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了鐵片的獄門,很沉重的一聲,便下了鎖。
一個沒有六英尺長的屋子,卻住了八個與柏如帶了同樣的刑具的囚犯。有的睡在潮濕的地上,有的還有個床位,這不能不算是管監人的特典。並且雖在這裏,也有個階級的分別。當中一盞小的煤油燈,掛在屋頂的下麵,並不能看清各人的麵貌。這八個人中,有三個是學生,卻都是很精明而激烈的少年。都穿了白色的單衣褲,全身帶了鐵的刑具,並且還係在一處,並不能臥下,隻可斜靠著,互相背倚的半坐在地上。尚有四個,一個半老的做小生意的人,因為在街上與人閑談時局,被抓進來的。他隻是低下頭不住的作無希望的歎氣,其實照理想上的科罰,也頂算他最輕了。其餘是兩個退伍的兵士,一個從前的省議員。他是個性情最為急躁的人,昨天剛押了進來,同是受了私通民黨的嫌疑的。他因好叱罵,已經狠狠地被看守的兵士,打了一頓,現在已是很柔荏的躺在一個破木板上。而兩個退伍的兵士,卻從容地說笑,仿佛若無其事的一般。一個道:
“咱們在下關時代,也一樣的曾拿過人,福享夠了,也應當到這兒受用受用!”
“管他,那些威勢作給咱們看,好就好,不好一個槍彈還吃不下?橫豎我們也沒的留戀,幹什麼不好?三十年後,又是個頭顱在脖頸上。你不能與我一樣,小二仔還不知道怎樣的難過呢!”
甲兵似乎有什麼感觸,悵然道:“什麼小二仔,早已成了王升宏的人了!好狠心!我們這個樣子,他們卻高樂起來!”
“露水夫妻,同酒肉的朋友!……”乙兵傲然的說。柏如這時心同水凝了的一般,所以他們的說話,也似乎聽得見與沒曾聽得見,不過這乙兵的兩句話,卻無意引起了他的聽覺的好奇性。他想不料這等無賴,也有這種見識。又聽乙兵繼續說下去。
“罷罷!你還真的掛念那些嗎?其實你去了,又有人來,何苦呢!搶得手,就快活快活,沒有了,另打算,你不記得鼓詞上說‘英雄死在牢裏’的話嗎?……想起我們前幾年過的那種日子,多快活呀,愛什麼,有什麼,都是大哥聽了那些混賬的話投降,他究竟死在刀下,現在我們又來了!……不說什麼,怎麼辦怎麼好!我的家早已被人抄了!爸爸餓死!妻子都隨著人家去了!……其實也是報應!……”
以下他接連著說了一大篇的話,柏如就沒心去細聽,但覺得一陣陣身上痛得要哭出來!屋中的濕氣熏蒸,加上各個人的呼吸,又沒有一個能出人空氣的地方,有時犯人便溺急了,在夜中也將就在土地上。各種臭味,在這個熱的夜裏,全噴放出來。柏如雖說已經受過了四五天,但今夜又多加了兩個押進來的人,更覺得難堪!頭上的汗珠,不住的滴下來,兩隻手腕的骨,如同烹在油中一般的熱!況且更加上心裏如沸騰似的思潮,他側臥在木板上麵,幾乎暈了過去。
人的思想,的確奇異而瞬變,且是不可節製與捉摸的。身體上雖受了若何重大,而不易抵抗的壓迫與痛苦,而思想上仍是如蔓草般的生長,而不能停止。有時且因身體上受了痛苦與壓迫越大,而思想的活動,更靈敏而無結束。柏如這時身體上的受壓迫與痛苦,也可謂他平生第一次的遇到,論起他孱弱的身子,已經是不能再有支持的能力與抵抗的精神了。而同時他的思想,在這個特殊而感受著過分的煩惡的境地裏,卻不住地在他腦子中燃燒著炎熱的火焰!他並不單獨的想到家中,記惦他的母親、妻、妹子,也不十分對於他,或者明日有何使人駭顫的消息,而豫先的恐怖。隻是有些虛渺,而不是世俗的悲哀,與對於人類抱了一種憐憫般的嫌惡的感想!所見退伍而被押當作強盜看待的兩個兵士的恣意的閑談,與已經得了熱病的議員先生的呻吟聲,三個青年斜倚在地上,互相切齒的恨聲,與門外的守兵的沉重的皮鞋,來回走步的無聊而單調的音響,一時都如海潮的湧上來,使他覺得頭腦裏有些忡怔不寧!他又幻想到三個坐在案後的軍官,他們這時作什麼呢?熱的電燈下,作雀牌的輸贏,到小巷子裏的屋子,去看著可憐的女孩子們抽鴉片煙,不就是回到公館去在有花香的庭中以消夏夜。人事的生活的模型,直是不可思議的怪物。一個極為悲慘的世界後麵,或是她的側麵,是藏了一個快樂與淫佚的圖畫!……他又記到乙兵所說的死不算怎麼一同事,同時突然聯想到從前在幼時讀曆史有兩句“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常為許多奮死的人所引證,而稱羨。他狂想了,聖賢是什麼東西?宇宙中哪有沒偏頗與顛倒的衡量?難道無論在何等境地裏,就可以去蹈白刃而不悔,便算所學的是那樁事麼?又想,“民不畏死,”那末,乙兵的話,不是有聖賢的見地嗎?……幼童之柔嫩的手指,有一次被蜜蜂的尾針刺過一回,他母親給他擦了去毒的藥,用綢子包裹,抱在懷裏哄他,親他,眼中幾乎急出淚來!這是有一天在鄰家親見的事實。——微小的事實,固然嗬!也曾見沒有斷了呼吸的新生下的小孩子,拋在屋角橋下,與曠地裏。沒人願意抱回他去,任著他自然而必然的死去!人類的善惡與優劣,難道這就是標的嗬!一個願意立刻決然的去殺死他,同時又有許多的人去哭他,痛惜他,並且稱為“天道無常!”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我知道他們,——同屋的不幸者,與懺悔者,這回想到什麼?幾人去想反抗這種生活,但那有什麼呢?不過出一身大的汗!他們記憶他們的家人與朋友,或是愛人嗎?誰曾知道?……明日的事,尚在夜之黑暗的窟底!……
柏如平日不是幻想者,並且他是相信樂天主義的人,也不會有這種如環的複雜的思想,然而這幾天的生活,——苦痛與病態的生活——足以使他另換了一個思想的界域。仿佛曾另作了一個人。並且更換了他的人格。在這等繁亂的思想之下,他究竟還把持得住,不至如那位半老的議員先生,煩急的生了熱病。可也不能夠如乙兵那等的自在與順運。他是另增了一重哲學的經驗,——或者可說是人生哲學的新經驗。
牆角的鼠子,在暗中齧得木屑唧唧的響,並且有幾個不知名的小蟲,在油燈的罩上,一次又一次的飛碰。
靜中恐怖的無聊,使他似乎忘了不能反抗的痛苦,甚至也沒有了反抗的思想。“或者一輩子,過這種暗室的生活?”這卻是他的最大的恐怖!實在他也不十分對於染血的槍彈,當穿過自己心胸時的恐怖而生顫栗,隻是永久這樣,他……卻不敢再往下尋思了!
兩個兵士的談話,早已止住,並且很安適地睡在地上,不久就聽見呼呼的聲音,由他們的鼻孔中發出。門外的守兵皮鞋著在石階上的響,仍是沉著而連續。
他的思想,仍然繼續著,隻是更荒渺而奇幻。
五
朝陽從白的天色裏升起,照著監獄東麵禮拜堂的尖頂建築的上麵的大鍾,分外光亮。它是一個永無隱藏的忠誠的麵目,長久俯視著下麵的生物,時時仿佛給予他們以慰安或者催迫。湖麵上的水鳥,在平靜的波麵上,低徊的飛。一雙雙的船上的篙工,知道在清早上沒有生意,都敞開短衣的胸襟,高唱著先王爺,……或什麼的戲調,表示他們等待工作的從容與快樂!
禮拜堂的鍾,方打過八點。軍法處的獄門開了,幾個紳士與商人模樣的人,引導了昨夜沒曾安眠,紅了眼睛,亂了頭發的柏如出來。一輛馬車,在大門外邊等著,及至他們上了車,並且有個人賞了幾十元的開發,給那些守衛的兵士與獄卒。於是馬車在街道上清新的空氣中,便得得的走了。
原來是柏如的幾個朋友,自從他入獄之後,打探了審問的不很厲害,又被他的妻催求著,轉了某師長的參謀的麵子,胡亂奔走了好多天,昨天夜裏方由都督衙門,辦了一張公文,並且那個參謀長去了一個電話,給那個處長,方才用連記的保印,將柏如由黑暗的屋中釋放出來。不過處長曾嚴厲的說,還要調查與審理,不準柏如私走他處呢。
然在柏如的家中,與為他辦理的朋友,都已覺得非常的榮幸!因為差不多在這個危險期間,不要說押進去的人,不能輕易放出,往往是有失掉了生命的。現在柏如居然能得保釋出。的確是難得的事。而這幾日中,他的妻綠存,可已憔悴得不成模樣了。因為既要托人探聽,請求,又須打點金錢,又要勸慰母親,看護兩個孩子,而她自己幾乎是終夜不眠地在暗中哭泣,憂怖,並且計劃。及至好容易柏如被保出來她自然歡喜的什麼事都忘了!柏如的母親,妹子,也自然有一番哭傷與愉慰!
柏如新病之後,又在刻不可忍的暗室中,過了六七日囚犯的生活,一回家來,自然支持不住,又以自己的案子,尚未被調查清楚,不能離此另覓地療養,隻好天天請醫生診治。近日的生活,確實已經在柏如的身子中,中下了難以調理的病根。他一麵是精神上仿佛時時在昏夢狀態中哭泣,恐怖,一方麵身體瘦極,手足無力。過了五六日後,有時還吐幾口血絲,據醫生說,似是肺癆。
他在病中,獨有在下午以後,還精神少為明白些,但也不過隻能低聲談話罷了。而綠存憔悴的去看護他,每聽見叫門的聲音,便覺得暫時如墜入深淵中一般。
七月過了,已到了八月中旬的節候。柏如在家中好容易治理將近一個月的病,雖不見十分壯健,卻已稍能吃飯,並且每天尚能下床步行到室門外去了。臉上的顏色蒼白的度數,已減了好些,但仍是枯黃。而綠存的麵色,卻幾乎比他還難看,走起路來,身上也是虛怯怯的喘氣。
這時天根在鄉中消夏,早就寫了多少安慰的信來。並且說因尚在假期裏,又因不甚安謐,所以暫不能來的話。但可惜柏如隻能閱看一遍,有時還得綠存讀與他聽,但不能寫回信。綠存又忙得沒有工夫,有時替他寫封簡短的回信,委實忙得厲害的時候,便托妹妹去寫幾個字。
暑假過了,南方的時局,已經見了勝負。省城的戒嚴令,居然一變而成解嚴。天根在家中,雖然很安閑而快活,有時出去釣魚或者到山上去遊玩,有時同幾個兄弟下棋談天,的是很自由的。不過記起了柏如出獄後的病況,便恨不得早早飛去。及至暑假過後,嘉芷夫人知道什麼事較前安穩了許多,方才答應他再回去讀書。
及至天根回去之後,柏如已經能坐了與人談話,並且因為時局的關係,又因情麵與其他的關係,居然將前案撤銷,已使得柏如無形中獲得自由!
天根這次重來,本不想再在柏如家中住著,格外去打擾他。而綠存卻極力的邀天根去,可以時時同柏如談話,因此天根又將行李搬到他家中去。
柏如的病,雖是比初出監獄時候好得多,不過據醫生說,已經有了很深的肺病的病根。所以柏如的體力,大不如從前,而且精神上,也見得減色。有時夜中咳嗽起來,便半夜不能安睡,因此他自己引起了很深的憂慮!當在待死的監獄裏時,反倒不覺得,對於死有何恐怖,現在在和愛的家庭裏,對於自己的病態,卻更時時抱有悲觀!及為他家中人的前途憂傷!本是一個快樂而靜默的人,居然變成感傷而時時流入煩躁的性質。他知道綠存怎樣為自己憔悴,怎樣為自己憂愁,而有時卻有不自主的對於她的煩厭!有時想過來,便又對了她哭泣!並且無力的安慰她!她也知道柏如的痛苦很深重,隻好暗地中流淚。自從天根來了,卻給與他們不少的歡喜與慰藉!
一天正當八月之末,是天根這次到柏如家中的第一個星期日。他來了這幾天,隻是沒有課的時候,同了柏如說些快樂的話,並沒有敢再提起他被人誣陷的事跡。其實天根究竟不明白是怎麼發生的?誰出這等凶狠的計策去陷害他?這一天他一早起來,約有六點鍾的時候,一個人在柏如的書房中,讀了一點多鍾的書,便獨自走出到虹橋北邊的一連無數的菜圃花園外逛了一會。看見橋下,一隻一隻卸了桅帆的民船,由城外順著河水,駛到橋下。更有許多工人,由船上卸運些貨物糧米的包,大的木塊,咿啞邪許的聲音,從清可鑒底的水上傳來。初出的日光,照著青綠的園林,與各種樹葉上的綠光,連著水上,發出的蒸氣,都被金色般的日光,調和融化起來,更顯出奇麗。
天根來往的逛了一回,又在橋上試行了幾口深呼吸,覺得心胸中非常舒暢!看看已經八點多了,便慢慢地回到柏如的家中。恰巧柏如剛起身不多時,在書房的廊簷下麵,躺在一把長的絨墊的躺椅上,對著一盆茉莉花,在那裏不言語的出神。
天根也取過一把小椅子來,與他對麵坐了休息。柏如弱弱的聲音,問了一句“哪裏去?”的話,天根便將虹橋外的早景,如做小說的描寫,說給他聽。說完了,他似是注意,又像是懶於去聽,也不言語。天根這幾天,已經知道他的性格,也不覺得奇怪,正要再想出幾句有趣的話來說,隻是記不起來。
綠存抱了那個才三周歲的男孩,從裏院走了出來。一路上引逗得那個紅頰長睫的可愛的小孩子,格格的笑。天根見她走來,便起來招呼,又從書室中取過一把木椅來,讓她坐下。她穿了淡碧色的單衫,也沒有穿裙子,雖是時時引逗小孩子笑;而眼中卻紅紅的,顯出過度的疲乏尚未曾恢複過來的神情。天根無聊中,便取過一枝鉛筆來,同小孩子搶著玩。小孩子烏黑的眼珠,隻是隨了他的手中的玩具亂轉,有時天根將美麗的鉛筆,丟向空中去,即時用手接住,便足以使小孩驚奇而且笑了。小的兩隻肥胖的手指,在母親的頭上抓動,現出一種自然的企慕來,對於任何事物。
綠存有時微微地低下頭去,向小孩的頸上吻了一下,小孩便用力的向她懷中藏躲。
不久小孩子玩得疲倦了。便睡在她的懷中。天根看見他那幅帶了微笑的小的麵貌,兩個小拳,橫擱在母親的懷裏,紅的腮頰,凸著如兩個小蘋果一般的柔嫩的顏色。
他們說了一起閑話,又說些故事,而柏如也有氣沒力的說上幾句。到了九點鍾的時候,他便走到書室的裏間休息去了,隻有綠存同天根還坐在廊下。
於是天根在心中蓄的疑問,便在這時向她詳細的問起。
綠存沒有開始敘述這段事的來源的時候,先歎口氣道:“人們說不定有什麼遭際與命運呢!誰曾知道?他還受過這點氣!直到現在,把個好好的人,糟蹋得成了個病漢。……但是說起來這個事,很有點來頭。”
天根靜靜地不做聲,聽她的話:
“本來從前。我公公(東省呼其夫之父的名稱)作過三任的縣官,但是其中有兩任,是在曹州屬的兩個縣裏。可是那個時候,我還在安徽呢。聽說那兩個縣分最是多有盜賊的地方,縣官在前清的考成,全是以捕盜的勤否為例。況且我公公,他是個剛正不過的老官吏,實在呢,那些橫行的盜賊,也把那些苦瘠的人民害苦了。據說,那毗連這兩個縣分的盜賊,有一部分是本地的土著,以搶掠度日,而一部分卻是從河南東部上蔓延過來的。……當他到甲縣的任的時候,便勵行清鄉的方法,去捕治盜賊。又嚐親自帶了捕役與營兵,與盜賊的大股打仗。這樣過了一年之後,所有這個縣中常常出沒的賊盜,全都跑到鄰縣去了。人民都可很安穩的生活著。由此我公公頗得了他的長官的讚許,並且那個縣裏的人,還給他立了什麼德政碑。……不過那個鄰縣,卻被盜賊紛擾的日不安生。於是長官便將他調任到鄰縣去,而另委一個幹練的人,接了甲縣的任,並在這兩縣交界處,駐了重兵,好教他到乙縣去捕治盜賊。我公公是個最有剛氣的人,他從來不曉得什麼是退縮與困難的。他到乙縣之後,更是風厲的,認真辦起。果然是人的關係,有此一來,那些盜賊,逃也沒處逃的,打又打不過鄉團與捕役,於是便死的死,改業的改業,不久便平靜了。惟獨有一小股盜賊,最強悍不過,屢次同他帶的捕役鄉團打仗。那時所說的盜賊,究竟沒有多的槍彈,更沒有現在那些大股土匪的充分的智識,後來沒有法子,就投了降。他知道他們不是真誠的降服,便與駐在縣裏的營官商好,將這一小隊盜賊的首領——說是個身量最高,而最有武力的老人。——捉住,殺了,其餘的人,都分編在分駐各處的防營裏。本來人數不過幾百人,經過這等分散,便使得全縣裏,很穩固的得以安眠了。
“這是個深遠的因。
“及至後來,我公公在登州的首縣作縣官時,已經是後五六年的事了。那時我才到他家來,不過我見他時,已經有很長的蒼而黑的髯,拂在胸前。他的確是個有膽識的老人,然我去了一年之後,他忽然死在任上。
“末後的一切,不用說了,不過他在乙縣編派盜賊入軍隊的事,也曾沒有人重行提起。……”
天根本來想聽柏如所以遭了這個危險事的由來,卻不料被她說了半晌,仍然是多年前陳舊的曆史。他急於要聽,又不得不耐心去慢慢的待著她去說出。
綠存剛要繼續往下說去,手臂少一轉動,懷中的小孩子,從睡中哇哇地哭了出來。於是她便用手拍他,小孩子仍然哭著,並且緊閉了眼皮,向她懷裏亂抓。她知道小孩子要索乳吃了,就抱了他到裏院中去,還回頭向天根道:“待一會,有工夫,再和你續說這段事。……”
六
十點鍾過了,柏如家的早餐,在夏秋的時候原較早些,接著到了早餐的時候。柏如在書室中憩著,懶得吃,綠存命另外給他開過幾樣清淡的菜蔬去,自己去料理著柏如用飯。在此屋中,隻有柏如的母親,同他妹妹穎潔,同天根,一同將早餐吃完。在早餐時,柏如的母親,吃的極慢,穎潔也一心隻想到等她的同學來,商量作一個線囊,一邊吃,一邊卻想用哪樣顏色的線,配什麼花。獨有天根忙忙地胡亂吃完,便到書室中,看柏如卻已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天根自己寫了一封家信,覺得很是悶人,天氣仍是毒熱,——雖是早晚較清涼些。又不願意往外出去,檢開了幾本書,卻懶得看。自己呷了一杯茶,坐在窗下,無意中看見牆上掛了一付孫星衍的篆文對聯。那時他對於篆文的認識程度,並不很高,隻是十四個字中,能認得十一個,其餘三個,再認不出來。無聊中,於是他專力的去研究那三個字,用隸字去比較它的結構,後來忽然被他認清一個是渡字,一個是豪字,看看文字,的確不錯。他就很得意的接著去研究那下聯的第四個字,再也定不住那是個什麼字。後來他找到外間的一部《說文》,按了部首去查,不料這個部裏的字太多,《說文》中的字,又不論畫數,他便放下了。竹簾裏照過來的日影,疏疏密密地被風吹著亂動。他覺得無聊極了!並且關於柏如的事,究竟還不明白。遂懶懶地躺在一個舊式的長形的皮椅上麵,朦朧睡去。
忽然有人喊他,他便翻身起來,原來綠存親自給他送來的幾種果品,擺在桌子上,並且告訴他說柏如已飲了一次安神藥水,正在午憩。天根看了看壁上的鍾,已經打過兩點了。
他覺得午睡的過久了,但是起來,還是揉著眼睛,坐在椅上發呆。綠存看了好笑,便喊了個仆人來,另為他換了一壺茶。她便坐在南麵的大理石茶幾旁邊,對天根說:
“你究竟以為柏如的病,是有沒有……危險?……我看他仿佛喪失了神經一樣的迷惑與無氣力!”
天根回答她道:“這也不能奇怪的,本來他這種遭遇,足以使得驚駭而氣憤!不過這樣日子長遠下去,可也不是十分好的現象。我想最好是轉地療養,或者還有點效果。……”
“本來呢,我也這樣打算,不過他現在不是從前,他去轉地療養,非得全家都隨他去不可,至少我是要同他去的。但家中又少人主持,若真正的移家,卻也不是很容易解決的困難。第一限於經濟,……”
天根中斷她的話道:“我看明天,或者後天,同他先到德國人辦的醫院裏去請那位極有經曆的院長看看,再作打算罷。……”
“哦!可是我們竟忘記了,很好!就照這樣辦去。晚上同他商定,看過之後,也可以使得全家的人俱能放心!……我以前聽見說過,你不是認識得一個充看護的女學生嗎?穎潔妹妹,曾對我說過。……”
天根覺得臉上有點不好意思的道:“柏如倒也見過,不過是因為我病在院裏,她曾去看護過幾次。……一定那末辦去,明天吧,明天最好。……你不忙吧?我還是願意先知道今天上午你所說的這段事的根由。”
綠存微微的笑了道:“如今我們可以將那段事說完,我這一時,尚不很忙。……哦!不是說我公公在乙縣裏捕治盜賊的成績嗎?及至後來,誰還曾記得,就是他老人家,也就永遠沒曾談起。因為死在登州的首縣,距離了在乙縣捕治盜賊的時候,並沒有三年的光景。以後的事,便是我們全家回到省城來居住。柏如考入高等學校,末後又考取留洋,這都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想來他必同你說過。……捕治盜賊,和誘殺那一小股的首領的事,也沒人說起,直到柏如出事之前。
“你知道密告柏如與誣陷他的是誰?”
天根愕然!未及答語。
綠存慨然的道:“是個姓張的。這是你聽見說過的。姓張的是誰?即是現在徐州充當暗探,而前此是我公公在乙縣誘殺的那個小股盜賊首領的義子。……他當時被分編人東路防營中去,充當散兵。民國元年時候,他投人南京的民軍,後來被北軍捉住,他卻甘心投了降,曾引導著北軍,在江北一帶,與各地民黨的軍隊,打過幾次勝仗。聽說他現在有四十多歲了,非常的機警。這次柏如,因為到徐州去探問一個遠房的姊姊的病,他偏穿了西服去的。他先到了南京,去尋一個在英國的同學。不料剛到那裏,就有各處圖謀二次革命與獨立的消息。所以他在那邊,已經起了他人的疑心。因為他穿了西服的關係。他知道時機不好,在那邊住了一夜,與那個朋友一見之後,就回到徐州。他想徐州是比不得南京的,當然沒有什麼。哪知剛到那裏,徐州卻駐了重兵,頒布了戒嚴令。他在徐州住了天半的工夫,究竟沒敢到鄉下去。直到現在,也不知那位遠房的寡姊的下落與生死。而平空中卻惹出這一場意想不及的大災來!……原來那個姓張的在徐州去查旅館。一見他的麵貌;又聽了口音與姓名,便裝作商人同他談了半夜。方才明白就是二十年前的義父的仇人的兒子。——這些事,都是由柏如的記憶,及我的一個姨家的表弟,他在徐州的營部裏當書記。他來看柏如時告訴我的。——本想那一夜裏,便派人來抓他去。不料柏如卻就上了那次夜車。他便假借了一個徐州戒嚴司令部中人的名義,一個電報打到省城來,所以第二天一早,柏如就吃了這個不幸的誣陷。後來他又來了告密的信,說是查得柏如在南京,勾結民黨中人,又來徐州聯絡軍人,以圖舉事的話,務請嚴辦!他自己卻說有職務在身,不能親來對質。……末後他不知用什麼狠毒的手段,教徐州的軍官,打了電報來必將柏如。……
“後來的事,你都明白了,聽說南京第二次被攻時,他因為隨了大隊北兵去探訪軍情,攻破南京之後,得了一個某營的營副的職。但聽說調到江西去的時候,商船與兵輪在江中互相撞了,他這個圖報複的人,就在被撞的船上,卻不知現在是活?還是死在水中?……”
綠存盡情的說,天根真沒有意想到這段事,有這等的曲折,與許多舊事埋在底下。他聽她說完之後,驟然沒有判斷這等事的聰慧,隻是用兩隻出汗的手,在空中互相搓動。
綠存卻又道:“自然,論報複,不能夠很恨惡那個姓張的,但他卻不知報複二字,還有應施不應施的時候,與地位在內。……柏如因此所受的最大的痛苦,與恐怖,煩擾,這都是誰的罪呢?”
天根仍然沒有話,可以回答她。
綠存歎口氣道:“總怪我不小心,為什麼當那個時候,讓他出去,弄出這一場是非來!將來有點說法,我從那個地方懊悔去!”她沒有說完,便用手帕擦淚。
天根便勸解了她一回,末後又說明天,必同柏如去請德國醫生診視的話,她方才有點欣慰的希望!重複回去,為柏如個人預備適口的晚餐去。
七
到第二天,天根柏如同了他的妹妹穎潔,共同乘了一輛馬車,往東門外的德國醫院去的時候,他們三個人卻各有不同的感觸與懷想。柏如雖是精神上很受過損傷,身體也漸漸地日見衰弱,不過他的內部的生命,尚能夠支配他的思想。本來他在以前,並沒有求生的思想,現在呢,卻時時從疲乏與憂慮中,有將來痊可的希望。這天早上倚了軟枕在馬車中坐著,看了郊原的晨景與無邊綠被的平疇,突然感得心目都很爽快。他隻望到得醫院中見了那個白須的老醫生,隻要他向著微笑說“身體雖弱,能靜養幾個月,便依然好了”的話,那是怎樣大的欣慰與快樂!這時柏如的心思,隻有這一種希望,深深地凝在他的心裏。不特在牢獄中的苦況與畏怖,全然沒在他的思想裏,就是其他愉樂的事,他也不曾記起。
穎潔是特別請了一天的假,來陪他去看病。她是個誠懇而自然的女學生,她這時,一方麵時時懸心於今天早上的英文課程,而同時卻又很願意和先此見過的那位聰明寧靜的女醫學生會麵。她隻是忙著去較量兩者的輕重,其實較量,也沒有用處,因為她這時已在往城外走的馬車中,而不是在家中了。
獨有天根他一路上想著,若由此能以將柏如的病診斷好了,那是最可歡喜的事了!他想到此處,而前次他自己住在醫院中的情形,都一一在目前活現出。自然他就聯想到芸涵了。獨有自己閱過她那個記事小本之後,對於她的流離的曆史,可算最為熟悉。這一回或者再可以遇到她,自然那也是甚可慰樂的!她那個柔靜與鬆散的鬢發,能使人安心的微笑,都是引起人敬念的!但這種思念,在天根心中,卻是純自然的,對於最高美的慕念,與光輝的感懷呢!
相離還有一二裏地,便看見那所紅瓦的樓房,以及綠色的樹林。他們一起到了那裏,見過院長。那個德國的老醫生,對於柏如作嚴密的診斷,用各種器具一一的檢查完了之後,便用英語問了柏如的病狀,柏如慢慢的答複他。他末後沒有向柏如說其他的話,隻是對他說,先在院中住幾天,再到別處相宜的地方去轉地療養。他出來之後,便和天根說道:他的朋友的病,的確已轉入很厲害的肺病,與神經衰弱症的一個重要的期呢。這個話隻有天根聽見,暗暗地替柏如憂愁!而穎潔,隻貪遊玩,沒曾知道,並且她竟跑到東麵的女醫學校將芸涵找了出來。恰好芸涵正在有功課,出來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回去了。穎潔將這個消息,回來同天根說過。天根微微的笑了,其實他也覺得很為失望呢!
自從這日以後,柏如便移到醫院中來住了,綠存與穎潔,多是隔兩天便來看他一次。他住的是特別病室,也有幾個看護婦輪流去伺候他。不過不是那個芸涵罷了。然而她有暇時,也過來同他談談。
天根因為功課多,不能常來,並且因為自從柏如移居醫院之後,自己也搬進學校中住去。
夏日完全去了,九月的初秋,又複輪轉般的來到。醫院左近的許多樹林子,都將濃綠的顏色,變得淡了好些。而且有一枝兩枝,已露些黃色出來。柏如在醫院中,已住了一個多月。雖說每天很適宜的調理,隻不過麵色少為豐滿點罷了,其實他的精神衰弱,與肺病,都還是一樣的繼續下去。
在一個星期日的早上,綠存抱了孩子,同著穎潔,再到醫院裏去。她們隻坐了人力車,出得城外,便下了車,步行著走去。綠存這三個月裏,已經似乎老了幾年的容態一般。這時在秋郊中走著,一手很吃累的抱了孩子,一麵低了頭隻管作深沉的思想。穎潔提著一個繡花的袋子,很活潑的走在綠存的身前,她看郊原的景物,的確是爽潔了許多,雨後的虹彩,在東方無盡的叢樹上麵,散開些紅的、淡紅的、暈黃的色彩。滿野的豆田中,尚時時聽得秋蟲的鳴聲。回望高大的城牆上麵,卻不見有個人影。她究竟是幼稚心象,沒曾感到人生之真切的躊躕與悲哀!隻覺得到處都是快樂自由的境地!哪曾知道綠存的心裏,正抱了對於將來無窮的憂慮呢!
這次綠存聽了那位院長的忠告之後,便同柏如商定轉地療養的計劃。好在柏如現在反倒無所不可了。不過這事足以使她起了重大的躊躕與考慮!
又過了兩天,綠存與穎潔,將柏如接回家去。天根這日也來了。他雖然在柏如的病中,也到過醫院幾次,隻是很少的與芸涵晤麵。即便見時,芸涵的言語與態度,卻更似生疏了。這天當綠存同了柏如走後,天根也將要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自己頗有點不知何日再來的感想。而芸涵卻挾了一本厚本子的德文書,匆匆地過來,就在院門外的鐵欄邊,對天根說:
“你的朋友的病,不是我敢妄說,大概非有很好的療養,不是容易好得了!……”
天根默然,因為他潛藏在心中的隱憂,而且是替綠存的憂慮,被芸涵一句話道破了!他聽了芸涵這句忠告以後,有若幹的感觸,同時集湊上來。這不但是為柏如個人之不幸的憂傷;乃是寬闊而遼遠的,對於人類之互相妒忌、爭殺與人生生命之微末的無意義的傷懷!
芸涵著了淡碧色的學生服,微風吹拂著她的蓬發,她一邊用手抗了微風,將發抿了抿道:
“如你的朋友,若不幸……有什麼事,過於可惜了!人才不人才在現在本無可說,隻是設他有什麼不幸,由此可見人在今日的中國社會上,難於立足!意外的事,誰也想不到!”
天根隻有深深的歎氣!末後,芸涵又向他說,過二年後,她或者將要隨了院長到德國去學醫,也未可知。天根為之驚喜!但同時不免對於將來有惆悵之感!芸涵道:“人生誰曾種下堅固不拔的根本,像我呢,更不知將來之日,是給我一種怎樣去飄流的船舶呢!……”說著,她久經很穩重的態度,也覺得淒然了!
天根低了頭走去,心底裏同時嵌了兩種的憂慮!
綠存同了柏如回家之後,說定到別處去轉地療養,經過醫院的院長的介紹,是囑他到青島的海濱醫院裏住著。那邊有院長的友人,並且可在海濱醫院中另租房子,同時同他去的人可住在一處。那裏既是靠近大海,風景極好,又有醫生,隨時可以看護。在秋天去住一二個月,如無變更,柏如的病體,當然要好得許多。但這事卻使綠存很費過考慮的。當她決定此行之後,自己當然要隨了柏如去的,隻索將小孩子,交與穎潔及仆婦看護,而另外請了一位老年的男戚,在外麵替他家照管著。她在預備動身的時候,忽然記起一段事來,便請了天根來,要他在學校裏告七八天的假,送了柏如同她到青島去。因為自己沒有去過,柏如又在病中,恐怕有什麼疏失的地方,所以請天根同他們去,也是因為天根前年曾到過那裏去的。天根自然不能推諉,於是便決定了。
在第一天晚上,——將往青島的第一晚,綠存在母親麵前,同妹子說了好多的家中的事務,與閑話,回到屋中,又將零星的用品,收拾了一起。看看時候不早了,才到內間,去看著小的孩子,睡在床上,鬆握了兩隻肥白的小手,鼻息很勻均的睡的正濃。她想明天第一次離開這個可愛的孩子了!他哪裏知道?他明天一定一天,都時時要哭。我更不知再見他在哪一天。……想到這裏,自覺得這個思想太過分,且令人可怕了!不覺得含了淚痕,對著孩子柔嫩的左頰上,很小心的吻了幾下。孩子在睡中啞聲笑了,不知是為了接受著母親的熱吻?或是有什麼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幻影之夢,足以使他作無知的天真的笑容?
八
午後的海光,受了秋陽的返照,在金色的日光輻射的光線之附著處,一個一個的平靜而順流的海波,都幻化出藍的、暈紅的、綠的、微黃的閃爍的色彩來。一大片的海岸邊的礁石,卻在這天裏,沒有大的浪頭來迎擊它,隻有在水深處矗立的高大的礁石角下,有時幾疊白沫的浪花,被後麵的水流,迅散的催著,打在上麵,有種細碎與清散的音響。其餘的,隻有海鷗在沙灘上嘔嘔飛鳴的聲音,仿佛來叫破這個過於靜化的寂寞。這是個海邊的一個孤立的小島。島中盡是起伏的小山,與叢生的樹木。島上隻有一所用紅磚建築的小樓房,卻也沒人常來住的。島邊所有的礁石,都是白色,而中多翠色的斑點。映著日光,與綠色翡翠般的海水,更為美麗。由島上四望,可看對麵的隱藏在仿佛煙霧中的一個海岸的埠頭,與從埠頭正南方長長伸入海中的棧橋,其他三麵多有些星羅棋布般小島子,在海中點綴著。餘外就是膠澳兩麵的群山,毗連著無盡的陸地,由島上望去,隻見蜿蜿蜒蜒,起伏不斷,更可令人生無限偉大與遐慕的思想。原來這個島子,是名叫做陰島,距離青島的口岸不遠,而是出了膠澳,向東南去的海中,便可達到。那裏極是幽靜,比青島街市之整齊處,更不相同。全島麵積,雖不極大,然而也是膠澳外麵的門戶。每每有些網漁的帆船。在此停泊的。
這天陰島奇麗的光與色的調和中,在距海水不甚遠處較為平滑的礁石上,柏如同了綠存,天根,都坐在上麵。在日光中,看柏如的麵色,比從前時的確豐潤了好多。
天根獨自危坐在一片三角形的礁石上,執了一根竿子,在那裏釣魚。他凝神著,一動不動的,隻向水中投下的絲線注意。綠存在柏如身旁,替他捶背,因為他少為幹嗽了一陣。
他們這時在這個幽靜而極清潔,所不常到的地方,對了無邊的海波,偉大的自然,與使人悅懌的風景,雖是柏如身體尚非完全健全,不過在此,仿佛七八年前,他在英國讀書時,夏日同了好些同學,到外邊海濱去遠足旅行似的。因此使他記憶起那時快樂的少年生活來,在鬱鬱的麵容上,也見出微笑之痕來。他一邊握了綠存的手,卻緩緩地,與她在海波上談些舊事。這是自從他病後沒有的事。綠存心中,自然是喜慰!同時她不得不向這能慰藉人與感動的自然,低首默謝了!
天根遊戲般的釣了一回,不料動掣了幾次絲餌,全無效果。末後他一邊持著釣竿,一邊卻望著前麵,正好由水上過來了一隻很小的漁船。在這無風的天氣裏,因為已近島邊,船上連帆都收下來,隻是慢慢地走向這片礁石來。天根心想,這是時機了,能在這時釣得上魚來,不是可以顯露與使他們稱讚的時機嗎!不料他看見漁船,一直走來。漁船上有幾個帶了草笠與短衣的人,也向他的釣竿看去。他無意中,忽覺得釣竿微微振了一下,便猛力地往上一拿,一塊有尖的大石,正被釣竿撞了,於是那一半連同絲線與鉤餌的竿,便投入水中去了。那邊漁船上的人,都不約而同笑了一聲。天根也覺得好氣,好笑,索性將執在手中的半段輕柔的釣竿,用力的往海中一投,及至回過來看時,漁船上的人,早已將船靠岸攏下。與他們距離不遠。船中都是些漁具與些籠罐的盛魚的用品。三個人有兩個少年,上岸到礁石上對坐了,拾起一大片魚網來,在日光下修理。一個老年的漁夫,卻在船頭上吸煙。
他——老漁夫向天根道:“你釣了多少時候了?”
天根即刻羞慚地回答他道:“這是頭一次在海邊釣魚。”
老漁夫便將稀疏而微黃的上須,用粗硬的手,抹了一抹笑著向天根道:“怪不得你沒有將魚釣得。你要知道,在海邊釣魚,比不得同在小河流與小澗水中釣魚的容易,與可以隨意。在淺流的水中,是沒有深水,且是水多是急流,水中多是小魚,所是在下流的水中,容易釣得。隻要把釣竿垂在恰當的水口,那末魚兒沒有不上鉤的。至於在海邊,浪雖不大,但是水深流緩,又有深的海岸擋住,釣魚不能隻是遊戲般的能夠釣得。須得,……”他方要說下去,在海邊是用什麼方法。恰好那個少年的網補好了,取來給他看。天根看見這個二十幾歲的少年,被日曬黑的麵目與偉健的身體,知道是老漁夫的兒子。老漁夫將補成的網看過,就丟在船上的木板搭成的艙裏。走回來便吸了一口旱煙,且不與天根繼續談話,很靜穆地向著海上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