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根問他道:“剛才那位少年,是你的?……”

“我的第二個兒子,那一個卻是由漁行中雇來的一個夥計。”“你還有大兒子嗎?”天根又跟問一句。

老漁夫愀然對了海道:“大兒子,現在若還生活著,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不過,……說起來也是可憐!其實呢,我們作這種海上的生活,自然這種事也免不掉的!……”

天根知道這裏麵必有一段很悲慘的曆史,隻是微微點頭,卻沒有再問他。老漁夫沈吟了有幾分鍾的工夫,便道:“我是自小時候,便隨了家中的伯叔,作這種海上的生活。實在說,海上捕漁,簡直是我家世傳的祖業,也是在這沿岸一帶許多村落的一種生活的職業。不過這是不能與種田,種菜,或是習手藝,充各種工匠的事,所可比擬的。雖說沒有什麼其他的本領,然而除掉我們世世作慣了這種危險的生活的,恐怕也不是容易作的了。先生,你看這口外的海洋,是有多寬!而且就在島邊石下的水,也比平常的小河流是深得多。偶然遇到有霧,有風,浪頭起了的時候,我們駛出去的漁船,一時回不來,你想漁船還有大的嗎?就是這個如樹葉般的東西,在茫茫而波浪掀天的海中播動起來,生命是什麼,那就難說了!……”

“你大兒子,聽你說似乎是有什麼?……”

“的確呀!我大兒子便死在前八年的一個秋天的夜裏!……”老漁夫說著,而且向海水的遠處凝望,“他比他兄弟大得八九歲,自十來歲就隨了我在海上,……不能說天天要去捕魚,可也是常在水上過活的。後來因為他一年一年的長成起來,家中又添了人口,就是他已經娶了媳婦,而且有了一個孩子。那末,我們專靠在水上吃飯的,便有點困難了。於是將我多年蓄積的錢,全數取出來,……唉!先生!你知道我的錢雖不多,或者還不足你們來玩這一次的化用,但都是我半生拿生命去換得來的。因為這樣,我就用這些錢,格外又從鄰村的漁人家中借貸了一宗,便給他買了一隻小捕船,並且另外找了一個幫手。這樣我們每天兩隻船出去,所捕得的魚,比以前在一隻上麵得的,確是幾乎多了一倍的樣子。我也覺得從此後,家中倒不缺飯吃,一切事都可不管了。橫豎我們除去這一樣本事之外,更沒有別的方法,能夠餓不死的。……”老漁夫停了一會,歎氣,並且發出哽咽的音道:

“這事,我自己至今還是心上不安!兒子死了,媳婦成了寡婦,還有幾歲大的兩個孫子,又巧得很,我那個老婆,又因為自七八年前受了濕氣,成了癱瘓,隻有在床上躺的份兒。……先生!你許不能記得,有一年秋天,不是有一場最厲害的風災嗎?聽別處來的人說,距海岸遠的地方,也有拔了樹木,吹倒房屋的事。你就可以想到那風是怎麼凶毒嗬!……在那天的早上,起初是有層淡白的雲,罩在天空上,我對於海上有風波沒有,不敢怎樣的誇口,可也是幾十年的經驗了。我看那個前幾日的天氣很有變動,所以早上沒許他出海去。不料太陽出來之後,居然成了極晴朗的天,不過覺得有點奇熱,不是秋天應該有的天氣罷了。我那個兒子,是再誠實勤儉不過的人,——也許是和我的性質一樣,所以他一見天氣好了,便同我將漁船駛到海灣中去。那時這個地方,同現在是大不一樣的。當我們出海灣去,回望隻有在秋陽下麵的海光,海邊的叢樹,與無限的山峰。及至駛到海灣外去,便更不能看得清楚了。我同我兒子,自然不能使兩隻漁船,並在一處。因為那樣,與捕漁的效果上,是有防害的。……我那天捕得的魚格外多,沒有落日的時候,我就將我的那隻船駛回家來。而我兒子,卻沒有回來。

“天晚了,忽然生了變動,大的風從海岸的遠處卷來,不多時可聽見掀動的浪聲,比什麼聲浪都可怕!天上本來是晴朗的,然而星星卻看不見了。風力的大,在屋中幾乎也聽不清說話的聲。這是……個巨變嗬!先生!你想我那時的恐怖,是在什麼的境界裏呢!

“完了!什麼事都完了!第二天就是我得到他……死去的消息的不幸的日子!……”老漁夫流下老淚來,用手擦去。而那個少年蹲在一邊,也很慘淡的沉思。但漁夫繼續道:

“他母親不久也得了癱病,一個寡媳,兩個要吃飯的孩子,我怎麼辦呢?虧得這幾年阿仔也長大了,也這樣的糊塗過去。那個夥計,你想我家困難到這樣,還能用人嗎?他是人家托我,並且隨我學習的。……咳!這幾年的漁業,也被那些作老爺們的,”他說著,向石上並坐的柏如夫婦看了一眼。“連我們這點小小的生活,也搜尋到了。什麼漁稅,牙捐,統統交加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現在,也隻好過一天是一天了!況且他們有錢的,又組織什麼公……司,有錢又有人,在出魚最多的地方,去作大舉動的捕魚,我們不分外的艱難了嗎?……”漁夫這些話,似乎是憤慨後不能自己說出來的話!但他說至此處,便也止住不說了。天根對他雖曾說了幾句安慰與痛惜的話,但那也不過是人們的一種在特異狀況之下,照例的話罷了!其實何能解脫了漁夫的深長的悲哀,與現在生活上的困苦呢!

天根這時回看柏如與綠存,尚在並坐著說話,似乎在這個奇麗的海濱之上,忘了疲倦一般。天根見柏如與綠存,在自從他病後,久久沒有這種態度,這回也不禁替他們暗地裏喜慰!看看夕陽將已沒入山裏,漁夫同了他的兒子,也上了漁船,沿了東岸走去,於是他便走上上層的礁石來,催促他們一同歸去。

天根同了柏如夫婦,回到青島,在暮色蒼茫中,看著無量的電光,從層樓上四散射出。他們沿著海岸的鐵闌,走在極細碎的砂上,聽見下麵的濤聲,作有音律的撞打。海風從對麵掠來,便覺得有些冷意。走了一會,天根恐怕柏如過於乏倦了,便喊了一部街頭上的馬車,共同坐上,回到海濱醫院中來。

天根是最歡喜看海的,這幾日雖是誤了幾點鍾的功課,不過為了好友,且得了無限海上的智識,與賞心悅目的光景,所以他覺得非常快活,而且似乎將從前深深埋在他少年的心裏的對於人生的悲鬱來洗刷去了不少。而使他最感快樂的,便是雇了小艇子,出了海港,在天氣晴明的時候,往各處遊玩。

一個星期的日子過了,在愉快中的光陰,自然覺得逝去的很快。柏如麵色也好些了,綠存自是安慰!天根便辭了他們,仍回到省城讀書去。不過當他別離那個海口時,使他有無限的留戀!

自這一年夏日,到秋末,天根親自知道過柏如的事以後,他深深地感到,人生在一個環境裏,沒有不是痛苦,而且周圍是有尖端的荊棘向著的。他知道這是人類社會在宇宙中,一個不可避免的循環律,永遠是這樣的,彼此刺著,與互相以痛苦為贈遺,永久,永久,沒有止息的。從前他也曾讀過理想的小說,與那時很稀有的社會主義的零星著作,說得一個如天堂之快樂光明的境界,仿佛即刻可以在地上出現。又想人人真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那樣簡單,與有秩序而公平的,對於人生的分配與解決的方式,也是最好不過的。且是或者將來能夠實現。但自從他自己病中,聽過芸涵的痛苦曆史,與讀過關於她自己驚心駭魄的紀錄以後,又遇見柏如的遭遇,使他對於以前的信仰,都根本搖動與疑惑了!本來他是個血氣未定的少年,又是富於情感的人,無論什麼事,他不大加以思考,與理智的斷定,本來他的智識與經驗,也不能助他作思考與斷定事物的真值。——隻是一任所感受與刺激的程度,作自己內心感應的標準,因此他將對人類有豐富的希望與尊重的價值的心,無形中減削了好些。況且他自幼年時代,目觸耳聞的,親嚐了些痛苦,他平常就倡導人性非善的議論,到現在,卻更加上一層社會罪惡的觀念,在他的記憶中。

雖這樣說,他卻同時又發明了一件人間可寶貴而稀有的東西,知道現在人類的全體,尚可以有連合之一點的,能使有裸露的胸腔,與真誠的眼淚的勢力,那就是“愛”。

他以自身的經驗,母親與姊妹的親愛,又如芸涵的哀慕她的可憐的父母,其餘如柏如的夫婦,海岸上老漁夫的談話,這都堅定他的發明,與有助於他對於“愛”字的考究。固然在以前的時候,他遇到這類的事,——關於人間之愛的事,自是不能說沒有,不過不能使他十分信仰,與常常地親曆其境。現在呢,他卻確已發明這種新信條,以為是人間尚有花,有光,有同情的慰解,有深沉的密合,使彼此純白的靈魂,可以有融化的機會。他又相信人間的痛苦與憂鬱,是與愛相並行的,因凡事必有個因,若使人類的心底,完全從來沒有愛的痕,劃在上麵,痛苦從哪裏來呢?更有什麼事,可以憂鬱?他常想刀割破了皮膚,或是火油燙傷了,以及沒有食物入口,或是遭遇了金錢上的缺乏與迫壓,他以為這不是痛苦,與可憂鬱的真質素。真痛苦與憂鬱,不是物質上的剝喪,也不是物質上的給予,可以慰悅的。精神上的靈性上的痛苦與憂鬱,才是真正的。不過他也知道人類的精神作用,與物質作用,是常相為因應的。但他由經驗及思想中得來,從此確信“愛”為人間的最大的補劑了。

這是他近一年中漸漸由各種方麵,集合而成的結果。而他由海邊歸份上海報來,他本是不甚注意那時的報紙的,不過因為今天天氣陰陰地,使人有點煩悶。便坐在椅上,拆開閱覽,恰好整張疊成的報紙,一拆便看到第四張,許多花花綠綠的大小相雜的字,是賣那些遊戲的雜誌的廣告。他刷的一聲,便將第四張扔在地上,撿過第一張來,從上麵緩緩地看起。

有一段消息忽然觸動了他的新興的思想。原來那段文字是英國招募華工,並且招請作翻譯的人到英國工作的消息。柏如看過,心裏忽然動了一動,便將報紙放下,立刻到內院裏同他的母親與綠存說,想著自己要再到歐洲去,並且情願去充當翻譯。這是個不意的消息,使他母親與綠存聽到,任管柏如怎樣的去譬解,沒有危險,而他的老母與綠存自然是不能夠放心應允。後來柏如道:

“你們不放我走,自然是愛護我的。可也要想想,設如我去年死在那裏邊,怎麼樣呢?而且自從我遭了那場事之後,除了幾個平素極好的朋友,誰也不願來找我,仿佛我真個曾有了不可洗刷的大罪惡,見麵之後,能夠玷汙了他們似的。因此,學校我也不願教了,再則若說作文士生活吧,本來我也還可以作得來,隻是中國的出版界,這樣的亂汙,誰曾想讀書?又有幾個人想從文化中得到智識?我雖然多少知道一點學問上的事,這幾年來除掉還能教中學生的英文外,其他的智識,既沒有相當的機會去應用,而更無可研究的境遇。若說在家中,固然可以不缺吃的喝的,隻是這樣混下去,我也悶苦極了!……所以我是想著,暫時同那些工人,再到外國去,借此也可多得點新智識,再繼續於閑暇時候,研究研究點學問。我想三幾年後,準可回來,再則也或可免得仇人的對待。……”

他以後還說了好多解釋與慰勸的話,總之留他在中國現時的社會中,他以為真有局促的煩悶!所以他願意同了他們出去。幸而柏如的母親,尚不知道歐戰的那末厲害,又見兒子每天在家中鬱鬱的住著,也恐悶出病來。又聽說不久便可回來,雖覺得不好,可也沒有什麼。獨獨綠存,卻似破了心腸的驚憂!並且極力的勸止他。柏如原同她是感情極為合得來的,況且自從經過這場危險之後,更是非常的感激她!所以一邊安慰她,一邊卻盡量的解說他要外國去的道理。

“我是過慣了安逸生活的人,這幾年來,差不多我哪一天都有個快樂的家庭來慰安我。我謝你愛你自十年前以至今日……不過我此次決意去後,使他對於他這時自己對於哲學上的“武斷”,更堅定了。不過他這時並沒有想專研究哲學的思想,而思想,——奇異之思想的根荄,早就種植在他心中了。

他自從這個時期以後,便添了許多恍惚的夢影。他雖是一個中學程度的學生,卻每天懷了個“人生問題”,想著找人解決。其實他這個願望,可說是走錯了道路,誰能解決的來?而且圓滿無有疵瑕的呢?

他在這年冬天,忽然接得從他舅父那裏來的一封信,說是在衡州住的他的八姨母死了!並且說那位與他相同的歲數的表弟,來信說得很為淒慘!他當時讀過此信之後,也覺得有點傷感!因為他這位姨母,是同他母親最好的。一生也隻此一位與自己一樣大的表弟,現在她竟然死去了,而且隻有姨父,尚是那個少年的表弟的最親慰的人,因此他也為之傷感!不過這封信來過幾天之後,他也漸漸地忘了。卻不知後來卻又因此給他添上一重重大的感觸!但這是以後的事,因以後他更相信痛苦與“愛”,是並行的,而且一個新理想與舊事實的衝突,為不可避免的呢。

一年之後——恰當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之後,——十月的天氣裏,柏如覺得天氣冷一些,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尚不十分和暖。這時距離他因入監獄得病的事,已一年多了,身體上自然好了,精神上常常因受了那種過分的衝激,時呈變動。他自去年轉地養病回來之後,並教員的事務也辭掉,索性不出自己的門口,每天看著穎潔,及他的小孩子讀書,並且他很嫌惡城市的喧擾,時時想著移到鄉村裏去安住,隻是沒有實行。他自從遭遇事變之後,除去了家中的人,與天根幾個朋友之外,每當他在街道上走,便看見每個人,都帶了一副殺害的麵目,與不可測度的顏色,彼此相向著。所以這種恐怖的餘留,使得他不願意出去。他起初想借著這個時候譯幾部好的書出來,也可以消遣光陰,不過他坐不許久,便不耐煩去一個字一個字的斟酌。而又看到那時中國出版界的惡濫,與不能對於有價值的書籍歡迎,所以也就終於沒有作成。

這天他穿了皮衣,正在書房內整理器具,忽然仆人由外麵送過了一要去替華工作通譯的原因,並非我故意離開母親,離開你,離開我快樂能安慰我的家庭,而到危險與生疏,且是事事若隔膜的地方去。因為我的性情,雖說自從病後少有改變,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想沒有誌氣與沒有作為與不好工作的人。在我未經去年的事以前,也絲毫未曾替社會出過什麼力量,人都羨慕我是留學歸國的學生,其實我自己問心,便使我麵上發熱了!自從遭了不意的危險,在現在社會上的人情的冷暖,都從試驗中得來,而且在這種紛擾的狀況之下,我空抱了無窮的誌願,要從何處下手?切實說,中國幾年後,將要有種不可思議的大變動。我想現在決不是能得社會上可以容留我們的,我所自己常常痛恨的,是自己在國內受過高等教育,也在外國中陶冶過,怎麼自己毫無點能力,可以說到改造的事業上去?你不必過於憂恐!……我是不能純粹信虛浮的定命論的,但我也不怕吃辛苦,我相信留我在快樂的家庭裏,此後的生活,終不過如此罷了。究竟有什麼用處?這次我決心的要去,須知我也是受了環境造成的無形的迫力!我深知我自己,不能立刻將所有的環境改造過來,我想出去幾年之後,或者再回來的時候,便可以更好的希望呢。……家中母親,也還康健,好在潔妹妹快畢業了,將來的前途,也很有可望!……”

他更說了好多的話,握住的綠存的手,覺得有點冰涼。卻是她哭下來的淚痕濕的。他又著實安慰她一番,後來穎潔由校中回來,卻很讚成柏如出走的計劃,幫著他將綠存勸了一回。

這事終於決定了,柏如便去找到了在本城教會的一個英國人的介紹,那個英國人,素來對於他很欽重的!正好自己也要回國去服兵役,這回聽了柏如要到歐洲去作華工翻譯的話,喜歡到十二分,並且說了一些為公理幫助,及有心於人道主義的恭維話,但柏如卻付之一笑。

後來天根當然也知道這個消息,雖是痛惜良友的遠行,而且確實是到有危險的地方去,但他也想不出不教他去的理由來。知道柏如這次的決心,是不可更改的,反而常常去勸慰柏如的母親與綠存。

是十一月的中旬,一切事情都妥當了。那個英國人,早就通知他在這幾天後,便同他一同到上海去趁船放洋。本來沒有什麼行裝可預備,而且柏如是去過的人,所以別人也不為他旅行的行程擔憂,隻是這些日子裏,綠存的麵色,少見憔悴些。

在柏如啟行的前夕,正是降了微霜與星光晶明的一個冬夜。天根這日因為校裏正放了陰曆的冬至節假,所以一天也沒回校。這天晚上,柏如同他母親、綠存、穎潔、天根共吃晚餐的時候,自然各人心中都有點酸惻!柏如的母親,雖說平常不極力阻止他這次出國,但到了這時,也免不得揮了老淚,切囑他小心保護身體,與三年中必要回來的話。這頓飯大家草草的吃完之後,柏如的母親,又說了幾句重要的話,因為頭疼,先到屋裏安歇去了。穎潔也隨了過去。天根出到外院,自己從前所住過的書房內。那時柏如同了綠存,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說話去了。當在晚飯的時候,天根看著綠存眼中,紅紅的暈波,幾乎沒有滴下來呢。

天根獨坐在書房外麵的長方形鋪了花線毯的桌子一邊,看著一盞精銅製成的煤油燈,用白罩子將散射的光線罩住。自己也感到一種非平常所有的感覺!想起方才綠存的樣子,少不得這時嗚咽地哭了起來!他想,眼淚實在是最奇怪的東西!要用它時,或者怎麼樣都作不出來,到了一種時候,卻也禁止不住。人間的關係,實在是何等的奇妙與幻化嗬!同情真是人間的鎖鏈!他想到這裏,不自知的也替柏如同綠存,深深地歎了口氣!繼而又想柏如有這樣好的家庭,又有這樣依戀而纏綿溫柔的綠存,為什麼偏要孤身跑到戰場上,——遼遠的戰場上,去作華工的翻譯呢了……本來天根以前對於這個問題,心中也以為柏如是應當的,是不得已的,是自己沒有阻他去的理由的,但是在這一個淒冷的黃昏,他忽然有點自己不能相信了!一時的思想,似乎被什麼彌漫了一般,再也分析不清。也不知以前確信的念頭,這時湮沉到哪裏去?隻有方才的燈影下慘淡的畫圖,在眼中亂動。

將近十點的時候,柏如先低了頭走出來,後麵綠存同穎潔,也隨了出來。他們四個人,圍在這個仿佛引人聚合的燈光下,卻靜默了約有十分鍾的工夫。穎潔是個好言笑的女學生,她見他們都有點說不出的抑鬱與愁煩,於是她便開始說了個笑話,引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綠存也麵上微帶出一點笑容來道:

“好妹妹,你這張嘴,真是巧,便說得人笑不得也哭不得!……”她歎氣道:“今日一夕,明天便是開始使我心難放定的日子!……”

天根也覺得心中淒楚!但不能再說這類話,惹他們更加愁悶。便突然道:“一時的離合,在人間原是不能免,與不應免的事。古人說甚‘如萍如絮’的話,固然不過止是幾個詩人的想象,其實人生的一時離合,當然難免。不然的時候,就是隻有老相廝守著,那末個人應作的事業,不盡在眼淚與依戀中拋棄去?……本來難說,人間的生活,每天在演進裏,亦即每天在互相衝突裏。一個人的多方麵,沒有更好的方法,去一一的填平,與不使任何方麵,有一絲毫的缺陷。那怎麼能辦的到?然而理智上隻管這樣說,人類的感情,卻不能這樣說呢!……”天根起先本是很激昂地說下來,到了後來,也就低下頭,並且續說不下去了。

柏如飲過一杯茶,將茶杯很著力的放在案上。他卻立了起來對著天根說了一大段的話道:

“一個人既從生下之後,必要受社會的淘洗,與人類情感的染過。我對於這種學說,是很確信的。我本來抱了為社會服務,去真誠的作一個改造社會的人的心。但是回國幾年後的試驗,不但將我從前的誌願打得粉碎,就是將我不幸的個人,也幾乎全壓碎在這個不可赦恕的罪惡社會的勢力之下!……我這次慘痛的再行出國,他人以為我是自己要尋苦吃,的確,但即不出國,卻時時有無限的苦味,要逼你去試嚐,甚至且可毒死你,委頓你,使你完全同化在這個罪惡的社會之下。至不過,就是安心作個在家庭中的幸福者罷了!……所以我這次情願去作這種事業,我一方承認我戰勝了愛我的感情,但……我也是想由此將愛我者的感情,在後來注入到全個社會裏去!……慘痛與前途的恐怖,自然不能免他人代為憂慮,但我自從遭遇過危難後,頗使我少少傾向於人間的定命論!什麼事且不要計算前途,因為前途的本體,尚是在黑暗中的。以我們渺小的智慧,焉能測量出。……”這時微微聽見窗外的輕細的雪聲,他的話也就此停止。

這夜的天氣,覺得冷了好多。綠存便喊個仆人進來,將鐵爐生起,滿室中驟然添了溫度。柏如冷靜與很堅定,而帶有微見淒惶的麵色,叉手坐著。綠存就將兩手靠在他的坐椅的背上,眼中猶有淚痕。

天根也覺得無從判斷他們各人主張的是非了!他隻以為柏如與綠存,都是因為各個人的地位與環境,所以有這種不同的見解。他以為這都是人類之最真誠的心的發露。所以他也更沒得話說。

風聲從窗下聽去,吹得簷前的叢竹刷刷地響。天根走到外麵看了一回,回來說:“這才是個輕雪淒風之夜呢!連個小小的星星,也看不見。”穎潔正在取了懷中的鉛筆,在尖長的手指上亂畫,聽了天根的話,也沒抬頭,便接著道:

“好美麗的詩句子,輕雪淒風之夜嗬!……”柏如看了穎潔一眼,回過頭來看綠存時,她卻俯在他的椅背上,小聲嗚咽了!

十一

又是幾年以後的事了,如天上的白雲,在麗日之下的變化。無聊的人間,已是變成了多種情態。天根這時已脫離了中學生的生活,到京中的大學,繼續他讀書的生活去了。柏如仍然沒有回來,並且連信也不常常寄到。天根有時收到過他由歐洲來的函件,卻隻是很冷靜的幾句話,並且說他自從華工陸續回國之後,便在英倫一個公司裏,作了職員,且是半工半讀的,在大學院裏研究他以前的學問。並且說或者將來有個機會,將要同一起英國朋友,到澳洲去的。他的信中,並沒有其他的話,看過之後,越發使人發悶!這時柏如的家中,因為家庭沒有多人,便回到安徽原籍去居住。天根倒是時常與他家通函,知道柏如的母親還安健的在著,而穎潔已轉入南京的某女子大學去了。

天根自從來京讀書,卻住在他的表兄家中,就是王誌伯家裏了。原來王誌伯是他一位舅舅的兒子,他這位舅舅,因為少年遠出,到貴陽去就親,後來染了時疫,死在那裏。他這位舅母,卻是極聰明而又受過教育的女子,因為自己的母親的緣故,便住在京城裏。前幾年也死了,便從家鄉中過繼了他這位表兄王誌伯來。誌伯也是個師範學校的學生,因他為人用功與敏捷,現在在這裏作了教員。他的家眷,便同他住在京城。嘉芷夫人,因為天根來到,有自己的侄子住在這裏,便很放心,並且托他照料,於是天根就住在誌伯的家中。

天根的表嫂達馨,是個溫和與最能體諒人的婦人。她家本來清閑,今見天根來到住著,非常歡喜!無論什麼事,看他比自己的兄弟還要好些。

不過天根在這幾年中,將性情越法變得有些怪特!他有時終日不說一句話,有時說起他的主張來,別人若同他辨駁,他便閉了口,一聲也不言語。誌伯是個專研究科學的人,看他那個帶浪漫性的奇異的態度,便有點與他合不來。倒是達馨的心地是溫和而寬闊的,反而更加敬重他呢!

當天根來後的三個月,忽然有一天下午,他從學校回來,到自己的房子裏,安放下書籍,便到誌伯的住室中去。剛剛走到繞了紅欄的走廊下,卻看見達馨正在坐在欄上看一封信。一見天根來到,便笑著道:“來了,恰來看一段新聞吧!……”天根也沒什麼驚疑,從容的問她這信是從哪裏來的?達馨道:

“今天早上由郵局遞來的,是從家中五叔叔寄來的。你看想不到,那,……”她說著便笑了起來。

天根從她手中接過來,看了一會,便皺了眉頭,說出一個“嗄!……”字來,方要繼續說去,恰好誌伯從外麵走回來,一眼看見天根手裏的信,便卑夷的道:

“年輕的人,隻是這樣,是如何了局!不想那位姑姑,就止他一個人,卻鬧出這些笑話來。……”

原來這封信是說天根的那位死去在衡州住家的姨母的一個表弟,現在也有二十歲了。自從他這位姨母死後,卻出了一樁意外的事。就是天根的這位表弟,原是個很聰明的青年,也曾入過學校。這幾年來因相離遠些,沒有通過音信。及至天根的姨母死後,他的姨父要給他說親,他卻絕口不應。因為他家老行輩的姨太太最多,各房中所用婢女,更是不少,他家人又在一處房子中,共同住著。不知從哪年起,他與婢女中的一個,有了很深密的戀愛的關係,所以他父親給他說親,他不允許。後來事情鬧穿了,他家本是世代相傳的華族,又是衡州著名的人家,哪能容得他來戀著一個婢女,便不提親。甚至後來他被父親暫時的逐出,這正是他來信告訴與舅舅家這段事呢。

誌伯年紀雖比天根大不了十幾歲,因為世故的閱曆,將他的思想,與見識,變得很古板而莊嚴。所以他總以為像這位表弟,是年輕的小孩子呢。

天根聽誌伯說出這個話來,卻冷然道:“你過於太把一切的事看得輕了,我以為這個事,不是輕輕地就能將不是加在他的身上。雖然,或者他也有不對的地方。”

達馨在一旁也笑著道:“本來表弟是個少年,他家中婢女又過多了,說這事全是那位表弟的不對,也說不過去嗬!”

誌伯看了達馨一眼道:“你們隻知說,你想他是什麼人家的子弟?隻知任性胡來,若說出去,人家還不笑死。……”達馨卻不服他這個“武斷”的話便道:“這類的事,還對於什麼人家的子弟與否而有分別嗎?你也太於說得強辭了,譬如現在由自由而來的婚姻,你讚成?還是不?……”

“那自然,是應該的,不過偏偏自由到一個家中的婢女,……哼!……”他說著便帶了不屑與傲慢的神氣,走了開去。

自此之後,天根便覺得誌伯是與自己合不攏來的人。幾次要想離開,卻被達馨切實的勸留住。其實誌伯待他還好,隻不過他們的思想上與言語上,總有幾多地不相吻合罷了。

天根的性行,越發變得沉鬱。他常常在院中的草地上深思。自從研究哲學以來,他簡直變成了個懷疑派了。又加上聽過那個外國的哲學家所講的厭世主義與定命論之後,更使得他腦中添了無許的印象。所以他將那些自幼年到現在的事實,與見到的感觸到的思想,都記在一本冊子上。這本冊子,便是曾被達馨偷看過一次,而因達惠的介紹,為天根的舊同學汪青立所強索去閱讀的。

汪青立是個最熱心的教師,他辦事的勤慎,與學習的刻苦,迥然與天根是不一樣的。他自從由達惠的口中,知道天根住處,又強將那本記事冊子索去閱讀。其中多有感動他的言語,而尤使他有極強烈的感慨的,便是其中有一段,記到芸涵的事。是:

“我之認識芸涵時,她的知識已經高出我許多。前幾則中,已為述及。但在其隨德人西去時,我乃覺到她處境的悲慘,幾使我比較初聞柏如之入獄為尤甚!此亦不知是何種感應力所使?或者因她是女子,但的確她之所遇,真令人痛恨世界上之無心肝人,以全殺卻為盡度!她之離濟,在柏如去國之前半年。是時正德日戰爭方起時。是秋大雨兼旬,而日兵登陸,破中國之中立,以奪取膠澳。是時不在戰爭區域之德人,多作歸計。方在此時,而芸之被劫事,乃突然發生,其原因及結果,我概不知,是皆芸將行時,麵語我以此事之真象。果使我能射,而且有,……必不予彼無心肝人以生命!

“芸涵在女醫校中學習,兼作德人醫院中之看護婦,我記病時已言及。而濟地有一某軍衣莊之主人,乃東臨某所的稅局長。年三十餘,以其運動與其他能力,得任可搜括之缺。家中固富有,且在政治上素有黨援。是年夏日,以病到德人醫院就診,住院中。芸曾與同學輪流看護之數日。彼遂生心,但自知不敢唐突,且知芸非尋常無識之婦女可比。其後乃多所贈遺,芸以其不當,未有一次收受者。其後又故遣其家中女眷,到院與芸會晤,且稱言受教。芸惡其擾,然避之無術,亦姑聽之。不意至於後來,此人再遣其妻來,專邀芸至其家觀菊,芸不聽且拒,後經同學多人出為轉圜,勸芸不必過於固執,宜去速歸。芸姑許之,然亦不過以為如此耳,不知有他。

“彼人乃借此以誑芸,至其家,迫不令出。芸雖怒甚,故持冷靜,彼亦不敢輕犯。後芸以袋中所攜錢,賄其家之仆婦,得通電話,經德人院長親往,始將芸放回。而據芸所言,彼人見德人之怒叱,甚則長跪以祈饒。

“此後芸知不能再留濟,適值德人院長將歸國,她固無家可歸者,乃決隨其師往德。及其行時,始致書於我,後得晤之於院中。……”

這是天根所記的那個事情的片段,不過其中有文言,有非文言,可見是在匆忙與激昂中寫的了。青立因讀這本冊子的零斷記事,已經約略知道芸涵少年的悲痛曆史,又看到這一段,他熱的血,也覺得沸熱起來!那時他想到人間到處都是網羅,更不怪天根的性行,有些奇怪呢!

十二

天根自幼年及後來,——在他現在的年齡以前,——所見聞,所感觸的事實與思想,多記在那本冊子上,這是汪青立所知道的。有一天,正是個星期的日子。汪青立便將這本冊子帶來,到天根的寓處。他走入天根的住室,正看見天根麵對了那東壁上的神女的畫片,坐著在那裏仿佛寫什麼字一般。青立想他真能用心嗬,在這個清和的晨光,所映照的窗下,卻正在工作呢。便放輕了腳步,走到天根身後,卻見他正拿一枝鋼筆,在一張厚紙上亂畫。不但不是寫的中國字,而且也不像一種外國文字。隻見他很注意的,又似很懶惰的在紙上畫了一個半圈,又畫了一道直線,停住筆尖,向右臂看了一看,便又畫了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末後,便用無數的細點,塗了起來。青立心想這個人可不是真有點神經病嗎?怎麼這麼大的人,卻如同小孩子般的。……想到這裏,便忍不住笑了出來。及至天根回過頭來,方知是青立站在他的椅子後麵。

青立帶了嘲笑的口氣,問他在這案上作什麼?並且畫這些圖形,是包藏了些什麼奇秘的意思?天根微笑了。

青立再一次追問他,他很冷靜的答道:“這是我自己心中的象征!”青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便道:

“你這個人,怪不得人家都說你奇怪,還是戲言?……”

“戲言嗎?也許是的,……但我自己是那樣想。”天根真實的答。

青立再問他什麼是心中的象征?天根道:“象征是我借用的個名辭,或者是不對的,但不能解釋去。”

青立見他說得更為奇怪。便握了他的手道:“你這個人簡直沒有法子同你說這些話,我們不如到城外郊原中逛去。”天根自然的隨了他出來,兩個人便喊了兩部車子,到西郊去。

那馬路兩旁的楊柳哪,那空中飛鳴的白鴿子哪,那若遠若近翠色迎人的西山哪,與隱在晴明的日光中的黃色的屋頂哪,都時時交換著,在他們眼前呈露出。一切的景物,都在陽春中跳舞而生動。他們出得城來,且不向那些有許多遊人的足蹤去處的園子中去,隻揀個鬆林中的巨石上麵,倚了凸出的鬆根坐下。

青立是最愛說話的,他便首先同天根說:

“我看你終久將要改正些,你的性情嗬!……”一句話還沒有說得完全,天根夷然道:

“我實在有什麼可以令人疑怪的地方?隻是我還深深地對於人間一切的舉動,都有點疑怪呢!……今天是個快樂的日子,你嗅到鬆間之春日的微馨,與這草地上四散開的濃密的小花的香氣,與聽到枝上的鳴禽,這都是自然的賜予人間的慰勞!或者有多少人一生並未曾找到,……你何必又作那種無味的議論來問我?”青立也微微點頭,似乎很讚同他的話,但同時卻道:

“自然固是偉大的,難於思議的,但也不可將人生過於看得微妙了!你往往對於所有的事好另持一種見解與悲觀,我以為這足證明你是錯誤,而且,……”

天根一手剝著大鬆樹上的鱗片,一邊答青立:“也許是我錯了!但我以為人生,一個個人的生活與思想,都是完全受支配與影響在環境之下。——從幼年到最後的一日——無論如何說,戰勝它,雖被學識改變,而多少這種所受的印象,是難將全體磨滅。譬如鬆樹吧,種在山上與種在田原中的,當然兩樣,在溫帶與熱度所種植的;更是有顯然的區別。……”他方要再往下說去,而青立一摸到衣袋中,那本要交還天根的手抄的本子,尚在懷裏,便取了出來,匆遽的道:

“這也難怪的,一個人的性情思想,總要隨了境遇而變幻,……如你所記的幼年的孤零,與友朋中的困苦,也難怪你是感受了易於感動的性質。”

天根慨然說道:“這本冊子,固然是我在生活的匆忙之下作的,而我敢信裏麵卻包含了若幹分量的人生痛苦,與少年的悲哀的血與淚,在裏麵。……一切的事,乃使我不能不似乎去相信定命論……”

“什麼?”青立愕然的突問。

“這也是無足奇怪,你不要以為定命論隻是愚昧的迷信。固然不過是妄想的想象罷了!而在不可索解與難於從暗途中找到光明的時候,與思想在漫無端緒的時候,似乎也難禁人們去用此聊自慰解嗬!”

青立默默的沒有回答他。

“一個人的生活,譬如,”他說時從鬆根的下麵,將一個鬆葉拾起道:“一個人的生活,譬如一個樹葉子。尤可譬如一個鬆樹的葉子。在嚴冷的冬日。受了環境的風和雪,便黃枯些,到了春風吹來的時候,便青而長大起來。人生的痛苦與‘愛’,是這樣的循環。不過沒有一定的周回律,如一定的天時一般。……或者也可說,人生還不如一葉,能有幸福呢!……但是也一樣的,總需要春風的吹長!……”

青立見他又說到難以索解的上麵去,便遊戲般的將那個鬆樹的一葉,奪過來,輕輕地丟在林外的小河流中去。說道:“一葉嗬!……隻要在水中漂流去罷!”

他如讚頌如嘲笑的對著天根這樣說,這時一陣輕風吹過,頭上的鬆枝,卻微微的響了,仿佛是吊他們在水中漂去的一個。

一九二二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