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的姓名嗎?”曼英開始說道,“我不能夠告訴你。你稱我為‘恨世女郎’好了。你懂得‘恨世’兩個字嗎?”
“懂得,懂得,”他點著頭說道,“這兩個字很有意味呢。密斯的確是一個雅人……敢問你住在什麼地方?你是一個女學生嗎?”
“也許是的,也許不是的,”曼英笑著說道,“你問這個幹嗎呢?你先生姓什麼?叫什麼名字?說了半天的話,我還不知道你是一個什麼人……”
於是這個少年說,他姓錢名培生,住在法租界,曾在大學內讀過書,但是那讀書的事情太討厭了,所以現在隻住在家裏白相……也許要到美國留學去……
“你的父親做什麼事情呢?”曼英插著問他。
“父親嗎?他是一個洋行的華經理。”
“這不是一般人所說的買辦嗎?”
“似乎比買辦要高一等,”錢培生很平靜地這樣回答著曼英,卻沒察覺到在這一瞬間曼英的神色有點改變了。她忽然想起來了那不久還為她所呼喊著的口號“打倒買辦階級”……現在坐在她的身旁的,向她吊膀子的,不是別的什麼人,而是一個買辦的兒子,而是她所要打倒的敵人……那嗎,曼英應當怎樣對付他呢?
茶房將酒菜端上桌子了。錢培生沒有覺察到曼英的情緒的轉變,依舊笑著說道:
“今夜和女士痛飲一番何如?菜雖然不好,可是這酒卻是很好的,這是意大利的葡萄酒……”
曼英並沒聽見錢培生的話,拿起酒杯就痛飲起來。她想起來了那往事,那不久還熱烈地呼喊著的“打倒買辦階級”的口號……那時她該是多末地相信著買辦階級一定會打倒,解放的中國一定會實現……但是曾幾何時?!曼英是失敗了,曼英現在在受著買辦兒子的侮辱,這買辦兒子向她做著勝利者的微笑……他今夜要想破壞她的處女的元貞,要汙辱她的純潔的肉體……這該是令曼英多末悲憤的事嗬!曼英到了後來,悲憤得忘卻了自己,忘卻了錢培生,忘卻了一切,隻一杯複一杯地痛飲著……唉,如果有再濃厚些的酒!曼英要沉醉得死去,永遠地脫離這世界,這不公道的世界!……
曼英最後飲得沉沉大醉,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早晨醒來,她覺悟到了昨夜的經過:沉醉……錢培生任意的擺布……處女元貞的失去……她不禁哭起來了。她想道,她沒曾將自己的處女的元貞交給柳遇秋,她的愛人,也沒曾交給李尚誌,她的朋友,更沒曾交給陳洪運,那個曾搭救過她的人,而今卻交給了這個一麵不識的錢培生,買辦的兒子,為她所要打倒的敵人……天哪,這是一件怎樣可恥的事嗬!……現在和她並頭躺著的,不是柳遇秋,不是李尚誌,不是什麼愛人和朋友,而是她的敵人,買辦的兒子……天哪,這是怎樣大的錯誤!曼英而今竟失身於她的敵人了!……
曼英伸一伸腰,想爬起來將錢培生痛打一頓,但是渾身軟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似乎在她的生理上起了一種什麼變化……她更加哭得利害了。哭聲打斷了錢培生的蜜夢,他揉一揉眼睛醒來了。他見著曼英伏枕哭泣,即刻將她摟著,懶洋洋地,略帶一點驚異的口氣,說道:
“親愛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心呢?你有什麼心事嗎?我錢培生是不會辜負人的,請你相信我……”
曼英不理他,仍繼續哭泣著。
“請你別要再哭了罷,我的親愛的!”錢培生一麵說著,一麵用手摸著她的乳房,這時她覺得他的手好象利刃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你有什麼困難嗎?你的家到底在什麼地方?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女學生?我的親愛的,請你告訴我!”
曼英仍是不理他。忽然她想道,“我老是這樣哭著幹嗎呢?我既然失手了一著,難道要在敵人麵前示弱嗎?況且這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錯,我的處女的元貞是被他破壞了,但是這並不能在實質上將我改變,我王曼英依舊地是王曼英……這樣傷心幹嗎呢?……不,現在我應當取攻勢,我應當變被動而為主動……”曼英想到此地,忽然翻過臉大笑起來,這弄得錢培生莫明其妙,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後來他低聲地,略帶一點怯意地問著說。
“哈哈!”曼英伸出赤裸的玉臂將錢培生的頭抱起來了。“我的乖乖,你不懂得這是一回什麼事嗎?你是一個買辦的兒子,生著外國的腦筋,是不會懂得的嗬!我問你,昨夜你吃飽了嗎?哎喲,我的小乖乖,我的小買辦的兒子……”
曼英開始摩弄著錢培生的身體,這種行為就象一個男子對待女子一樣。從前她並不知道男子的身體,現在她是為著性欲的火所燃燒著了……她不問錢培生有沒有精力了,隻熱烈地向他要求著,將錢培生弄得如馴羊一般,任著她如何擺布。如果從前錢培生是享受著曼英所給他的快樂,那末現在曼英可就是一個主動者了。錢培生的麵孔並不惡,曼英想道,她又何妨盡量地消受他的肉體呢?……
兩人起了床之後,曼英稍微梳洗了一下。在錢培生的眼光中,曼英的姿態比昨夜在燈光之下所見著的更要美麗,更要豐韻了。他覺得這個女子有一種什麼魔力,這魔力已經把他暗暗地降服著了,從今後他將永遠地離不開她。早點過後,曼英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道:
“阿錢,我老實地告訴你,我現在沒有錢用了。你身邊有多少錢?我來看看……”
曼英說著便立起身來走至錢培生的麵前,開始摸他身上的荷包。
“請你不要這樣小氣。”他很大方地說道,“從今後你還怕沒有錢用嗎?現在我身邊還有三十塊錢,請拿去用……但是明天晚上我們能夠不能夠會麵呢?”錢培生的模樣生怕曼英說出一個“不”字來。曼英覺察到這個,便扯著謊道:
“我是一個女學生嗬,我還是要念書的,能夠同你天天地白相嗎?昨夜不過是偶爾的事情……”
“但是究竟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會麵呢?我可以到你的學校裏看你嗎?”
“那是絕對不可以的,”曼英很莊重地說道,“好罷,在本星期六晚上,也許……”
“在什麼地方呢?”錢培生迫不及待地這樣問。
“隨便你……還在此處好嗎?”
“好極了!”錢培生幾乎喜歡得跳起來了。
在分別的時候,曼英拍一拍錢培生的頭,笑著說道:
“我的乖乖!請你別要忘記了。如果你忘記了的話,那我可要喊一千聲‘打倒買辦階級,打倒買辦階級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