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裏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這是一般人的思想。曼英是一個傲性的人,當然更要照著這種思想做去了。於是從這一夜起,她便開始了別一種生活,別一種為她從前所夢想也夢想不到的生活。也許這種生活,如現在這個小阿蓮所想,是最下賤的,最可恥的生活,然而曼英那時決沒想到這一層,而且那時她還歡欣著她找到向人們報複的工具了。如果從前她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肉體美的權威,她隻以為女子應當如男子一樣,應將自己的意誌,學問,事業來勝人,而不應以自己的美貌來炫耀……那末曼英現在便感覺到了,男子所要求於女子的,並不在於什麼意誌,學問和事業,而所要求的隻不過是女子的肉體的美而已。曼英覺悟到這一層,便利用這個做為自己的工具。曼英想道,什麼工具都可以利用,隻要這工具是有效驗的;如果她的肉體具有征服人的權威,那她又為什麼不利用呢?是的,那是一定要利用的!……
錢培生是為曼英所征服了。從那一夜起,他和曼英便時常地會遇著,而且每一次曼英都要捉弄他,如果他有點反抗和苦惱的表示,那末曼英便袒出雪嫩的雙乳給他看,便給鮮紅的口唇給他嚐……接著他的反抗和苦惱便即刻消逝了。他稱呼曼英為媽媽,為親姐姐,為活神仙,一切統統都可以,但是這雪嫩的雙乳,這鮮紅的口唇,這……那是不可以失去的嗬!於是錢培生成了曼英的馴羊,成了曼英的奴隸,曼英變成了主動的主人了。
但是,曼英能以錢培生一個人為滿足嗎?曼英征服了一個人之後,便不想再征服別人嗎?不,敵人是這樣地多,曼英絕對不會就以此為滿足的,她的任務還大著嗬!……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裏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於是曼英便決定去找第二個錢培生,第三個錢培生,以至於無數萬的錢培生……那又有什麼要緊呢?隻要是錢培生,是曼英的敵人就得了!從前曼英沒有用刀槍的力量將敵人剿滅,現在曼英可以利用自己的肉體的美來將敵人捉弄。唉,如果曼英生得還美麗些!如果曼英能壓倒全上海的漂亮的女人!……曼英不禁老是這樣地幻想著。
在數月的放蕩的生活中,曼英到底捉弄了許多人,曼英現在模糊地記不大清楚了。不過她很記得那三次,那特別的三次……
第一次,那是在黃浦灘的公園裏。午後的辰光。昨夜曼英又狠狠地捉弄了錢培生一次,弄得把自己的精神也太過於疲倦了,今天她來到公園裏想吹一吹江風,呼吸一呼吸花木的空氣。她坐在瀕著江的椅子上,沒有興趣再注意到園中的遊人,隻默默地眺望著那江中船舶的來往。這時她什麼也沒想到,腦海中隻是盛著空虛而已。溫和而不寒冽的江風吹得她很愉快。她的頭發有點散亂,然而這散亂,在遊人的眼光裏,更顯出那種女學生的一種特有的風韻。已經有很多的多情的遊人向她打無線電,然而她因為沒注意,所以也就沒接受。這時她什麼都不需要,讓鬼把這些遊人,這些渾賬的東西拿去!……
忽然,一個西裝少年向曼英並排地坐下了。曼英沒有睬他。那位少年始而象煞有介事的模樣向江中望著,似乎並沒注意到曼英的存在。忽然曼英聽見他哼出兩句詩來,
滿懷愁緒湧如浪,
願借江風一陣吹。
曼英不禁要笑出聲來。我的天哪,她想道,這倒是什麼詩嗬!這位詩人該是怎樣地多才嗬!居然不知羞地將這兩句佳(?)句念將出來,念給曼英聽……這真是太肉麻了。曼英斜眼將他瞟了一下,見他穿得那般漂亮,麵孔也生得不差,但是卻吟出這般好詩來,真是要令曼英興“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歎了!那位少年原想借此以表示自己的風雅,卻不料反引起了曼英的譏笑。
“你先生真是風雅的人呢,”曼英先開口向他說道,“你大約是詩人罷?是不是?”
“不敢,不敢,”他很高興地扭過臉來笑著說道,“我不過是偶爾吟兩句詩罷了,見笑,見笑。敢問女士是在什麼學校裏讀書?貴姓?”
“你先生沒有知道的必要。”曼英微笑著說,一麵暗想道,這一條小魚兒還可愛,為什麼不將他釣上鉤呢?……
於是,那結果是很顯然的:開旅館……曼英和我們的風雅詩人最後是進了東亞旅館的門了。雖然是白天,然而上海的事情……這是司空見慣的,誰個也不來問你一聲,誰個也不來幹涉你。
曼英還記得,在未上床之前,那位可憐的詩人是怎樣地向她哀求,怎樣地在她的麵前跪下來……她開始嘲弄他,教訓他。她說,他自命為詩人,其實他的詩比屁還要臭;他自做風雅,其實他俗惡得令人難以下飯。她說,目下的詩人太多了,你也是詩人,我也是詩人,其實他們都是在放屁,或者可以說比放屁還不如……隻有那反抗社會的拜倫和海涅才是詩人,才是真正的天才,隻有那浪漫的李白才可以說是風雅……喂!目下的詩人隻可以為他們舐屁股,或者為他們舐屁股都沒有資格!……曼英這樣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篇,簡直把我們的這位多才的詩人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表示才好。他不再向曼英哀求了,也不再興奮了,隻瞪著眼坐在床上不動。後來曼英笑著把他推倒在床上,急忙地將他的衣扣解開,就好象她要強奸他也似的……他沒有抵抗,任著曼英的擺布。如果先前他向曼英哀求,那末現在曼英是在強迫他了。……
從此以後,這位少年便和曼英發生了經常的關係。如果錢培生被曼英所捆束住了,是因為他為曼英的雪嫩的雙乳,鮮紅的口唇所迷惑住了,則這位少年,他的名字叫周詩逸,為曼英所征服了的原故,除以上而外,那還因為他暗自想道,他或者遇著了一位奇女子了,或者這位奇女子就是什麼紅拂,什麼卓文君,什麼蔡文姬的化身……他無論如何不可以將她失去的。曼英的學問比他強,曼英對於文學的言論更足使他驚佩,無怪乎他要以為曼英是一個很神聖的女子了。
第二次,那是在大世界裏。她通常或是在京劇場裏聽京劇,或是在鼓書場裏聽那北方姑娘的大鼓書,其它什麼灘簧場,雜耍場……她從未在那裏坐過,覺得那裏俗惡而討厭。這一晚不知為什麼,她走進昆劇場裏聽昆劇。她覺得那歌聲是很委婉悠揚的,然而那太是中國式的,萎弱不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