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在阿蓮的麵孔上找不出其它的特異的美麗來,那在她的腮龐上的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可是要令我們對她十分撫愛了。當阿蓮說話的時候,那兩個小笑窩總是要深深地顯露出來,曼英也就因此時常對那兩個小笑窩出神,她覺得那是非常地有趣而可愛。她有時竟覺得,如果那兩個小笑窩時常在她的眼前顯露著,那她便什麼也不想起,便什麼也不會引起她的愁苦來……

昨夜在電燈光下,曼英那時並不覺得阿蓮有如現在的可愛。今天在白日的明晰的光線下,曼英不時地向阿蓮端詳著,見著她雖然穿得不好,雖然在那小小的麵孔上也呈現著勞苦的波紋來,但是她的那一種天真的美,那一種伶俐的神情,確顯得她是一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小姑娘。曼英現在雖然沒有什麼親人,可是在得著了這末樣一個可愛的小妹妹之後,她覺得她是不再需要別的什麼人了。嗬,隻要阿蓮永遠地跟著她,隻要她能永遠地看著那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

從清早起,阿蓮便勞作著不休:先整理房間,後掃地,接著便燒飯,洗衣服……這證明她的年紀雖小,可是她已經勞作慣了。曼英見著她做著這些事情是很自然而不吃力,很心願而不勉強。有時曼英止住她,說道:

“你不能夠,那讓我來嗬。”

“姐姐,”阿蓮笑吟吟地說道,“這是很容易做的嗬。媽媽活著的時候,把我這些事情教會了。我還會補衣服,縫衣服呢。姐姐,你有破了的衣服嗎?在我的姑媽家裏,燒飯洗衣服,縫衣服,補衣服,我是做得太多了的……”阿蓮說著說著,又繼續做她的事情了。曼英見著她的背影,她的一根小小的辮子,不禁暗自想道:

“這末樣一個可憐而又可愛的小姑娘……”

一天容易過,轉瞬間不覺得又是夜晚了。吃了晚飯之後,曼英還是要出門去。昨夜的思潮雖然湧得她發生了不安的感覺,但是今天她最後想道,她已經走上了這一條路了,“這也許是死路,是不通的路,然而就這樣走去罷,還問它幹什麼呢?就讓它是死路,就讓它是不通的路!……”

昨晚她對錢培生失了約,今晚她要到天韻樓去,或者可以碰得見他。就是碰不見他,那也沒有什麼要緊,反正曼英不希罕一個小買辦的兒子……曼英是可以找得到第二個錢培生,第三個錢培生的。

“妹妹,你留在家裏,我要出去,也許我今晚不回來睡了……”

曼英在要預備走出的當兒,這樣地向阿蓮說。

“姐姐,你到什麼地方去?”在阿蓮的腮龐上又顯露出來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了。曼英向她出了一會神,很不自然地說道:

“我,我到一個夜學校去……”

“到夜學校去?讀書嗎?”

“不,我是在那裏教書。”

曼英捉住了自己是在扯謊,不禁在阿蓮麵前隱隱地生了羞愧的感覺。她生怕阿蓮察覺出來她是在扯謊……但是阿蓮什麼也沒有察覺,隻向她懇求著說道:

“把我也帶去罷,我是很想讀書的呢。媽媽說,一個人認不得字,簡直是瞎子……”

“妹妹,”曼英有點著急了。“那學校裏你是不能去的。”

“姐姐,我明白了。”

這句話將曼英嚇得變了色:她明白了,明白了什麼呢?明白了曼英是在扯謊嗎?明白了曼英是到一個什麼不好的地方去,而不是到夜學校去嗎?……

“你明白了什麼呢?”曼英心跳著這樣匆促地問。

“那學校裏不準窮人的孩子讀書,是不是?”阿蓮沒察覺到曼英的神色,依舊很平靜地這樣問她。

“是的,是的,”曼英如卸了一副重擔子也似的,即時地把心安下來了。“無論什麼學校,都是不準窮人的孩子讀書的。”

阿蓮望著曼英,慢慢地,慢慢地,將頭低下來了。曼英感覺得她的一顆小心靈是為失望所包圍著了。她意識到她是一個窮女兒,她永遠地不能讀書,也就永遠地不會認得字了……

一種悲哀的同情心幾乎要使得曼英為阿蓮流起淚來。

“妹妹,”曼英摸著阿蓮的頭說道,“你別要傷心嗬!……我是會教你認字的嗬……從明天起,我在家裏就教你認字,好嗎?”

“真的嗎?”阿蓮抬起頭來,又高興得喜笑顏開了。她拉住了曼英的手,很親昵地說道:“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嗬!如果你把我教會了,認得字,那我將該多末地快活,真是要開心死了!……”

這樣,曼英將阿蓮說得安了心,阿蓮用著很信任的眼光將曼英送出房來……但是曼英走到街上時,無論如何不能擯去羞愧的感覺,因為她騙了阿蓮,因為她現在不是走向什麼夜學校,而是走向天韻樓,走向那人肉市場的天韻樓……如果阿蓮曉得了她是走向這種不光明的場所去!……曼英想到此地,不禁一顆心有點驚顫起來了。

在天韻樓裏曼英真個碰見了錢培生。錢培生見著了曼英,又是驚喜,又是怨望。沒有說什麼話,兩人便走進那天韻樓上的大東旅館了。兩人坐下來了之後,錢培生帶著一種責問的口氣說道:

“我等了你一夜,你為什麼不來呢?你不怕等壞了人嗎?”

“誰教你等來?”曼英很不在意地說道,“那隻是你自己要做傻瓜。”

“哼,你大概又姘上了什麼人,和著別人去開旅館去了罷……”

“笑話!”曼英立起身來,現著滿臉怒容,拍著桌子說道,“你把我買了嗎?我是你的私有財產嗎?你父親可以占有你的媽媽,可是你卻不能占有我。我高興和誰個姘,就和誰個姘,你管得我來!你應當知道,今天我可以同你睡覺,明天我便可以把你拋到九霄雲外去。不錯,你有的是幾個臭錢,可是,呸,別要說出來汙壞了我的舌頭!……”

曼英越說越生氣,好象她適才對於阿蓮的羞愧,現在都變成對於錢培生的憤怒了。照著她現在的心情,真要把錢培生打死,罵死,侮辱死,才能如意。忽然,曼英出乎錢培生意料之外地倒在床上,哈哈地大笑起來了。這弄得錢培生莫明其妙:曼英是在真正地向他發火,還是向他開玩笑呢?……

“你是怎麼著了?”停了一會,錢培生帶著怯地問道,“你發了神經病嗎?”

曼英停住了笑,從床上立起身來,走向錢培生跟前,將他的頭抱起來,輕輕地說道:

“我並不怎麼著,也沒發什麼神經病,不過我以為你太傻瓜了,我的小買辦的兒子!從今後你不可以在我的麵前說閑話,你知道了嗎?……”

錢培生一點兒也不響。馴服得就同小哈叭狗一樣。

“上床睡覺吧,我的小乖乖!”曼英將他的頭拍了一下,說道:“可是今夜你不準挨動我,我太疲倦了……”

在睡夢中,恍惚間,她又走到那荒涼的山坡了,她又見著了密斯W的墳墓……密斯W又向她說了同樣的話……

第二天早晨醒來,曼英將昨夜的夢又重新溫述一番,覺得甚是奇怪:為什麼昨夜的夢與前夜的夢相同呢?難道說密斯W的魂靈纏住了她嗎?……曼英笑著想道,這是不會的,密斯W的魂靈絕對地不會來擾亂她……這不過是因為她的心神的不安之所致罷了。“管它呢!……”曼英終於是這樣地決定了。

曼英本來不願意醒了之後就起身的,可是她想起來了留在家中的孤單的阿蓮,覺著有點不安起來:阿蓮昨夜也不知睡著了沒有?她一個人睡覺怕不怕?……也許曼英走出之後,阿蓮隨著也就跑了,也未可知……曼英本來很知道這事情是不會發生的,然而她本能地為著不安,急於要回到家中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