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的追躡,一個前跌,皮鞋踏住寬大裙緣,身子往泥道上俯下去,即時,有兩隻手從旁邊把她攙起。
及至女尼醒來,方知這時正靠著公園外半截鐵柵立住,左手一個女子(她立時明白是車中的同伴),用細瘦手指替自己輕揉著胸部。
一切俱消失了,一切又是實在的人與物。她感謝這位陌生女子的好意,雖還牽念著那個寄愛的小東西,卻不能不對人講話。
“謝謝你!——你把我扶住,不就得弄一身汙泥。……”
“噢,不值得說,像你救活了那產婦一命,才真真令人感謝呢!”
“你怎麼知道呀?”女尼似有點不能自飾的惶急。
“姑娘,我也在××堂的牆角上經過,——還一直隨你上了汽車,到這公園的路旁邊。”回答的有點吃力,末後一句說來更見囁嚅。
“嗯!……那麼,你見笑了。你瞧我一時精神昏亂,……”想想前兩三分鍾時自己的迷惘狀態準被這女子看破了。
聽見“精神昏亂”四字,這職業女子驟覺如一根冰利的針刺刺入皮膚。隨著女尼一路,看她像想什麼心事,剛才滿麵溫笑,上下唇突動著,又像喃喃低語。手臂緩緩張開像預備抱持什麼東西。……但,自己胡裏胡塗,為什麼像磁石吸鐵一樣,直隨她到這冷僻的牆外?幹什麼?自己的“精神昏亂”得不比這女尼更怪?
想到這裏,她呆呆地向空際注視,暗雲間似乎微露一二星光,竟忘記了向扶住的女尼答話。
女尼也不繼續述說,可突然另換了一句問話:
“你瞧見那個嬰孩——嬰孩,我抱在手上的那個?……”
“……是。”
“你也生過孩子麼?”平常最講究禮貌的女尼,這回竟不問對方是否結過婚,便率直地、急突地問這一句怪話。
還撫摸著女尼腰部的女子正在俯首尋思她以往的愛的成效,想不到被這句話直接逼入,那隻手垂下來,不知要怎麼回複。對於這位惠愛和祥的“聖女”,她的良心不許她當麵說謊。不怕漏泄秘密,卻總難承認自己是生過孩子的母親。激切與悔恨漲紅了麵皮,自己已聽到心房的躍動。
“怎麼?你沒經過這福氣——這上天的福惠麼?”女尼卻一本正經地向她略一側首,睨著她那雖現憔悴還有潤光的麵容,追問一句。
“不!福氣麼?……我生過,……可不是,……”女子受不住意識深處的潛力迫促,她勉強鼓起勇力,低音答出這不完全的句子。
“果然!生過,——生過!”女尼像對女子講,也像喃喃地向空呼訴,同時她的雙目又放出在迷夢中浮著希望的光彩。
“生過,隻是生,……啊!啊!你那孩子該會走步了吧?”意象中,在前方,並沒消逝了若隱若顯的那小東西的幻影。
“不,……不,……”她再沒有更多勇力答複這壓迫的追究了。
“對啦,我問的沒道理。像你,你的孩子應該到學校去了,哪能才會走步。我像……”本來還有個“你”,沒來及脫口而出。薄暗的前麵空地上,仿佛有個漸高漸大的孩子的背影遙遙晃動。
歡喜與安慰使這半清醒的“聖女”改變了口吻,像說教也像念詩,咽著尖風輕輕道:
凡是生過,——生過的便有福惠了。
過去的,現在的,還有未來!
過去的,現在的,還有未來!
“存心溫柔,如同母親
乳養自己的孩子!”
末後,用幾乎連身旁那個凝視地麵的女子也不易聽清的微音說:
存心溫柔,如同母親
乳養自己的孩子!
黃昏後,在這荒冷沒有街燈的地方,這泥滑不易行步的道旁,薄暗的網從上空緩緩推下,透露出點點寒星。網上的明珠,像是引導著人間的母愛的目光,向過去,向現在,向未來尋求,索要!
索要她們曾乳養過的孩子!
“聖女”與這位職業女子重新墜入悔念與希望的晚夢,互相倚立,嚴肅地靜默。……那血塊的蠕動,那像是白衣小天使的前行,在暗中與明珠一般,映現得更為分明。無論對過去的懺悔,與在冥茫裏追逐著未來的生之活躍,這一時,她們都沉浸在母愛的醞化中了。
但,引起這樣痛悔追求的“它”呢?——那無辜的被人壓軋出來沒有生的生命,就在當晚上,從醫院裏送出,埋入宿草漸漸要發青芽的地下。
一九四○年一月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