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要走近寧波會館的當兒,曼英看見迎麵來了兩個男人:一個穿著藍布衣服的工人,那別一個雖然也穿著黑色的短褂褲,形似工人模樣,但他的步調總還顯得有點知識階級的氣味。他帶著鴨嘴帽子,曼英始而沒看清楚他的麵孔,後來逼近一些,曼英便在那鴨嘴帽子的下麵看出一個很熟的麵孔來:一個獅子鼻子,兩隻黑滴滴的眼睛……這是曾做過曼英的友人,曾要愛過曼英而曼英不愛他的李尚誌。雖然衣服穿得不同了,但他的眼睛還是依舊地射著果毅而英勇的光,他的神情還是依舊地那樣誠樸而有自信。他還是曼英從前所見著的李尚誌,他還是被H鎮的熱烈的氛圍所陶醉了的時候的李尚誌。曼英覺得他一點兒都沒有變。政局變動了,有許多人事也變遷了,甚至於那漢江的水浪也較低落了三尺,然而曼英覺得李尚誌依舊是李尚誌,李尚誌的一顆心依舊地熱烈,堅忍而忠勇……曼英有點茫然了:招呼他還是不招呼他呢?曼英現在已經走上了別一條路,曼英已經不是從前的曼英了,既然如此,那曼英有沒有再招呼李尚誌的必要呢?
曼英立著不動,如木偶一樣……李尚誌走到她的跟前,向她楞了一眼,略停一停,便又和著自己的同伴向前走去了。他似乎認出來了曼英,又似乎沒將她認出來。曼英在原地方呆立了十幾分鍾之後,忽然間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有點悲痛起來。她以為李尚誌是認出來了她,而不知因為什麼原故,隻楞了她一眼,便毫無情麵地離開她而走去……也許他覺察出來了曼英已經不是先前的曼英了,曼英成為了一個最下賤的人,最不足道的女子……不錯,他曾是過曼英的好友,曾愛過曼英,然而他愛的是先前的曼英,而不是現在的,這個剛從旅館出來的娼妓(!)……
曼英越想越加悲痛起來了。為什麼李尚誌不理她呢?為什麼李尚誌是那樣地鄙棄她?難道說她真已成了一個最下賤的女子了嗎?曾幾何時?!友人變成了路人,愛她的現在鄙棄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果是別人,是什麼買辦的兒子,什麼委員,這樣地對待曼英,曼英隻報之以唾沫而已,管他媽的!但是李尚誌,這個曾經愛過曼英的人……這未免太使曼英難堪了!
然而曼英是一個傲性的人,她轉而一想,便也就將這件事情丟開了。理也好,不理也好,鄙棄也好,不鄙棄也好,讓他去!難道說曼英一定需要李尚誌的友誼不成嗎?笑話!……於是曼英想企圖著將李尚誌忘卻,就算作沒有過他這個人一樣。但是,奇怪得很!李尚誌的麵孔老是在曼英的腦海裏旋轉著,那一眼,那李尚誌楞她的一眼,曼英覺得,老是在向她逼射著……曼英不禁有點苦惱起來了。
走到家裏之後,阿蓮向她歡迎著的兩個小笑窩,頓時把曼英的不愉快的感覺壓抑下來了。曼英抱著阿蓮的頭,很溫存地吻了幾下。她問她昨夜有沒有睡著覺,害不害怕……阿蓮搖著頭,笑著說道:
“怕什麼呢?我從小就把膽子養大了。你昨夜在夜學校裏睡得好嗎?你一個人睡嗎?”
這一問又將曼英的心境問得不安起來了。她含糊地說了幾句,便將話頭移到別的事情上去,可是她很羞愧地暗自想道:
“我騙她說,我是睡在夜學校裏,其實我是睡在旅館裏……我說我是一個人睡,其實和著我睡的還有一個小買辦的兒子……這是怎樣地可恥嗬!……”
曼英照常地過著生活……雖然對於阿蓮抱愧的感覺不能消除,夢中的密斯W的話語不能忘卻,李尚誌的麵目猶不時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然而曼英是很能自加抑製的人,並不因此而就改變了那為她所已經確定了的思想。不錯,李尚誌所加於她的鄙棄,使著她的心靈很痛苦,一方麵對於李尚誌發生仇恨,一方麵又隱隱地感覺得李尚誌有一種什麼偉大的力將她的全身心緊緊地壓迫著……但是曼英總以為自己的思想是對的,所以也就把這一層硬置之不問了。
光陰如箭也似地飛著……
又是一個禮拜。
又是在寧波會館的前麵。
這一次,曼英見著李尚誌依舊穿著黑色的短褂褲,依舊頭上戴著鴨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舊……不過他的同伴現在是一個二十左右女學生模樣的女子了。兩人低著頭,並排地走著,談得很親密。他們倆好象是夫妻,然而又好象是別的……這一次,李尚誌走至曼英麵前,停也沒有停,看也沒有看,仿佛他完全為那個女子,或者為和那個女子的談話所吞食了,一點兒也顧及不到別的。世界上沒有別的什麼人了,曼英也沒有了,有的隻是他,李尚誌,和那個同他談話的女子……
李尚誌和自己的女同伴慢慢地,慢慢地走遠了,而曼英還是在原處呆立著。她自己也幾乎要懷疑起來了:在這世界上大概是沒有曼英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罷?……不然的話,為什麼李尚誌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她?……
“這是他的愛人罷,”曼英最後如夢醒了也似地想道,“是的,這一定是他的愛人!當然囉,他現在已經有了愛人,還理我幹什麼呢?從前他曾經愛過我,曾經待我好,但是……現在……他已經有了愛人了……他可以不再要我了。他可以把我當成死人了。”
一種又酸又苦的味忽然湧上心來,曼英於是哭起來了。剛一走進房中,便向床上倒下,並沒問阿蓮,如往日一樣,稍微溫存一下。阿蓮的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也不能再消除她的苦悶了。
“姐姐,你為什麼今天這樣苦惱起來?”阿蓮伏在曼英的身上,輕輕地這樣問著說。曼英沒做聲,隻將阿蓮的手握著不動。
曼英一方麵似乎恨李尚誌,嫉妒那和李尚誌並排走著的女子,但一方麵她想起了柳遇秋來……曼英本來是有過愛人的,曼英本來很幸福地嚐受過愛情的滋味,曼英本來沉醉過於那柳遇秋的擁抱……但是這些都是往事,都是已經消逝了的美夢,再也挽轉不回來了。現在柳遇秋在什麼地方呢?是死還是活?是照舊地和李尚誌一樣前進著,還是如曼英一樣走上了別一條路?……曼英的身子已經是被汙穢了,不必再想起那純潔的,高尚的愛,更不必嫉妒那個和李尚誌並排走著的女子,也不必恨李尚誌忘卻了自己……但是……李尚誌是曾愛過曼英的人嗬……而他現在有著別一個女子!不再需要曼英對於他的愛了!……
曼英越想越悲傷起來。
“姐姐,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心呢?”
唉,如果曼英能將自己的傷心事向阿蓮全盤地傾吐出來!……阿蓮年紀還小,阿蓮是不懂得姐姐為什麼要傷心的。
“但是柳遇秋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曼英最後停住了哭泣,想道:“李尚誌一定知道他的消息……無論如何,我應當和李尚誌談一談話!就讓他鄙棄我……”
第二天曼英立在寧波會館前麵等候了半天,然而沒有等到。
第三天……結果又是失望。然而曼英知道李尚誌是一定要經過這條路的,她終久是可以等得到他的。
第四天,曼英的目的達到了。李尚誌依舊穿著黑色的短褂褲,依舊頭上戴著鴨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舊……不過他現在沒有同伴了,隻是一個人獨自地走著。這一次,他可是沒有隨便地在曼英麵前經過了。他認出來了曼英……他停住了腳步。兩眼向曼英直瞪著,仿佛他發了癡一般,一句話也不說。曼英見著他這種神情,不禁有點猶豫起來。如果她走向前去和李尚誌打招呼,那李尚誌會將怎樣的態度對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