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冷雨淅瀝,夾雜著草根下的蟲鳴,小屋中老醫生祈禱般的唉聲,和床上產婦向那幅微光畫麵瞪視的狀態,這一切像低奏出“秋心”的哀歌。
忽地,被女看護推了一把,一種輕弱女音,喊到她的耳邊:
“看看啊,你的……這七個月的孩子……”
映著黃色燈光,如被剝去皮毛的小兔子,似啟不啟的側麵凸出的小眼,在血水裏耀射出一絲明光,下麵肢體雖並在一起,卻已有了膝部與足踝的輪廓。……溶在明亮的盆子中分外見出那鮮麗的、滿浮著生命活力的血滴,和血滴中還分不清皮與肌的肉塊。啊,……啊,這是她的……是她在一個劇冷冬宵裏,與他,親密得過度而偷來的雙愛的小體。如今卻忍心受著身體與精神的罰苦,把它丟去!當時造成這小體的雙愛之一的他哩?……一場幻夢,一隻欺騙的罪手,一個向黑暗中走失了的影子。從曉得自己的腹中有了小體,不過三個月,在歡娛的騙言後,又帶著抿蜜口舌,像狂蜂似的飛向別處去了。
七個月後,她自己偷跑到這小城的窮醫院來,忍著羞恥,受了痛苦,偷摘下這顆不成熟的果實。
她從圖畫的光華上把目光收回,瞥見到這一盆鮮麗的生命,廢料,低叫一聲暈了過去。
那十九歲產婦便是現在挨著女尼緊坐的職業女子的十年前身。
但,十年後,在這罪惡的東方大城的大街角上,她又親見過一個未成熟的小生命——它是被毒狠的人類玩笑似的用車輪從母體中碾出來的!
如被魔鬼驅入記憶的深淵,在分別不出是什麼樣的情緒複化中,她失掉了一切。黃昏的密霧蒙罩下,到某一站,她茫然地隨在女尼的巨幅藍裙後麵下了汽車。
雖是冬晚,因連日釀雪天氣,地凍溶化,晚上卻比淩晨和暖。走在街道上微覺近似初春。實在,這已過中年的女尼與神經昏躁的女子就再寒冷點也凍不熄她們心尖上的火焰。她在車上胡亂地溫習過去的噩夢,顫抖,心痛,沒來及仰看女尼的麵容,如果她詳細觀察一下,準更引起她的驚奇。
前半小時在××堂的牆角外,當她看女尼不顧血汙泥滑,為那不幸婦人與斷氣孩子包紮收拾時,浮在女尼臉上的是嚴肅,深沉,沒一毫惶急與不耐的表情,更無一絲笑痕。直到離開那兒,仍然像擔著什麼重大心事。坐在汽車裏,經過疲勞驚異後的一陣戰栗,過一會,女尼的心靈,卻沉浸在另一個溫馨安詳與富有生命希望的幻想中了。
誰能猜透穩坐車中這位虔修“聖女”的心靈變化呢?正如其他乘客並不了解那曾經在十年前的一夕毀損了自造的生之靈寶,而永含著深痛的職業女子一個樣。
一直下了車子,沿落葉梧桐樹的行人道,不急不遲地向前去時,女尼的麵頰更像在焦萎的花片上重點上一層柔潤紅脂。原是深蘊著明智與信仰的眸子,這時,從鬆弛、微顯皺紋的眼角上流出柔愛的生之歡喜。一陣溫流從她的心底浮漾,像寒冬溫穀間的古井,蒸發出熱騰騰的水氣。
由突遇的慘怖事件,使女尼第一次見到一個嬰孩從母體分出。雖是僅僅有一絲柔氣,但,那包在血衣中的小生命,在她看來,卻是天上人間的奇珍!命運的慘酷與新生的奇遇,以及親手收拾的溫感,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在悒悶裏包藏住一層秘密的喜悅。
為什麼呢?不能分析也無暇分析,然而一個初墮塵世的新生命曾經自己雙手捧抱過,那些汙血不正是生命的泉源?她不但沒曾憎惡,反覺出這是不易見的神奇。
漫步於風物枯寒的僻靜道上,腳前像另外換了一個時季,沒有幹抖的落葉,也沒有襲人的涼風。一片碧草園地,間雜著幾簇玫瑰與燕子花。是旭光初臨的夏朝,也是斜陽西下的春晚。小鳥啁啾爭叫,白鵝在池塘上泅行;而自己呢,輕宕的衣衫與輕宕的腳步,正在柔靜的草茵上輕躡著,一個剛會學步的白衣小孩在蹣跚前行,緩緩得一步挪不動一寸,怕被那小東西回頭看見,又防他的傾跌,自己的臂膊在後麵繞成半圓形,好留心將他匆忙抱起。……如春夢的飄浮!一會,不見了草茵,鵝鳥,也不是戶外的遊散,若坐在舒適的榻上,那小東西仰臥在自己懷中。他,不論好壞一陣抓揉,不知怎的,自己的胸懷開了,輕輕的癢,又裹著不肯丟掉的微痛,……讓孩子小花蓇葖的嘴唇裹住了自己的乳頭。……母愛的半醉中,……她重新望見精赤著身體背後各有雙翼的小天使們在金色空間飛躍。……一顆最大的星從東方射出輝耀的光彩。……這時,她疑心自己真是生過了的童女了!……雖然有這瞬息的想法,卻不免生疑,果然孩子是上天賜與的麼?多少年前,多少年前——自己還沒有加入姊妹(即女尼)的道院時,不是曾有過一次,——隻是一次的靈與肉交合的愛驗?如古老的曆史一樣,似乎當時在自己心靈的隱處曾有過另創造一個雙體生命的可羞的希求吧?……但,歡夢是怎樣的短促,像幾十天,也像幾小時,飄過去了,那可羞的希求幸而未曾留下一點點痕跡,現在,倒可無掛無慮。……突然的夢覺,懷中的小孩失落了,眼前一片漆黑,遠處有若幹血點跳動,然而恍惚間還仿佛看見那可愛的嬰孩在血點的包圍中向前飛跑。……心頭略略明白,這是一個夢境?而意識還沒清爽,不克自製地也加緊腳步往孩子的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