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一
青年天根由學校中,聽了一位由外國新來的哲學博士的講演,回來之後,便躺在寓室的長椅上,半晌沒有起來,腦子中隻有悲觀主義與定命論的觀念,在那裏來往,動蕩,衝撞,幾乎覺得沉重的頭顱,似已經漲破了。原來這個題目,就是在一小時以前,他聽那個疏髯瘦削的麵貌的外國哲學家,所發揮與評論的。他對於哲學,本有天性上的嗜好與研究的興趣。向來他讀過何種關於哲學的書籍,與聽過怎麼樣的大學者的講說之後,必不肯盲從或隨便的判斷,他必細心苦思,如蠶抽絲般的反覆推證,考究,而用自己的主觀,來作嚴密精審的批評。的確,這或者就是他的怪癖,他好用自己的主觀,來判斷與推測,鑒賞一切的學術與藝術的作品,甚至拿主觀去解釋人生。他自然知道研究任何種學問,當取客觀的商榷態度,不可純粹以一己的感情上的主觀見地作準。但他知道這種學術界遺傳下來的一貫的法則,不過他再不能用她來建造自己研究學問的橋梁,所以他的議論與文章,人家都笑他為感情論的哲學派;或者有些人呼他為詩人空想的哲學。他卻從不以他人的嘲笑與批評,而改換了他那主觀的見地與把握。他從不信什麼是純粹理性,對於這種類的書籍,他索性不常去閱讀它們。
可是在這個秋日的過午之後,他的主觀的判斷,也似乎失卻了效力。疲倦懶散地由學校走回寓室後,他覺到全身的血液,燃燒一般的熱,而皮膚卻冰一般的冷。倒在椅子上,再也沒有用心思的力量,隻是心髒與腕脈的跳動與搏擊,卻聽得出。他不止是不能批評剛才所聽到的新學說,而且在這個時間中連所講演的也記不起來。
美麗的秋日,是可依戀的秋日。掛了絲的遊蟲,在窗前老榆樹下斜蕩著,幾個咽住殘聲的蟬兒,在西偏園中的小矮樹裏唱出淒清斷續的歌,風吹散開鳳仙花的微馨,引逗著室內牆上掛的赤臂女神的畫微微地笑。什麼事物都一般地安適;一般地如前時無二,然而他的心靈中,卻燒成噴火岩的熱烈與急憤,舊事之影,在他的迷惘的夢裏映現。
“哦!悲觀主義與定命論!……”他悶極了,迸出獨語的這一句話,但他再不能繼續思想下去。
時間過去了!已近黃昏。西方天上的蛋白色的秋雲,已經掩著落日的餘光,向鄰家的園中投下。無力的秋蟬,已住了啼音。牆上的赤臂女神,也斂了她的微笑。夜幕漸漸罩了下來,黑暗又似起始來臨。他躺得實在不耐煩了,慢慢地坐起來,無意的目光,看到藤椅上編成的花紋,方的,圓的,八角式的,都是由直條的藤子編結成的。他看後,微微地由心中觸起一重內觀的感歎!他想圓的,方的,八角式的,都似人生的方式,微小的人生,任你們怎樣去變化無量數的生活方式,都逃不出原來一般粗細的藤條的編結。定命論嗬!莫不是就是人類生命的編結的原始麼?……他正自迷亂的尋思著,忽由靜中聽到門外有個輕微的腳步聲,竹簾子在半暗中動了一動,走進一個少女來。她是天天在這時候照常的來,今天的黃昏,她又按著老例子走了進來,並且說一句話,如昨天晚上的話,一字也沒有更改:
“請吃晚飯去,裏麵都收拾得了。”
他隻管將全盤的心意,都交與藤椅上方式的模糊的花紋中,竟忘記了回答她的照例的話,默默地仍然用手抱住他的亂發。
少女猶豫了一會,她知道天根向來是在屋中,這個時候從不外出的,見沒有回答她,便改了照常的習慣,走到椅子的一邊,柔和的低聲道:
“請吃晚飯去啊!都……”
一句話將天根提醒,突然立了起來,發出沉緩的重音,道出兩個字來是:“定……命!”少女驚訝且疑懼了!便倒退了一步。天根從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覺得他那明朗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便轉身向外走出,他也癡笑了一笑,隨她出來。
快樂的晚餐罷後,他的旅寓主人,——他的舅母的兒子——將才滿周歲的見兒,抱在膝上,逗著玩笑。表嫂端了一杯茶,正在喝著,一麵卻催著羅雲摘夜來香的小花。他懶懶地吃了半甌米飯,倚在一棵藤蘿的幹下,沒得言語。一會見兒被父親引逗的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中年的表兄,便笑著問他道:
“天根,你倒是見兒的老朋友,見兒好哭,你也有時哭。看你今天晚上這種不自在的樣子,多分要夜裏哭些淚珠了。……”說著就將孩子遞與他的妻達馨,卻走過來拍著天根的肩膀。天根默默地不做聲。
達馨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她嫁了王誌伯剛有三年的光陰,而不覺得將甜蜜的流光,很快的送去。不知為了什麼,近年中,總和她的丈夫有些參差。誌伯常常拿了他那神經質的少年的表弟,當作取笑的資料。達馨是個熱心的婦女,常常生氣說他不應該。誌伯呢,卻另有見解,他以為如天根這樣少年的憂鬱,須要常引著他快活些,方於他有益。這時達馨將茶杯交與羅雲,用右手抱著見兒,便向她丈夫道:
“你不知道表弟的苦惱嗬!隻是這樣的和人家開玩笑,……”她的話並沒有完結,誌伯大聲道:“什麼苦惱?你知道嗎?”
達馨用了嚴正的聲音答道:“你不見他晚飯用的很少,他大概又想起姑母來了,你看他每天這樣的緊緊鎖住眉頭,你為什麼還這樣取笑他?……”誌伯半晌沒有說話。天根卻將頭漸漸俯到扶住藤蘿樹幹的臂中了。
三個人都無聲的立在初秋之夜的眾星之下,連好啼哭的見兒,也睡在母親的柔軟的懷中了。獨有羅雲輕步地走在花池子中,摘夜來香的花朵。
沉默中,天根終於沒有言語,就走出內院,到自己的臥室中去。
誌伯在電燈下的書案上,正自替學生改算題,一本本的A、B、△的冊子,使看的人為之眩暈。誌伯是個精密與有耐性的人,一本一本的細為改正,預備明天的早班,好交付與他的學生。達馨斜坐在北麵的鏡台前,照著鏡子梳頭。她一麵慢慢地梳著長的頭發,一麵時時偷看她的丈夫,見他正在聚神會意的在那邊改算學上的字碼。他們自從天根沒有說話走出之後,達馨便到室內去料理見兒睡覺,誌伯在庭中踱來踱去,直到這時,他們也沒再說一句話。
達馨用寬的梳,將頭發總梳了一回;又用密的梳,去分梳,很自然地緩緩地作她細密的工作。直到她看見她的丈夫,將學生的課本都檢點清楚之後,便將頭發鬆鬆地綰起,用個壓發束在後麵,用水洗著手,向她丈夫突然的道:
“你認得天根弟從什麼時候起?我究竟不曾知道。”
誌伯迅快的看了她一眼,使用手指輪算著道:“從十一年前的二月裏,我隨著母親到他家一次。哦!那時他才十三歲呢!我原比他大七八歲,所以那時我們常常不在一處玩。”
“他那時也和現在一樣嗎?”
“那有什麼疑惑的,他那點奇怪的思想;與憂冷的麵孔,再不會改變。不過他那時麵貌,比現在還紅胖些,不像如今的蒼白色。”
“但……”
“為什麼你問我這等詳細……”
達馨沒有答複他這句,偏問道:“姑丈那時自然早就死去了,他也是自幼時不幸嗬!”
“的確,那是最可傷心的事!在舊曆的清明節日,那天我同他到菡阜的姑丈的墓地裏去。夭矯傾欹的老鬆下,蓋著初綠的草痕,我看了那等淒涼的景況,也自然想到姑母家的狀況。我那時也多少知道點悲哀了!他呢,卻因貪看郊外的風景,不知是到了他父親的墓前,及至跟隨我們的用人,將預備的供菜,一件一件安置在石的墓桌上,他還折了一枝黃色的迎春花,從林外小聲唱著春風歌走來,及至看見那個大的土堆,他就伏在石的桌子前麵,大哭起來!……還是過後,他同我說,姑丈死的那年,他才滿七歲,出喪的那天,他曾記得送到這個林子裏。在殯葬的那個冬日,他是七歲的小孩子,伏在仆人的肩上嗚咽的哭!他曾說,記得那時有個老年的人問他為什麼哭?其實他還不知道為什麼哭的那樣厲害與哀痛。不過他說在那時,他小小的心,似是破了呢……”誌伯說到此事,多感的達馨,已經是用洋羅的白袖,替天根拭了幾次的同情之淚!及至聽到誌伯末後所述天根的話,竟自伏在書案上抽咽地哭了起來。誌伯吃了一驚,倏地立了起來,用手推起她,歎口氣道:“怪不得你聽著難過!我當時聽他說,也覺得心裏有些酸惻!……不過你過於容易感動了嗬!……”他說時,麵上現出疑惑與不安的神色。
二
天根這夜在床上,哪曾得有個安甜的睡覺!在十二點鍾以前,他無興致的取過本中國古詩,在燈下看,想去排遣排遣心中的淒惶與疑悶!那是自然的,他以為詩境的融化,可以變化心境的憂鬱。哪裏防到看過幾首以後,就是一首古時的民歌,末後有四句是:“念我行役,飄然曠野,登高望遠,涕零雙墮!”於是他便將書丟下,很沉悶地和衣臥在帳中。想起定命論三個字的感觸與悲切,想起人生之網的迷亂,熱淚便由眼中流到枕上。這樣過了些時候,隱隱地聽見內院中誌伯與達馨的談話聲,卻不知正在談論他呢。牆上的鍾,敲過十二點以後,他便脫去外衣,蓋了薄薄的被子,努力睡去。然而他用了幾種書上的催眠法,終於沒有效力。忽然聽得窗外的花葉上,有滴打滴打的聲音,原來是夜中的微雨。他的帳後,就是後窗,所以所得分外清切;細淅的雨聲,似乎緩弛地奏著悲劇的音樂,一聲聲正著在他的心弦上。他更覺得宇宙的泛舟中,惟似有他一個的孤單與憂切了!他想到在故鄉的母親,想到遠嫁的姊姊,想到平生的遭遇,想到良友的遠離,想到一切;一切的世界中無意味與消極的人生,他寂寥地聽著細滴的雨聲,更是反來複去的睡不寧貼。
到後來,他從夜光表上,看見短針正指著一點半鍾,他忽然有一瞥般迅忽的思想,聯想到一樁舊事,迷朦地他似乎失了知覺般的,在半睡的狀態中。
短短的竹籬,隔開了花園的小徑,井水由花畦中,汩汩地流著穿過。正是夕陽欲沉未沉的時候,映著黃金色的返光,射在雨後的柳葉上,放出鮮潤的柔光來。他自己正在竹籬旁邊,徘徊著去賞鑒,留連這個春日的斜陽之夕,他這時似是不能判別的。記得十三四歲時,他自己也以為正像這美麗的青春來到,燦爛的前途,有若幹可愛的光與花誘著他;導著他,往前走去。他那時一心想學那書傳上所說的詩人,努力搜尋詩料,想將各人心中說不出的詩境,一一的為之寫出。直至不使有一個人見了他那無數的詩篇後,不讚美流淚感動呢!哦!這是他惟一的青年的誌願,……徘徊著,想著,忽然看見好笑的她,在柳蔭後笑著用手招呼他。他和她似乎是隔了多年不見的故友,便急速地跳過幾道灌花的水畦,走到柳蔭中,她卻正拿了一朵玫瑰向他用英語談話。他驚疑!她怎麼變成仙女般的玄妙與莊嚴了!不像以前見她的天真爛漫,活潑與笑樂了!正在迷惑地思想,……突然又變了一個境地,原來在無垠的曠野中,他正追逐著一個修長的暗影,喘息的跑,累得通身是汗,但一步也不肯停止。至於暗影,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要去追逐?他是不知道,而且不去思索的。後麵被冷冽的朔風催著,向前急跑,暗影在前麵,似是笑著引逗他,欺傲他。當他剛剛要用手去捕住它的時候,它早跳躍著過去,在風聲中他似乎聽見有人催促他快追的口令。但終於沒有追上。在一個森林中的墓田前麵,偉大的暗影,返向他撲壓過來,他頓時覺得氣悶不過,而且身體全似被繩索縛住般的麻木與痛苦,一身的汗浸透了被子,哦!忽然由噩亂的夢中醒寤過來!
三
天根從這天,——聽過哲學的講演那天以後,便每天有多半天的工夫,去記日記。其實他這些日記,並不是記這天日裏的事情,全是隨意想出來的,就寫在上麵,並沒有次序與統係,與其稱之為日記,不如稱之為雜記還合宜些。他這個工作,尤其以在晚間寫去的時候為多。不上半個月的工夫,就寫成一大本。不過他麵容日見憔悴。他除了到研究室,去研究幾點鍾的哲學以外,回到誌伯的家中,便在燈下抄寫他舊日的回憶。有一天,正在冬初的時候,天氣冷得很,清晨水池裏,已薄薄地結成一層冰。畏冷的雲雀,也不像每天早起,在簷前吱吱唧唧的叫。誌伯家的小園中,遍地都是枯黃的落葉。達馨起得很早,正乳著見兒,看他小麵頰上,比從前漸漸地紅胖了,烏黑的兩個小眼珠,靈活的轉動著向他母親看。很長的睫毛與柔細的雛發,全擁在母親的懷中。他吃幾口乳,便用一雙白肥的小手,向空中亂抓,仿佛要在這個廣漠的世界裏,抓到他稚弱的生命一般。項上圍了一條白絨巾,是達馨在秋天剛來到時,替他早預備成的,今天早上初冷的氣候,達馨便第一次將手製的絨巾,替他圍上。不過他卻似乎不安與懷疑的驚視,時時用小手去撕開它。達馨看著孩子漸漸地更可愛了!一手輕輕地拍著,一麵卻低下頭去在他的額上柔柔地用嘴唇,吻了幾吻。小孩子不曉得母愛的吻,比所吃的乳漿,更是生命上的保護者,他急於回避,更向母親的懷裏,將頭鑽進去。達馨的心中,充滿了女性的慰安與快樂!然而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不禁臉上微微覺得發燒,抬頭看見妝台上鏡中的自己,腮頰上卻紅了一片。自己忽然想得沒意思,便轉過頭去看那盆綠蕊菊的花葉,卻有一半的離披了。她便真切的感到秋氣的淩厲。自己想起才四五年中,居然變成了妻與母的地位,迥非前時那樣無牽無掛的愉快的少女生活了!想到這裏,便無意中又用眼光看看懷中的見兒,正在嘻笑著張著口,似乎要想說話。
她因此想起了一切的問題,她從安靜的腦海中,突然又記起奇怪的表弟天根,這幾個月以來,他似乎越發變得奇怪了!輕易連話都不說,聽羅雲說,每天他總在十二點鍾的深夜以後,方才安歇。他近來越發瘦得厲害,便連好取笑的誌伯,也不敢無故的同他說笑話。……她沉默的想,柔弱的心中,替天根生出無量的恐怖與憂慮來!她想了一會,便把其他的思想,全行推去,集中於天根身上。末後看看見兒,閉了眼睛,呼吸很勻靜地安睡了,她就輕輕將孩子放在床上,蓋上床夾被,自己決意到表弟天根的室中,去偵察他近來有什麼奇異動作的跡象。她剛由臥室出來,迎麵吹來一陣冷冽的風,將她的頭發,吹下一些來覆在臉上。她驟然感得初寒的厲害,便重回到室中,加上一件灰貢呢的薄襖,便再出來,到天根的外室裏。
當她走到天根的室門外,自己遲疑了一會,心中作了半晌的判斷。後來就堅決的進去。天根住的是誌伯家外院的一個舊日的書室,自從天根到此以後,便在內間設了床帳,作為臥房。外麵的兩間,卻為書籍所充滿了。達馨因家事忙亂,日常不到這個外屋裏。這時她剛進來,看見外間的什物,書籍,都很淩亂,一架一架的玻璃廚中的金字巨冊的書,也橫放倒置,很無秩序。她想天根向來不是這樣的,為什麼這些日子,性情越發變得奇怪,室中的整潔,也不像從前那樣講究了?同時她又想,也許是羅雲躲懶的緣故嗬!她在外間的書案前邊,立了一會,看見東麵牆上所掛的赤臂女神的畫片,也蒙了一層細塵。她知道這張畫片,是天根來時帶來的,他平日非常的珍重,而且他每每稱讚這張畫的畫法,表象是怎樣的美麗與偉大,調子怎樣的勻均,女神是怎樣代表人生的全體,可見他是怎樣的寶愛它了。但他從沒告訴過是誰畫的,為什麼這幾天竟肯容許這些微塵,去蒙蔽了人生之表象的畫中女神嗬?書案上的水盂中,插了一支茨菇葉,也焦枯了。她看看案上及書架上的書,多是詩集和些各國的宗教史哲學史,也有幾本新出的文藝雜誌,卻有的丟在坐椅上,有的落在地毯上麵,有些零亂的草稿,在書中夾著,看去知是多日沒有動筆了。達馨看見室中這等景象,不禁歎了口氣,便緩緩地走入內室。室中卻有種清香,原來是在上星期內,達馨親自為他,由花池子中揀出的一棵玫瑰花,所以雖在初冬的寒晨,還放出微妙的清香來。她看見床上,倒是將衾枕收拾得整潔,靠南麵放了一張精致的漆桌,一瓶墨水,一支禿了尖的鋼筆,鋼筆下有本很厚的本子。她便坐在一張椅子上,打開本子看去,許多大小縱橫的字,有的用紅色寫的,有的還有毛筆寫的,還有許多彎曲的洋文,在其中攙寫著。又翻過幾頁,於是天根的《回憶的記錄》便第一次為她所發見。她在第一頁裏,便看見九月二十一號五個字,她這時想定心去快看;但又覺得是偷看天根的日記,似乎不應該。不過這時的達馨,為好奇,和為天根擔憂的情緒所壓迫,也顧不得許多了。於是她迅速的,一行行看去,有許多字看不清楚,便隔了過去。有的一天有若幹頁,她隻好略看大意,忽然在一頁裏,最使她驚異的是:
……今日在一本猶太哲學的初期的書中,發現了幾句話是:“生命為花,美麗的開,亦美麗的落!”美麗的落嗬!真確嗬!但我隻覺得火,在我全體中燃燒!……今天分外的迷亂,在昨夜的夢中,我見我的少年的父親,給我一串碧色的念珠,他說,——鄭重的說:“這是生命的珠,人人都要有一串的,有珠才能記憶,能思想,你知道這些奇怪的珠子,是你的生命的裝飾品,同時也是你的生命的記數。你要好好地保持它!要常常用愛的眼淚潤洗它!要常常如吞服般地記在心裏,你若遺失了,你將永遠,——永遠至於無窮,失了你的愛與光明;我原沒有它,因為我究竟沒著意的保持它,我死了!生命之珠,也散亂了!所以我串成如舊日一樣,再交與你,你若大意的散失了,你將不能有愛,有光明,有你呼吸中的世界,你必要被遺棄在無人的曠野!但是你要用愛的眼淚潤洗它。……”
下麵有一大段,還是續寫他的夢境,但字跡很歪斜,並且為墨水漬透,模糊的看不分明。達馨看到此處,直似入了夢中的奇異一般,便將下麵一大段模糊的字,翻過去,又看:
恰好在今天,又閱書得了這句話,……哦!父親嗬!你給我你生命之珠,曾在何處?你的兒子,無勇力的兒子的生命,怎麼覺得如落下的花的美麗一般,要逐日的沉到不可測量的水中去!我究竟得不到生命之珠嗬!夢中的父親,你快來拯救你不幸的兒子吧!……落下的花的美麗,……塵土閉掩了它的目,林中的鳥聲,在天外替它唱著挽歌!……
達馨看到這裏,再也不能往後看了,心中一酸,幾乎要掉下淚來!正在尋思著,忽聽得羅雲在後麵到處喊她,便匆匆地走出。及到了後院,才知是她的兄弟達惠來看她。
達惠是她的異母弟,現在正在中學校讀書,學校很遠,隔一星期,便來看候他姊姊和見兒。達惠是個活潑有思想的少年,比他姊姊小九歲,平常最好爭氣,同學中都很佩服他有俠士的氣概。他每每在街上替人伸冤屈,看見不平的事,便想過問,因此常常受達馨的勸誡。這天天剛明亮的時候,便早早地起身,冒了清晨的冷氣,向他姊姊家來。他住的這個私立中學在城外,距城約有七八裏路。這個中學,是特別注重科學的研究,所以從了他姊姊的命令,自十四歲,即在這個學校肄業。現在已經五年,快要在文科的班中卒業了。這天早上,他由學校中出來,看見學校外麵的場圃上,堆了無數的草堆,田中有些晚豆,還搖著黃的葉子。他走在堅硬的土徑上,遠望林中,已有些農家的炊煙散出。晶明潔白,未結成雪的霜粒,在農家屋角上放出光來。巨大的日輪,從沉睡中醒了起來,慢慢地往上升起。他愉快的走,心裏卻想他姊姊同見兒,恐正在帳子中好睡呢。他想家中,才寄了兩封信來,是小兄弟寫的,這回帶去給姊姊看,她必定很歡喜的!他走在道旁,遇到幾輛往城中去售賣青菜的小車,獨輪的小車,在靜靜地道中,唱出淒澀的音調。他走了一會,覺得身上微有些汗,沾濕裏衣。他在喜樂的心情中,渡過了一條結了薄冰的小河,這條河是沽河的一條支流。每到秋天,各鄉村的人,便合力在河上搭成一個草泥相合的橋,以便利旅行的人們。達惠匆匆的走過,他又想道:姊姊每天在城裏,不能見些自然的好光景,若這時她在這裏,少不了又得些新鮮的快樂呢!他的思想,有時幼稚的如小孩子一般;有時卻與他姊姊相同,有些清妙的感覺。他在道中,這清涼的初冬的景物,使他取得了無限的慰悅!
這時來到姊姊家中,滿想將這一些他所看到想到的景象,都一齊說與達馨聽。想來她必定異常的喜歡!哪知見達馨眼中,帶著潤濕的痕,說話也似乎無心的一般。他開始奇怪了!他知道向來她是很細密很溫和的,每逢他來,都十分慰貼他,愛說愛笑的問問家中的情形,或談談外邊的景物,但是這日卻全變了,他也感受著苦悶,反而覺得不如在曠野中行路的時候的愉快了!
一直到了幾個鍾頭過去之後,達馨被她這個好問的兄弟,問得沒法,才將在天根的室中,所見的天根那些記事告訴給他,她說的時候,更為悲咽與淒惶了!
達惠聽了,方才明白他姊姊今天所以這樣不高興的原故。他道:“原來是他,他平日就不愛理人,我看見他,便心裏生氣!不過不想他也是這樣可憐的人!但是姊姊你不要替人家難過,我們的父親,母親,卻都很安健呢!”說時便指著在桌上由家來的信給達馨看,哪知因此更觸動了達馨的心事,想到自己親生的亡母,而對著達惠便不好說出,隻是癡癡地出神。
達惠覺得今天出來的沒有趣味,便逗著見兒玩,抱住他在地毯上跳舞。見兒笑個不住,後來連受了感觸的姊姊,也笑了起來。直到午後,達惠方回學校去,當他在街道上的時候,恰好遇著奇怪的天根,對麵走來,長亂的頭發,蒼白的麵貌,他老遠看見他,便避了開去。及至天根走遠了,他才伸了伸舌頭,喊一輛車子,出城去了。
四
自從達惠來到他姊姊的家中那一天,天根這本奇怪的日記,竟落到他的老朋友汪青立的手中去了。原來汪青立是天根在中學校時代的一個同學。他們在中學時,常常在夏天的晚上,泛著小舟,共同在湖中看月。他是個沉默不喜歡言語的人,但在那時,天根是很好玩的,便常在星明風定的美麗的夏夜,強邀著他去湖中遊逛。那時他們還有幾位朋友,吹著簫,小舟由荷花的香中穿過。到現在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青立早已入了高等師範學校,專攻曆史。畢業後,就在這個私立中學校作曆史的主任教員。他和天根雖是幼時的同鄉,不過後來,天根早不在故鄉居住,而且各人營其生活,彼此早已不知地址了。不過因達惠自從那日見他姊姊,因看過天根的日記以後,一天沒有愉快的心思,連他也氣悶了半日。他的心中深深地對於幾乎可稱狂人的天根,便埋了怨恚的種子。過了幾天,他在講堂上,聽汪青立講曆史,說到古來的藝術家,他們的性行,多半狂妄而奇異。因此觸動了達惠久久貯蓄下的悶氣,便請汪青立舉出幾個例證來給他聽。末後,他就把天根的奇怪的日記,與其憂鬱的性格,說與青立,隻是將他姊姊為天根傷感的那層事沒說。汪青立當時聽達惠說及天根,從陳舊的記憶中,想起在故鄉時童子的時代中的舊侶來。後來達惠索性全告訴了他,天根的姓氏,與那裏的人,以及天根好研究的學問等等。從此以後,汪青立便去訪過天根幾次,他們倒還說得來。不過青立究竟是誠篤安詳的中學生的教員,他雖讚歎天根,以為自己沒有他那種感覺的敏銳,與文學上的嗜好,然他也常常替他憂愁!去過幾次之後,天根那本不肯示人的日記,竟被他索去閱覽了。本來青立與天根是童年就相識的,所以他知道天根的事,最為詳細。不過是天根十五歲以前的事,後來也就彼此都不相知。就是現在他問天根,天根也隻是低著頭不言語,他知道天根的性情,也不願再問了。
不過天根這本日記,不止在達馨柔弱的心中,留下了無窮的感傷與淚痕,在達惠的經曆中,添加了許多的奇異思想,在汪青立的觀念中,充滿了一些疑問,即我也曾間接的聽過天根的曆史,並且因青立的介紹,在兩年前,已與天根成了至為熟知的朋友,所以我現在記起,這些人生之夢的慘影;與天根那種矛盾與疑悶的性格,以及中間的許多遇合,都如在目前!人生的浪花,都隨聚隨散,前邊的泡沫碎了,成了後來者的水波。我有時記起青立告訴我天根日記中的言語,我也常常作半天的沉思,這全是由於他那奇秘的性格所給予我的!
五
農人們正在忙著將一輛一輛的小車子,載來了無數的由田中拔出來的麥槁。金黃色的穗子,映著六月初的太陽光,黃色的針鋒,還帶著朝露的垂珠。這些粗製的笨重的車,在暖暖的晨光中,銜接著推過。遠處平陀的山田,一壟一壟的遠似排列的線痕。山田下是一條寬廣的河,河上兩列種植了無數的楊柳與多刺類的灌木。因此就作河岸的天然屏障。河的右岸,一片片的鬆林,多至不可數計,卻是有多數的墓田占在中間。距河不遠,即是個大的鄉鎮,鄉鎮中,是左近商場的製造品出產地。有幾千家的人家,距這個鄉鎮不到七八裏遠,是個鐵路旁的小車站。車站的規模雖是小的,而貿易上的狀況卻極興盛。因這一帶幾個縣來往的行旅及出入的貨品,都以這個車站,作為一個運輸的總機關。因距離那個著名而有天然的形勝和風景的港口,不過有三個鍾頭的火車的路程,便可達到的。
這時正在農人的收麥季中,每個鄉村中的農人,都清早的起,叱驅著牛犢,帶著鐮刀,到田中工作。在晨露未晞的時候,農婦們裹了頭上的包布,挑著飯擔,到田中去送早餐,給她們的丈夫與兒子吃。他們並不用安置菜飯的桌案;並不用什麼台布,他們用簡單地將粗條筐中取出的幾碗無滋味的青醃菜,放在田中的土塊上,便急急地吃了起來。那真是簡單與愉快的生活。有時婦女們坐在旁邊,取出手工作著,直到他們飽餐以後,將碗箸取到河水中洗滌了,便很快樂的,唱著鄉村的戀歌,回到家去。
這日,他們如每天照常的在田中工作,他們忽然聽著從遠處有種悠揚地不慣聽的音樂聲,傳到他們的耳膜內,於是他們驚疑的彼此停了工作注意的聽。忽然一位白了頭發穿條肥袖短褂的老農人道:“我記得了,這是鎮中的駐兵,又出來野操了。”他身旁站著的一個作日工(在鄉村收獲季中,農家因工作用人,常有雇人作日工的習慣,也叫做短工。)的中年男子,接著老人的話道:“張老爹,你記錯了,駐兵的吹號,和鼓聲,沒有這個好聽,而且向來在農忙的時候,他們的頭兒是不準出來野操的。”老人這時將手中拿的一捆草繩子,扔在地上,一麵用塊硬石與鐵片取火吸煙,一麵點頭道:“對啊!到底是我多了幾歲年紀,便分別不清了,哪怕是,……哦!學堂中出來的吧?……”中年男子沒有回答他,隻是停了工作,向著遠處看去。
不久的時候,大家都看見有一群兒童穿了整齊的白色青邊的一色的衣服,打著旗幟,從河左邊轉了過來。果然是一隊小學校出外旅行的兒童。那時那些兒童,與他們的教師,都帶著闊邊的草帽,帽子下都將發辮盤起。
這一隊有百多個八歲至十四歲的學生,當他們走過農田時,卻停了鼓號,都向農夫們看。農夫們也張開嘴看著他們笑。不多時他們就走過去,往平陀的山岡上走去。這時那位好說話的白發老農人,將旱煙吸完,扣在土塊上,拍拍地響,他忽然歎了口氣道:
“雲哥,如今也長得多麼高了。看他的麵貌,卻令我想起他老人來!阿二,你不記得有一年,我們因為和東村的許五爭地界的事,那個可惡的無賴,將我的腿打折了。那時雲哥的老人,才比現在的雲哥大七八歲吧,他由城中回來,遇到我們同許五那場打架,他看我傷的厲害,把我抬了去,花了好多的醫藥費,才將我這條腿治好,……陰天的時候,還隱隱地發痛呢。……”
阿二的名字。雖然與小孩子的名字,沒有什麼分別。不過他也是四十八九歲的半老的農人了。他這時正蹲在地上割麥根,聽老人說了這些話,便用他那天生的吃音道:
“記得,……記得,許五那笨驢,究竟送到牢獄裏去。……咳!我那年還得了一個機會,給了他幾個冷不防的嘴巴。張老爹,那真是痛快與清脆的嘴巴子啊!……我也記得雲哥的爹,因為霽浦鎮中的吳剛元,你是知道的,他在李家扛活,現在因為年紀過於老了,便回到家去。他不是好喝酒嗎?他的赤鼻頭,卻很有名。我們倆,卻有特別的關係,喝酒啊!每逢我到霽浦鎮裏賣柴草的時候,我們便在慕園東邊的小酒館裏,一碟豆腐幹,一盤燒蹄筋,便喝了起來。……吳剛元那個老頭子,他什麼事什麼話,凡是他所見過所聽過的,他都記得,他常常同我談雲哥的爹的事,可惜我都記不清楚了,……”阿二的話,太無次序了,張老爹也不注意去聽他。但老爹自己卻忽然記起一樁事來,便丟了鐮刀,跑過西邊一塊麥田裏去,向一個中年的婦人道:“滿家嫂,你的侄女,現在還常到李宅上去嗎?”滿家嫂正在看守著割下的麥堆,聽張老爹的問話,就立刻笑著道:“你老人說的我姊姊家的三妞兒呀!啊唷,了不得嗬!我姊姊家,本來是個讀書的人家,不像我們生在地裏的粗笨。姊夫又是個老秀才,所以他們家女孩子,倒是比著我們家裏那些黃毛的醜鬼不一樣。三妞兒你見過了吧!她本來是隨她爹在外邊生長大的,唉!……什麼府呢?那時我姊夫,正在給一個縣官教書呢。我姊姊不是多年沒在家嗎?那時正隨著她的男人呢。三妞兒就是在那時生的,……張老爹你應該記得,前五年時,他們回來帶著那個教人喜愛的女孩子,那時三妞才十歲呢。我姊姊卻將頭發變得蒼白了。……”滿家嫂說得興奮,幾乎沒有止住的機會,張老爹便動了老脾氣,對她狠狠的看了一眼道:“誰不知道嗬!……哼!”滿家嫂便又和氣地和他說:“記得了,我告訴你吧,三妞兒自從被她媽送到李宅裏去學針線以後,已經兩年了,我也常常到她家去,遇見她,她長得越發好看了!……”
張老爹撚著下胡,他那半黃半白的稀疏的下胡,沾滿了灰土。他想了一會,鄭重而懇切的說:“三妞兒長得那末乖,又好看,我因此記起一樁事來。”
“什麼?”滿家嫂眼珠格外瞪得大些。
“我也是特別的關心,我弟弟家向我說的,依我想,這倒是再好不過的。……好吧!過幾天我還到你家細細地說去。”說完,他不等滿家嫂的回言,就走了過去。滿家嫂這時方喃喃地詛咒他,因他狠狠的看她那一眼。
日光斜過了山陂,好鬧的鳥雀,也都藏在樹蔭睡午覺去。早起工作的農人,都感得疲倦,向河邊柳樹蔭下躺著休息去了。什麼都靜靜地,惟有聽到遠處高大的霽浦鎮的女牆後的午雞的啼聲。
兒童們由山坡下來的鼓號聲,也恰在此時重又傳了來。
六
雲哥的母親,在她家那所舊式而寬大的房子中,正同著一個新雇來的仆婦縫紉。這個縫紉的屋子,是雲哥的父親生前學畫的地方。牆上斜掛了一把古式的劍,這是雲哥的父親平常最寶愛的,室中有些核桃木作的器具。一對潔白的茶幾上放了幾隻大口舊磁藍花的茶杯,一瓶晚開的芍藥花,連一簇尖長的葉子,映著由卐字格的窗中,射進來的日光,鮮嫩的可愛。雲哥的母親,正同那個仆婦,坐在軟席上,縫衣服。她的最小的,六歲的女孩,正在她身旁,取了兩個泥作的玩偶,使它們撞著打架。
她是個久病的四十歲的婦人,是氣喘與氣管炎的厲害的病。所以麵色很黃瘦。她那茂密而黑的長發,——在她初嫁與雲哥的父親時,所有的婦女,都稱美她的發,也日見脫落。她本是好說話並常常快樂的好競勝的多血質的婦女,但在這三四年中,她變為冷淡而易怒的性格了。不過她仍是好工作與勤苦的。她自幾歲隨她父親在衙門中讀書時,便常常勝過她的姊妹。直到這時,她還是每天除了料理家事之外,便同著仆婦們縫紉或看小說講給她們聽。有時同她們說起在四川的萬山中的棧道上,乘著小轎走路,及在雲南所遊曆的吳三桂的宮殿,以及那些遺事。她們聽了,都如小學生聽《天方夜譚》一般的驚異。而且覺得這些沒曾見有人說過的故事,是很美麗和吸引人的,而小名三妞的伍慧,尤其愛聽。
這是個溫暖與晴明的初夏,室外的蜂蝶,來往的不住在花叢中飛翔。她作了一會針線,覺得也有些午倦了,心裏可記惦著雲哥,應該早些的回來了。她想起雲哥,便用力向著臥室後門的竹簾外喊著雲霏。過了不多時,雲霏同著梳了雙髻的伍慧,拉著手從後麵跑過來。雲霏是她最大的十三歲的女兒。她穿著小花的綠羅夾衫,左手裏拿了一把香草,笑著向伍慧看。她便向雲霏道:
“昨天蒸好的玉糕,你可不要全吃了,你弟弟快要回來了,留下些給他,到明天我再同慧姐作給你們吃。”
伍慧自然地微笑了,雲霏臉上紅紅的沒有回答。伍慧搶著向雲哥的母親道:
“那個,她吃過不少,我說留點吧,恐怕還要給雲哥吃,她才肯留了四五片呢。”
母親笑了,連那個新來的仆婦,也對著雲霏癡笑,她急了,盡管摔脫了伍慧執著她的手,伏在母親的懷中,抬不起頭來。母親撫著她的短發道:“稀罕呢,明天你找你慧姐,給你作幾個吧。”
這一晚上,母親同她的雲哥和伍慧,以及那些女孩子,說起白天的事來隻是笑。母親又問了些雲哥出去旅行的話。雲哥,他幼稚的心中,卻記起在田野中的滿家嫂來,便對伍慧說了。
伍慧是個聰明而活潑的女孩子,她在這天,覺得更為快樂!便按照日常的要求,問雲哥母親四川山中的行程。她道:“從前我在一本小學教科書裏,看見有在半山中走路的窄窄的木橋,那在上麵的人,不是小得如螻蟻一般大嗎?”
雲哥的母親,隻是微笑,沒有立刻答複她。
雲霏正同著兩個小妹妹。在燈前逗著一個白色的小狸貓,去搶一個花珠。雲哥卻因走得疲倦了,躺在床上。
她經不得伍慧的催促,便道:
“在雨後的山行,最是有趣味的。慧姐,你若去過,你永不想再回來的。你也必定不願意聽我去敘述這種片段的說不盡的景色了。……有一次我們一家同行的,有幾十乘小轎,即是由宜昌坐船,經過三峽,走山路由四川往貴州。我們坐在轎子裏,看那險峻而陡立的蒼色中,參以赭頰色的山峰。一乘一乘的小竹轎子,和走在圖畫裏的相仿佛。山道都是在山腰中修成的,下麵便斜俯著些絕壁。我那時卻不知什麼是害怕。有些年紀較大的老媽子,便坐在轎中哭了起來。她們的哭,並不是專為走到難走的地方,怕得哭,她們的眼淚,是看著那些奇絕與不可思議的景色,她們的心思,引起了思家的念頭。……在高山中落雨的時候,更是好看。看不見雲,也覺不出有雨點來,隻感到漠漠茫茫的白氣,與起伏迷現的山峰,合在一處,所有的草木,也都籠在無邊的白氣裏,隻聽見由輿夫的竹笠滴下一滴一滴雨水聲。而山中到處的流泉,澌澌的響。……”伍慧聽得如身臨其地似的,兩個明亮的眼珠,隻是向著她發呆。而雲哥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另換個題目吧,有一次我們在王家營以南的一個鎮上住店。那時的店,即在大的城中,也沒有如現在火車站的旅館那樣整潔。我們那時是第二次回雲南去。那時因我祖父死了,父親帶我們回家,又重行出來。那是七月的時候,江北的天氣還熱得厲害。每天從不明天的時候,就起來趕旱路,一連走了十幾天,在七月的毒日之下,同行的人都很困乏了。這天未到黃昏之前就趕到那個鎮,我記不清是什麼名字的鎮的店裏。許多的亂雜口音,與馬的蹄聲。店是很寬大的,比我們家的房子還大幾倍。我同現在遠在衡州的八姊,與胡媽,住在西房的套間裏,其餘的人,都分房安歇下,想著休養精神,好預備明天的行程,哪知一個意外的事發現了。……”
雲哥聽到這裏,便由床上躍至案側,緊緊地貼住慧姐的身側,望著對麵他母親說話。慧姐握住雲哥發熱的小手,沒得言語。雲哥的母親,咳了幾聲,便續說道:
“那店裏西房的套間是很黑暗的。我同胡媽,最早的燃上店中所預備的油燈,草草的將晚餐用過。胡媽是五十多歲最有經曆的老婦人,她忽然看見南邊的壁上,掛了一幅很寬被煙熏黑的畫幅,她就指點給我們看,她突然似有點覺悟,將那幅畫子揭開,將頭掩在畫子後麵,看了有二分鍾,她便輕輕地放下,喘了一口氣,向我們附在耳上說。原來那幅不惹人注意的畫幅後麵,卻是一個暗黑的洞口,裏麵任什麼看不見。因此我同我的八姊,嚇得上別的房間去了。這夜終於沒敢睡覺,半夜中便趁著下弦的月影,渡過淮水了。”
她說到黑洞發現的事,將要就睡的雲哥,卻緊貼住慧姐的身側,一動也不動。即連伍慧也覺得有纖微的恐懼!因握住雲哥的手更緊了些。而雲哥的一個姊姊,一個妹妹,貪與狸貓在屋東邊玩,卻沒曾往意聽到母親的話。
伍慧十五歲了,較雲哥差不多大有四歲半的年紀。她常感到王嘉芷——雲哥的母親的名字——夫人,是個家庭清閑而愷惻的人,幼年既讀過若幹舊書,對於婦女的針線上,又分外有工夫。嘉芷在街上偶然遇見伍慧,見她那付明麗而活潑的眼,和如胭脂微染成的雙頰,便非常喜歡她!後來滿家嫂的姊姊,便將自己的女兒,送到李宅中去,同嘉芷作伴。嘉芷夫人,更沒有半些卑視的思想,教慧姐與自己的兒女同玩,同飯,幾乎比自己的女孩子,還加心愛護。因此慧姐常常以為這就是她的家,隔幾天到自己家裏去,便感到半日的寂寞!
這夜她聽過黑洞發現的故事以後,又同嘉芷夫人哄說著雲哥,睡在嘉芷的房中,自己很小心的走出來,踏看月光,幾乎逃避一般的,轉到她的臥室中去。她與雲霏是在一個屋子中,木壁的內間,是雲霏的住處,而在外間,用綠花白布幔隔開的,便是慧姐的臥處。她心中怯怯地回到自己房中,看看內間的雲霏,早已睡在帳裏,自己便取過已燃著的洋燭,放在帳幔的後麵,匆忙的放下鉤起的帳子,急急地臥下。將燭吹熄,而如銀水瀉來的月光,卻映得室中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楚。
從這夜起,她得到一個細微的印象。她覺得她握住雲哥的手,格外熱,而且脈搏跳得很急。當他母親說舊日旅行中奇遇的時候,她想雲哥那樣的聰明,也不禁替他母親歡喜!但這不過是一瞥間的奇怪的思想罷了,在她充滿了天真與純淨的心中,並沒有其他的感覺,可是她從此覺得似乎對於奇異的人生,有了一點解說不出來微妙的感動。她從在這潔明的月夜睡過之後,心境上似乎增加了許多的知識,然而自己卻也尋思不出來。從前與雲霏遊玩的興趣,在微細的境界裏,似乎漸漸減少,不過是微而又微,不容易覺察得出來罷了。
七
這樣便過去了三年的光陰,霽浦鎮仍然還在那些平延的群山之前,每天的汽車聲,仍然遠遠的可被鎮中人聽得見。田野中農婦的歌聲,與鎮中小學校鼓號聲,仍然如前,時時的在空中聽到。一切所有的,仍如前無二。隻是雲哥家中,少有些變更。一年年茹著苦痛,同時抱著希望的母親,身體日見比以前瘦弱,她的七年的肝痛與哮喘的病,也未見輕減。不過眼看雲霏快要出嫁,與雲哥已長成得像大人了,她心中還比較得欣慰!但是每逢著紀念的日子,與好的節候,聽那些白翎鳥在園樹上啼的時候,與梧樹葉子落在地上的聲音,她那已竭的淚泉,往往還自己哭泣。伍家的慧姐呢,如今竟有十八歲了,仍然還為嘉芷夫人的伴侶。仍然還住在李宅中。她的父親,現在倒成了私立小學校的國文教員。她的容貌,越發美麗,而態度也日見端重,不似三年前隨著雲霏在草中和石縫裏捉促織玩的時候了。嘉芷夫人,教她寫的字體,也日有進步。她每每取給她老年的父親看,她父親也不能知道她對於寫字,將來寫得究竟怎樣的好法,隻是眯著眼睛,在眼鏡下笑。她格外好講究修飾和雅潔了。霽浦鎮本不是交通閉塞的地方,所以在省城中有什麼時式的梳頭,與新衣服的式樣,不久便會流行到這裏來。鎮中的舊家很多,他們家的婦女,便與左近鄉村中的村姑不能一樣,因此慧姐除了天然的愛好之外,因修飾得雅潔,更使得她,使人見了讚美與稱羨了!她在雲哥的家中,差不多與雲霏們一樣的待遇,所以除了她願意去作的事以外,成天裏沒有什麼事。而她的講究修飾,更有閑暇了。她在這幾年中,也一樣經過了少女之青春期的變態,由嬌小的如小鳥一般的女孩,變成一個善笑與常常凝思的女郎了。她最愛好一種金雀花,在她的窗前的幾叢芭蕉的前麵,她自己栽了好多。每到夏天,便開成一片,金黃色的喇叭形的小花,放出許多甜蜜的香來。她在夏日清早起來,常常開著窗子,在窗前梳頭。她往往停了手中的梳,披著長而柔細的頭發,向著花叢微笑。金黃色的花光,斜映著她的長發遮住的半麵,朝陽從東邊的園中的樹裏升起。這時她晨妝的美麗,自己對著鏡子看看,心中也感到愉慰!
雲哥在這時是在學校時多,居家的時間少,然而他母親還另請了一位先生,在家塾中教給雲霏姊妹讀書,而雲哥晚上,還從他講求舊式的文藝。所以雲哥一天沒有多閑的工夫。不過他在學校時,功課沒完,便急想著回家,及至到家以後,又恨不得快從家塾中,將先生講的課本看完,好跑到內院中去,至於他為什麼每天這等忙得如有人催促他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隻想有點工夫在芭蕉蔭下的月光中,走幾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