自己,為什麼偏偏穿了洋服出來?於是更添上了一層的恐怖!

這樣無端的恐怖思想,他留有恐怖的神經中,起落了幾多次。自己覺得心上,稍微平定一些。偷回過頭來看看那位唱小調的兵士,卻斜欹著睡了。急想著挪個位子,但四圍看過之後,帶發辮的鄉民,穿藍服的婦女,與些扇著草帽高談的小經紀人,都將車位來占滿了,更沒有可移動的餘地。他失望般地又回過頭來,向著車窗。

車走得太慢,過了幾個站,他也不曾覺得。但看見在夜霧之下的平原,在迷蒙中,看得見一簇簇的些林子,與林中有時發出一起一落的青色火焰來。他想這就是所說的青磷了。夜間的長眠者,在森森的林木之下,自然是無知覺而且安適,不像一個生人在世上,到處都逢著危險。看見林中的磷光之後,他就想起從前所讀過英詩人格雷的詩來是:

The hapless nymph with wonder saw;

A whisker first and then a claw,

With many an ordent wish,

She streetched in vain to reach the prize.

他暗中記誦著,重複將第一句The hapless nymph with wonder saw讀過,心中不知何以充滿了感動與震蕩的情緒!繼而想起現在這樣紛亂而不安的時局,又想起自己當從外國回來時候的誌願與希望,獨自呆呆地向黑暗的空間外望著深深地發了無邊的感慨!他在平日,原是心性很堅定的人,在這等的環境之下,也觸起了不可數記的悲懷!後來反覆地思量了一會,巴不得快到了濟南,自己趕快地到家中去,作安樂的休息。從此後也不願意再在社會上鬼混,拿幾個無聊的教員的薪水,好歹在家裏靜養,不聞世事,也就算了。柏如這時悲觀的思想,卻漸漸地深入他的腦中去了!

在日光未曾廣遍地照在地上之前,滿空的夜霧,已是漸漸消去。車道兩旁的村舍及樹木,都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得見,並且柏如在車中,已遠遠地看見有些挽了褲腳,帶著圓笠,肩著鋤驅著牛的農夫,走在田野裏。清晨的風,吹得有點微寒的感覺,所有田中的禾稼,與道旁的樹葉,都似經過一場小雨之後,非常的鮮潤。柏如在這半夜裏心中恐懼、悲感與鬱悶的氣,這時吸著七月清晨之清新的爽氣,與看見許多自然而有生機的景物,覺著略清醒了一點!心思也平靜了些!因心意的變幻,反覺出一夜無眠的疲乏來。又因在車窗上立了好多時候,兩隻手臂,都覺得酸痛起來,回頭看那個強橫的兵士,斜欹著身子,張著口呼呼地睡得正濃,其餘的人也都是合了眼睛,各人都發出一種微睡的呼吸聲。柏如眼看著日光,已由淺色的天空射下來,自己也不禁頹然的坐下,便將雙手叉起,倚在木板上,也似在半睡的狀態裏。

及至這日的下午三點以後,他方得脫離開那個兵士凶狠的目光,與齷齪的車廂,來到自己的家裏。當他一下火車時,便覺到省城中,迥不與前幾日的光景一樣。車站上一大隊的兵警,來搜檢那些旅客。城門及馬路口上,也是有幾個荷槍的人,來重行搜檢。尤其是對於他搜檢的厲害,而且問的無理而橫肆。雖是他是本地人的口音,而且是隻有兩件小小的行篋。

在這天的晚上,他將到南京去的事,完全的報告與他母親聽了之後,他那位不知世事與好說笑的穎潔妹妹,隻是嬲了他說什麼南京的風景,他隻好敷衍了幾句。便覺得委實是再不能支持下去,便懶懶地和他妹妹說:

“一夜沒有安睡,身上痛苦得了不得,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在路上遇見有一樁可怕的事。今天是,……”

穎潔便裝著有氣,沒有答應他的話,但他卻無力再與她說,便回到自己的屋裏去。換了衣服,驟然感到身上有點發燒,而且頭疼得厲害,喝了幾杯檸檬汁子,便躺在床上胡亂睡去,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也沒曾起來。

柏如的妻綠存,已經嫁了柏如有八年多了。還是在他未曾留學以前娶過來的,現在呢,也是三十三四歲了。她在這一天,看見柏如由外邊回來之後,突然病了起來,而且精神上也似乎有種變態,因為看他到家以後,似乎無處可以安身與快樂的樣子。他又迷離的睡了一下午,晚飯也沒起來吃,及至家中的事,都處理清楚,將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安置睡下之後,便急切的跑到柏如的床側,看看他睡得正濃,而且有時口中還喃喃地說些夢語。

這一夜裏。柏如卻時熱時冷,不很寧貼,綠存坐在床側的電燈下守著他,很為憂慮!上半夜過去之後,柏如方才清醒了,突然睜開眼,看見綠存斜欹在他身旁的枕頭上,手裏卻折起一張報紙來看。柏如幾日的疲乏,這時覺得漸為恢複。知道綠存是為了自己半夜沒有安睡,便有點不安的反側,握住了她的手,向她那鬆垂的頭發上看。綠存看他醒來,便問他想水飲嗎?身上還痛楚嗎?這些話,柏如都搖了搖頭,反而將她的右手,更握緊了一些。一麵將自己的發燒的臉,靠近她的鬢發旁邊。綠存回過頭來向著他時看,見他朦朧的眼中,仿佛很濕暈的,便很溫柔地問他。柏如就蹙著眉道:

“不知是怎樣的事,自從前天,我覺得時時有個恐怖的影子來追逐我,並且在車上,在睡中,甚至於在你的身旁,我總感到身上的顫動仿佛未曾止住。這是自從我聽說那三個人,……死的以後的留影吧!我向來是鎮靜,但是僅僅這一次,我似乎失了常度吧!……”

“你不必胡亂的尋思,這在家中呢!我在你的……身旁,你恐怖什麼呢?怎麼又是三個人,……死的?”綠存安慰的與他說,並且用溫軟的嘴唇,接近他耳旁說。

柏如便用燙熱的唇,輕輕地吻了她一下。接著便將昨天所見的,被綁押去的三個少年的事,與第二日被殺的新聞,急促的告訴綠存。他一麵說,一麵握住她的手,便覺出輕輕的抖動來。

綠存也長歎了一口氣,沒有言語。

反是柏如這回精神好了許多,很親密的向她道:“你知道我是個不匆促不急劇的性格的人,但那個事情,以及在火車上所接受到的氣憤,不能不將我平常的性格來變動了。人間盡是強力的侮辱者,怪不得……你記得李天根嗎?他那個憂鬱與失常的狀態,真是不能免的嗬!……”

綠存撲嗤的笑了。柏如很驚奇的問她,她道:“說起他,——天根來,今春天他不是還在我家中住著嗎?有一天,他到母親房中去談話,正好牆上有妹妹畫的一幅水彩的山雪的畫圖,他呆看了半晌,也不說好,也不加批評,便重複坐下。我就讓他到這個屋子的外間來,看幾張你帶來的精美的外國畫,他也沒說什麼,哪知過了一會,他竟俯在桌上嗚咽的哭了起來。我很疑惑,加急的問他,他也不說什麼。不多時便用手帕拭著淚走了。我真不知是怎麼曾得罪過他,末後我才知道是我想錯了,那時恰好你領了你的學生到外省旅行去了,及至回來,竟忘記了告訴你知道。……”

柏如微點了頭道:“那自然你是覺得奇怪的!”

他們又說了一回天根的性格,因為綠存的話,反將柏如在夢中的恐怖,退消了許多。看看手表已是三點了,聽得窗外似乎有幾點雨聲,柏如便閉著眼重複睡去。她也覺得放心了許多,將電燈旋滅,也在他身旁和衣睡了。

在七點多鍾的時候,仆人老王,正在院子裏掃地。看著在夜中的微雨之後,石砌邊的幾棵芭蕉,都在碧綠的葉子上,添了一層潤光。他彎了身子,正在努力用竹帚掃去地上的泥跡。忽然聽得有人喊開門的聲音,急促而且大力。他便急急地丟了帚子,去開大門。門剛開放,卻闖進幾個不認識的人來,都穿了武裝,在腰間的皮鞓上,掛了幾枝手槍。門外麵立定了六七個執了帶槍刺的兵士。老王嚇得不能有質問的說話的力量,那幾個闖進來凶狠的麵目的人,抓起他來,叫他去領著到他主人的房間中去。

老王哀求般的僅僅說出:“沒……有起,……”三個字,卻在背上早已中了一個首領模樣的人的一指揮刀。他便不敢再說什麼,兩腿抖顫著,引導著他們到柏如的房外。

綠存正在窗前梳頭,聽得門外有人叱罵的大聲,便一手攏住頭發,一手將柏如從淺碧色的紗帳中推起。柏如也從夢中聽見有皮鞋帶了銅鐵的聲,心下不知怎的驟然明悟,便穿了衣服,揭開帳子,方要出去。而麵上灰白色的老王,早領了那群兵士在房門外立定。一個帶了指揮刀的軍官進來,一見柏如沒有走脫,便用手抓了起來,同時兩個兵士,各將手槍向柏如對正。

事情終於這樣了,並且各室中,都曾嚴密的翻檢過,打過幾個仆婦。他們很生氣與義憤的麵色,反縛了新病後的柏如的雙手,牽了出去。綠存隨出門外,卻受了一個兵士的槍托,便暈倒在地上。

柏如的全家,都嚇得半死!

當在大街上走著,柏如吃這突來的襲擊之後,反而將昨天與夜中恐怖的思想,完全退卻。隻覺得實在過分奇異了!何以前三天在徐州城中所目睹的分明的印象,現在竟然重現而且是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穿了短衣,幸是還穿了條西服的紗褲,幾乎迷在夢中般的目光,從兵士們緣了紅邊的帽隙中,看見街道兩旁的市肆,都半掩了寬的門。一些人聚在那裏看他。仍然走在紅底白字的“躲避危險”四個字的高且細的電杆之下,他平時最看慣了這四個字,這時偏又真切的映在目光裏。仿佛在個個字的點畫之中,都有一線綠色的凶射的光線,向著自己發射。一群群到學校的兒童,看見他們來了,卻不趨避,隻是呆立著如瞧賣玩具的好看。一個挑了筐子,沿街喊著售賣青菜的老人,也放了擔子,立在一旁,卻如無事般的,如同見過屠人驅羊到市上去的平常的目光,摸摸他的後背。走過一家很小的咖啡館,白色的玻璃,尚關得牢牢的。柏如看過在一瞥眼的時候,心想,這或者還是灰白色的人間的印象之一。當日我由外國回來,幾個自幼相處的朋友,與當地教育界中的人,在這個咖啡館,曾公共歡迎我呢!

柏如在這個突然的變局之中,反將一切平時心理的恐怖,推測,取避,思慮的思想,完全沒有記憶起來。隻是一個大而且沉重的異感,包圍與束縛住了他!他並沒想到己身的危險,與家中人的驚怖!

一封字跡很熟的信,被天根由親戚家中回來接到,他從仆人手裏取過來,沒即刻拆開,再端視了一回,才想起是。……哦!柏如的妻,綠存的字。天根便急急撕開,一張汙穢而粗劣的紙。頭一句:

“天根吾弟:”

當他看了這四個字,他已知這是柏如寄他的信,但他突然的疑惑,為什麼用這種粗的紙來寫信?而且柏如原是很講究精致的人呀?這等瞬時的思想在他腦中,如閃電的迅疾,同時又接著往下看:

“此不祥之消息也,但在此暗室中,猶得致此垂死之函與君,亦不可不謂為吾生之幸事!……”

天根覺得手顫了!更不及尋思,再往下讀,而字跡卻越發草率,而且模糊了。

“自被牽引如導豕就屠架以來,已過三日。縲絏刻刻未去吾身,但天幸鞫者憐吾尚為稍識文字之人,乃假吾以額外之要求,得寫此書。而書後尚得先呈校閱,始可寄出。今吾乃知,……天根弟!汝年較稚於吾,亦知此中之滋味耶?死吾豈懼!惟吾白發垂垂之母與兩未成年之子女,言念及此,遂使吾心動耳!”

天根看到這裏,究竟還不明了是如何的怪事?隻覺得眼前“縲絏,”“鞫者,”“死”諸字,都似有些眩光在紙上,——粗黃的紙上浮晃。

“此事吾亦不審其何以發生?而若從天降,以及吾身。迨經過三次審訊之後,吾方明如觀火,刻何能言,但告君,他日再蒞吾家,綠存當能泣訴此事於君之前。鞫者雖待吾稍寬,然尚有持其後者,則終莫知如何結局?至終則恐,……此亦不足懼!吾但念如此死法,未免冤抑,而更有何術?吾竟不知以吾自由且少有知識之身,竟如此遭險!往昔少年氣盛,如君今日大言,然我乃日呼不信宇宙間乃有所謂‘命運’之二字,今已矣!吾信之,亦複何哉?果有不幸之一日,吾家有老母弱妹,並妻若子,慘慘一家,為象何若?雖有遠戚,刻些避吾家人若不及,苟君至此者,尚望時勸吾母,並時往吾家,加以慰問!則所感盼!吾亦愚甚!己身不保,尚為家慮?天根,或長別矣!在暗室中,不能久書,聊以寄君,吾心甚定!祈勿懸懸!”

在粗紙反麵,寫了柏如二字,但已是不易辨識了。

這種意外的心靈上的痛苦的打擊,又侵入天根埋了深深慘感的心中!他覺得頭暈了!連心髒也突突的跳動起來!便半俯在一把圈椅上麵。過了一會,他將來信又看了一遍,無意中在信封裏,又檢出一張紙來,是綠存用鉛筆寫的,急遽而且歪斜,是:

柏如遭人誣陷,被迫入獄,刻生死尚難卜!有信致弟,弟近中能到省城否?盼盼!

綠存。

天根閱過之後,心中隻覺飄飄的,手足也沒有氣力!便頹喪的在藤子的小床上,躺了有半點鍾的工夫。忽然一個不可忍耐的思想,迫得自己立了起來,同時在身體上似乎加增了若幹勇力,便拿了這封信,跑到母親的房中去。告訴了她,並且要求她準許他往省城去看看柏如,他同她說時,甚至淚痕都被了麵上。

嘉芷夫人正在自己的房裏,拿了把細蒲編成的扇子扇著,想睡午覺。卻陡然被天根來一陣急的說話,驚醒了。看過柏如及綠存的來信,又看了兒子的著急狀態,卻隻是微扇了蒲扇,沒有一句話立刻回答他的請求。

天根又重述說他的意思。

嘉芷夫人很注意地對他道:“我知道柏如家中的人,待你的親近,如一家的人一般。況且柏如那樣的人才,和品性,竟自遭遇了這等不幸而可怕的事,你當然是去看望慰安他的!不止是你聽了著急,我也覺得為他家的將來,懷抱了無窮的傷痛!……不過你沒有看報嗎?南京刻下正在獨立軍被攻的時候,湖口不是已經被北兵打破了嗬?省城裏已下了戒嚴令,而且你不知道目前的省城中,今天捕捉旅客,明日槍斃幾個學生的新聞,這是多麼危險與不能安身的地方。再說一句實在的話,你就算能夠冒了不可思議的危險,去一趟,你必然能夠見到柏如嗎?而且你一個讀書的學生,能有何力量。對於救出他的事盡力?你年紀又太輕,在這個危難的時候,跑到那裏去我怎麼能放得下心呢!不過柏如那樣的人,人家那樣的待承你,我也不好說什麼!……”她說到後來,麵上現出極端躊躇,與淒惶的態度來!

天根聽了母親這段話之後自己也覺得為難起來。便在室中低了頭,來回的亂走。末後他見母親非常的憂慮!便道:“我暫且不去了,先寫信到他家中問問吧!”於是他便在書室中,草草的寫了一封詳信與綠存,又知道檢察信件,過於嚴密,不能過於寫的顯露了,因此斟酌字句。使他費了整個下午的工夫,方才寫好。又呈與母親閱過後,便貼了郵花,派人送往鎮中的郵局裏去。

他心裏哪曾安貼得下,在吃過晚飯之後,嘉芷夫人恐他憂悶出病來,天氣又熱得厲害,便到別院裏,找了一位比天根年紀大了廿幾歲的哥哥來。他這位年長的哥哥,是個善於說些傳聞的故事與笑話的中產的農人,可也認得不少的字。關於舊小說,看的也多。嘉芷夫人找了他來,命他同天根在晚飯後出去玩玩,好慰解他為朋友的憂傷。

儒符——天根的族哥——攜了一把棕子大扇,裝滿了一個銅煙鬥的一鬥淡芭菰煙,便邀同著天根出去,到柳塘的堤上玩去。天根自然不好違拗了他的意思,便換了一身衣服,懶懶地隨了儒符出來。出了他家門口,轉過兩條僻靜的街頭,就到了那個柳塘的地方。原來是個有三畝地多大的個活水池塘,遠遠地通了鎮外的河流,所以塘水清可照影。塘是三角形的,東南兩麵,有兩道長堤,一道通著往鎮外的大道,一道卻極為閑靜。兩旁全栽了無數的倒垂柳,塘中正在這個時候,開放了一叢叢的白紅的荷花,水麵上有些萍花點綴著,不過在這個無月之夜裏,看不見花與水上浮萍的顏色。而在暗中,聞得那些荷花的清香,比白天裏更好。當儒符趿了草履,同天根來的時候,那條素來閑靜的道上,柳蔭之下,已有好多的農夫、婦人、兒童以及鎮中商店的夥計,沒有夜工的工人,多坐在那裏乘涼。暗中彼此也不容易分得清楚。儒符便拉了天根的手,想去到塘的最南邊,一個沒有多人的地方坐下。不料他的沉重,而梯梯拖拖的草履聲,卻被一個聽慣了的少年男子聽見,便遠遠地,立了起來道:

“儒大爺,也來涼爽嗬!還有誰?”

儒符知道,這是常同他下象棋的阿胡,他是個鞋匠的學徒。便回答他道:

“阿胡,今天難得沒有活計嗬!我同來的是西院裏我的二弟。”

“哦!我看見黑影裏,瘦瘦地不是別人。今天是我師傅的壽日,所以一天都沒做活計,並且晚上的皮子也不要修補了,還吃了一頓牛肉。……”

“好福氣!乖孩子,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說得似乎有點羨慕,並且追悔的意味!

儒符說了,就走在柳塘的南灣的角上,在一棵枯幹而上邊還是枝葉很繁茂的柳樹下麵的石堤上坐下。阿胡也赤了腳,隨來,蹲立在他的身旁。繼續和他討論今天師傅的牛肉,加的醬油多些,或是少了作料的大議論。

天根覺得今天晚上,特別的熱,所有的聒噪的夜蟬的聲音,仿佛都聚鳴在這一棵柳樹上麵。他禁不住他們的狂噪,便遠走了幾步,到另一棵樹下立定。而聽見那些吱吱的聲音,又似乎都聚這一棵樹上,他也無可如何了。而在六尺外的儒符的煙鬥的火星,與阿胡在手臂上撲蚊的聲,都聽得見。他覺得雖有從西麵吹來的風,終覺得熱的不可複耐。便將長衫脫下。掛在樹枝上,心中如作夢一般,去思想柏如在獄中的生活與他的危險。

“或者,這時……唉!不可知,……”他不敢再繼續去尋思,而慘淡的恐怖,在他眼前仿佛演出一張畫圖!一個城牆下的暗綠色的平原,一個被縛住的人,一個有聲的大的火星從遠遠地一個有力的人的肩旁飛出,並且看見火花在一個黑而小的孔中四散飛出,於是他如在一個幻象中了!忽然聽得儒符在那邊,與阿胡高談,仿佛談天下事一般的快活與激昂。儒符籲聲道:

“昨天聽見我的雲兄弟說,什麼南京城正被張大帥的兵攻著呢,我們都說,不想長毛亂後,南京城又遭過了兩次!……咳!……”

“管它的呢,橫豎打不到我們這裏來,在這個年頭,誰該死誰不該死,誰曾知道。我那個表弟,紅村的許二,在第五師裏當了足足有五年多的兵。見過幾次大仗,一次也沒有打死,並且每年看家回來,總帶些好的衣服,與白白的大洋來。誰該死,自有天知道吧!在這個時候,倒不如拚了命,去幹一幹才好。我幾次要走,都被我那好哭的媳婦,把我哭得沒有法子,其實我也並不很稀罕她,聽我那表兄說他們在平常的時候,穿了軍衣,到窯子裏吃喝,並且可以住下,一開仗咧,到哪裏去都可隨便。……”天根聽明了這是阿胡的高興的口吻,不禁將腳在樹根上頓了一頓。又聽他吃吃的繼續說道:

“什麼,我師傅常罵我不服管教;並且嫌我作活作的不好,我心裏有他呢!征東傳上的程咬金,出身未必比我們高貴了許多。他常瞪了紅絲的眼睛,向我發怒,等著吧!有一天教他看看我的本事!……”他說到這裏,由急促的聲中,見出他那遏不住的心思來。久有經曆的儒符,卻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天根聽他說道:

“你師傅家中,今晚上的酒喝得足吧?”

“差不,……很多,我喝了有四兩壺中的三壺呢,熱辣辣地,更覺得身上有些發燒。……”阿胡說完,儒符又是大笑了一陣,便道:

“好憊懶的程咬金,不夠一斤酒,便說醉話,你敢在城裏的大街上去說,才是好漢子呢!”阿胡不言語,過了不久,便聽得他臥在地上的鼾聲了。

天根這才慢慢地踱了過來。儒符讓他坐在石堤上,便歎口氣道:“人家的孩子,真不容易去學好!像阿胡這個死睡的小子,東也不知,西也不知,到現在二十多歲了,娶了老婆的人,還是不怕天不怕地,喝了幾杯酒,便信口胡說。若在別處,怕不捉了去,關在牢裏。……這也難說,同他父親一般的脾氣。”

“誰是他的父親?”一時引動了天根的好奇的思想。

“他父親,是比我大幾歲的個小販。自從中年以後,他是天天推了粗布的小車,到各鄉村中去叫賣的。人倒是不很壞,隻是每天總得要喝過半斤白酒,所以他的生意很好;而他家裏免不得常常沒有飯吃。我是從小時候認得他,他若喝過酒之後,便任什麼人也不認識,隻是臥在街口上胡亂罵人。有一次,他又喝醉了酒,去罵聚賭的吳金剛。他那個泥腿,平生專好尋人打架,還怕他罵嗎!一陣的混打,阿胡的父親,早已流了滿麵的血。從此以後,也好,切實地給他了一頓教訓,再不敢向街道上去醉醺了胡罵。然而他的乜斜了一隻眼睛的不幸的妻,可更不得一天的安生的日子過了!”

“他也罵她嗎?”天根無意的問。

儒符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道:“罵呢,還是小事,他每逢喝醉之後,就揪住那不幸的婦人亂打。其實他是沒有氣力的人,女人家原能吃得苦的。不過他的妻,卻委實是吃不了他這等天天的吵鬧,與過量的酒瘋。她有時到我家去向我說:‘人家說嫁了丈夫有了天,天呀!阿胡的爺,簡直要折磨死了我!早知道來家過活,受那說不出的苦,哪裏及得上我前十年出去給人家雇工還快活些!雖是每月二鬥米,一吊大錢,然而安分的做過事,說說笑笑,不生閑氣,耳根底下也清淨了許多。……他偏要死纏著我,回家來同他作人家,我已十幾年與他分開了,想來什麼夫妻不夫妻的,到老來跑回家,還可吃碗粗飯,有個地方死後埋了,也就算了。做人家的心思,我哪裏還有,隻是說不過他,誰知道回來之後,又吃了這十幾年的苦氣,現在,李大爺,你看看阿胡都多大了,他還是老不改舊脾氣,隻苦了我一個人!而且到我這麼大的年紀,笨手笨腳的還能再去雇給人家作活計嗎?……’他妻的性情,真是很少的好女人的榜樣呢!……阿胡十幾歲以後,也是好喝酒,並且賭博的興致,比他父親又高出一層。咳!這才是一代不如一代呢!……”儒符感慨說來,很有點沉重的不平的歎息!他一邊說著;一邊卻向老柳樹的根下,將煙鬥中的餘灰磕去。

天根心裏原來有很重要而不得解決的事,哪能夠一句一字的來完全聽阿胡一家的曆史。儒符卻當了一件獨得且有創見的掌故來敘說。天根至好不過聽明白了一半,而在此一半之中,卻潛潛地使得他對於社會與家庭的現狀,更明白了好些。他借此引動起起落的思潮,感念到人生的不幸,幾乎沒有一個人能以免除!阿胡固是頑皮的孩子,與受不良社會的熏染,而先受了他父親的遺傳,也是最重要,而且不可避免的事實了。他用潤濕而細嫩的手,扶了額角,又想:“人們天天互相追逐在不幸之中,誰能向沙漠中取得甜水?迅厲地勇往地,與不幸日日作戰鬥,而終不能將不幸二字逐出於世界之外。我不過十幾歲的人。這種見解,未免於少年不宜吧!”又想起十歲左右,從一位老先生學著作詩,偶然用幾個蕭瑟慘淡等字,便給批改去,說少年不宜有這等字眼,因為這不是“載福之器”。然到底使我相信人間,能把不幸逐出在生活之外去嗎?又想起父親死時那種深深刻印在腦痕中不可磨滅的印象。又聯起她的死與柏如的無故被人捉去,或者,……於是顫栗的思想,又重複活動出來!某年看見廚役在大木板上用了明利的厚刃的刀,去切開許多螃蟹。螃蟹還活著,青色的甲,黑珠般的小眼睛,尚在木板上生動著,厚刃的刀,切了下去,八隻腳就分開成為兩個,還在板上亂爬!……某年:蝴蝶,——白翅青花的蝴蝶,被我捉了來,用頭發拴住,不到半天的工夫,吊死在牆上。……人間與物類的互相不幸,都是一樣,真誠的一樣嗬!

思想如電影的迅速,也如流水般的浮泛,前波去了,後麵的波,又重複擁上,並且聯想的至於不可思議。他立在柳葉隙中,吹過來的微風之下,這幾分鍾中,覺得完全成了一個回思的融合體。他不覺得悲哀與怨憤,隻是如蟲爬般的不快與悵惘,如電流般的通過全身!

夜已過去少半了,柳塘上的清風,吹出清爽的愉快,著到人的身上。儒符也似乎正在深沉的尋思,忘了歸去。直等到天根家中派了一個管事的人,持了一把用紙糊的燈籠來找他,於是方各自走去。天根臨行時,尚聽得水邊下的蛙聲與阿胡的鼾聲,彼此作單調的應答。

當天根在柳塘上作種種思想的那一夜,卻正是柏如在軍法科被嚴訊的最後的一次夜審。他那時正正是由家中被人牽到牢獄去的第六天了。以前雖是問過幾次,但柏如卻老實回複,那個承審的軍官,不知怎麼也看明白他不是個持了鐵血主義的人,也並不像能夠拋了身家,去作秘密生活與圖謀革命的人,雖曾虛偽的嚴辭詰問過三次,但終究敵不過自己良心的裁判。問過一次,便仍然如牽引犬羊般的,又送回那個黑暗陰濕的屋子裏去。

這是第四次了,明達的柏如,這幾天雖說鎮靜些,然而因為被獄中的各種象征的事物與慘怖的思想所引逗,早已深深地中下了神經病的種子。這一晚上,剛過八點鍾,他又如同照例的被兩個執了佩刀的正兵,押著走進那間寬有五英尺,長有九英尺的大屋子裏去。幾盞幾十枝燭光的電燈,映著綠色的牆紙,分外明亮,仿佛如同戲上的公案後麵,坐了三個穿了夏日便服的人。一個留了黃色的上須,麵色很青,露出高高的顴骨,那一個是紫色麵皮,而勇壯的三十多歲的人。在東邊坐下的,卻是麵色平和些的,即前三次獨自審問他的那位軍官。兩旁伺候了幾個衣服很整齊的六七個兵士。大廳中雖有電燈的光耀,然而的確見出一派陰沉而慘核的景象來。柏如的手足上,都上了刑具。看看當中的兩位軍官,倒有兩個慢慢地吸了香煙,很自由地在那裏檢閱案卷。他立定了,也不做聲,而自己心裏一股深長的辛酸,對於人世的悲戀與忐忑的恐怖,同時被這個外象集合攏來,向他湊人!突然中坐的青色麵容的軍官,帶有威力的質問他:

“你!張柏如,幾次審問,都十分狡猾推諉,所以本處長今晚上親來鞫訊。你須知道在別人,哼!早就拖出去了結!不過看你還不是沒有智識的人,而且作過教員,留過學,若說不教你心服,然後科以本處的刑罰,那末,本處長也有些不忍!不過證據在這裏,你老實認了吧!既然來到這裏的,恐怕出去的很少!……”

柏如初到大廳上麵的時候,自己被一派陰沉的景象所迫,引起了無限的恐怖與憂慮!不過既聽了那個咬文嚼字的青色麵容的處長說完之後,同時卻鼓起了反抗的勇氣與堅決而無畏的氣概!同時又聯想到“士可殺不可辱”的話,不禁冷然道:

“這等誣害我的伎倆,分明是我的仇人的手段。你們到我家去,幾乎沒處沒搜到,請問搜得的有何證據?”

大長桌後的三個軍官,半晌沒有答話,還是當中的那一位,忽然拍案怒聲道。

“還用強辯!證據有《民報》兩冊,○○黨會證一個。……”他起初挾了重怒來說,說完了這兩種以後,聲音平靜了,且沒有再舉出來。柏如從容歎口氣道:“這也算得圖謀二次革命,轟炸要人的證據?我想你們的監獄裏頭,哪裏容得許多!《民報》是十幾年前的禁品,到現在還禁止嗎?至於○○黨的會證,那是我被人強派給我的,我其實眼中並沒有瞧得見這些騙人的東西!況且若以入過○○黨的,便應該治罪嗎?……你們若是真心要為陷害我的仇人快意,那末,又何必經過這些費事的手續,生在現今的中國社會上,死了倒也幹淨!無論誰,早晚也是一死!我並沒有怕死的心思,可是這等審訊,倒可不必!……”他說這陣話,冷誚而激昂!坐在東邊從前曾審過他的那個很善良的軍官,卻微微地歎了口氣,仿佛很不安適的!側坐在圈椅上,彈去香煙的灰。正中那個凶惡與不近人情的處長,本是鼓了怒氣,要重重用刑具拷問柏如的。現在倒教柏如從容的態度,與鋒利的眼光懾住,隻是搔著頭皮不做聲。那個勇壯而少年的軍官卻接著道:

“雖這麼說,有證據也罷,沒有充足的證據也罷,為本處的威嚴起見,而且告你的人,他曆舉你今年六月中去南京與逆黨中人謀亂的情形,這不令人可疑?你打算輕易免了,辦不到!辦不到!”

柏如先注視他,有二三分鍾,卻看見他的紫色的麵皮上,耀在電燈光裏,漸漸起了一層紅暈。柏如遂答他道:

“既入了這裏邊來,我也不作免了的思想!其實呢,也可不必。槍彈穿在心胸,與心胸中容納著大菜的滋味,據我想,也不見得有什麼大的區別!……隻是你說姓張的告我,他是報複!的確,他隻為了要誣害我。我六月中到過南京去,不錯,為找朋友,並且去消夏去。本來我認得許多○○黨中的友人,難道他說我與他們訂了條款,私藏炸彈,有誰可證明?而且在哪裏藏著?他為什麼不親來和我對質?隻是將告密書交代你們!……

“這也不用多說,我勸你們也不必多費工夫,我既來在這個地方,哪能輕易走出!可是我雖是個柔弱的人,死也不能畏服我!你道我們這等無恥的生活著,就以為勝過墳墓中的人嗎?……”

柏如說了足有半點多鍾的話,兩旁伺候了刑具的兵士,都有點厭煩。而長案後麵的三位軍官,尚不十分發怒,也不再用刑具去拷問他。

靜夜中,特殊景象的靜夜中暫時的沉默。三個高坐的承審軍官,兩邊七八個如傀儡,又如扮戲的兵士,一個帶了刑具的柏如暫時都息了聲音。他們有時在無意中互相對視,有時各人低了頭,似乎疲倦與潛隱的同情,在眼光的微微一瞬中,彼此流露出來!

末後,還是那位較良善的曾經審訊過柏如的軍官,從案後立起來,將頭上的短發,抹了一抹,歎口氣道:“我以為先押下去吧,其實在這個深夜裏,誰願意作這種生活,不過這個案子是有點來源。……”那位處長吸著煙,不作言語。半晌,也揚起頭來,打了個深長的嗬欠,並且點了點頭。照前的樣子,幾個兵士,又將柏如押到那個陰暗潮濕,並且有臭氣的屋子裏去。柏如直立了多時,又加上手足的痛楚,委實有點熬不了。被他們簇擁著過來,便頹然的坐在那個木板的床上,幾個兵士也很輕鬆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