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是這樣冷了,你還穿著單衣……將這錢拿去買一件棉衣罷……”
曼英說完這話,便回頭很快地走開了。走了二十步的樣子,她略略回頭望一望,李士毅還在那原來的地方呆立著……
曼英回到自己的寓處,默默地躺下,覺著很傷心也似的,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番。李士毅給了她一個巨大的刺激,使得她即刻就要將這個不公道的,黑暗的,殘酷的世界毀滅掉。他,李士毅,無論在何方麵都是一個很好的青年,而且他是一個極忠勇的為人類自由而奮鬥的戰士。但是他現在這般地受著社會的虐待,忍受著饑寒,已是冬季了,還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衫……同時,那些翩翩的大腹賈,那些豐衣足食的少爺公子,那些擁有福利的人們,是那樣地得意,是那樣地高傲!……有的已穿上輕暖的狐裘了……唉,這世界,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嗬!……曼英越想越悲憤,終於悲憤得伏著枕哭起來了。
但是,當她一想到李士毅的活潑的神情,那毫無苦悶的微笑,那一種偉大的精力……那她便又覺得好象有點希望的樣子:世界上既然有這末樣的一種人,這不是還證明著那將來還有光明的一日嗎?這不是光明的力量還沒有消失嗎?……
然而,曼英想來想去,總覺得那光明的實現,是太過於渺茫的事了。與其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是的,這樣做去,恐怕還有效驗些,曼英想道,從今後她要做這種思想的傳布者了。
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曼英手中的錢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寫了許多信給母親,然而總如石沉大海一樣,不見一點兒回響。怎麼辦呢?……同時,旅館中的茶房不時地向她射著奇異的眼睛,曼英覺得,如果他們發現她是一個孤單的,無所依靠的窮女郎,那他們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麼最可怕的壞主意……怎麼辦呢?曼英真是苦惱著了。在她未將世界破毀,人類消滅以前,那她還是要受著殘酷的黑暗的侵襲,這侵襲是怎樣地可恨,同時又是怎樣地強有力而難於抵抗嗬!
曼英想來想去,想不到什麼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親的來信,然而母親的信總不見來。也許她現在已經死了,也許她現在不再要自己的敗類的女兒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眼見得這希望母親寄錢的事,是沒有什麼大希望了。
但是到底怎麼辦呢?曼英想到自殺的事情:頂好一下子跳到黃浦江裏去,什麼事情都完結了,還問什麼世界,人類,幹嗎呢?……但是,曼英又想道,這是對於敵人的示弱,這是卑怯者的行為,她,曼英,是不應當這樣做的。她應當繼續地生活著,為著自己的思想而生活著,為著向敵人報複而生活著。不錯,這生活是很困難的,然而曼英應當盡力地掙紮,掙紮到再不可掙紮的時候……
曼英很確切地記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紀念的,最不可忘卻的一夜……
已是夜晚的十一句鍾了,她還在馬路上徘徊著,她又想到黃浦灘花園去,又想到一個什麼僻靜的所在,在那裏坐著,好仰望這天上的半圓的明月……但她無論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館去。她不願看見那茶房的奇異的眼光,不願聽見那隔壁的胡琴聲,那妓女的嬉笑聲……那些種種太使著她感覺得不愉快了。
她走著走著,忽然覺得有一個人和她並排地走著了。始而她並不曾注意,但是和她並排走著的人有點奇怪,漸漸地向她身邊靠近了,後來簡直挨著了她的身子。不向他注意的曼英,現在不得不將臉扭過來,看了這一位奇怪的先生到底是一個什麼人了。於是在昏黃的電光中,她看見了一個向她微笑著的麵孔,——這是一個時髦的西裝少年,象這樣的麵孔在上海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在那上麵沒有什麼特點,但是你卻不能說它不漂亮……
曼英模糊地明白了是一回什麼事,一顆心不免有點跳動起來。但她即刻就鎮靜下來了。她雖然還未經受過那男女間的性的交結,但是她在男子隊伍中混熟了,現在還怕一個什麼吊膀子的少年嗎?
“你這位先生真有點奇怪,”曼英開始說道,“你老跟著我走幹嗎呢?”
“密斯,請你別要生氣,”這位西裝少年笑著回答道,“我們是可以同路的嗬。請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到什麼地方去與你有什麼關係?”曼英似怒非怒地說。
“時候還早,”他不注意曼英說了什麼話,又繼續很親昵地說道,“密斯,我請你去白相白相好麼?我看密斯是很開通的人,諒不會拒絕我的請求罷……”
曼英聽到此地,不禁怒火中生,想開口將這個流氓痛罵一頓,但是,即刻一種思想飛到她的腦裏來了:
“我就跟他白相去,我看他能怎樣我?在那槍林彈雨之中,我都沒曾害過一點兒怕,難道還怕這個小子嗎?今夜不妨做一個小小的冒險……”
曼英想到此地,便帶著一點兒笑色,問道:
“到什麼地方去白相呢?”
那位少年一聽了曼英的這句問話,便喜形於色,如得了寶貝也似的,一麵將曼英的手握起來,一麵說道:
“到一品香去,很近……”他說著說著,便拉著曼英的手就走,並不問她同意不同意。曼英一麵跟他走著,一麵心中有點躊躇起來。一品香,曼英聽說這是一個旅館,而她現在跟著他到旅館去,這是說……曼英今夜要同一個陌生的人開旅館嗎?……
“到旅館裏我不去。”曼英很迷茫不定地說了這末一句。
“這又有什麼要緊呢!我看你是很開通的……”
曼英終於被這個陌生的少年拉進一品香的五號房間了。曼英一顆還是處女的心隻是卜卜地跳動,雖然在意識上她不懼怕任何人,但是在她的處女的感覺上,未免起了一種對於性的恐怖,她原來還不知道這末一回事嗬……她知道這個少年所要求的是什麼,然而她,還是一個元貞的處女……應當怎麼對付呢?她想即刻跑出去,然而她轉而一想,這未免示弱,這未免要受這位流氓的嘲笑了。她於是壯一壯自已的膽量,仍很平靜地坐著,靜觀她的對手的動靜。
這個漂亮的流氓將曼英安置坐下之後,便吩咐茶房預備酒菜來。
“敢問密斯貴姓?芳名是哪兩個字?”他緊靠著曼英的身子坐下,預備將曼英的雙手拿到他自己的手裏握著。但是曼英拒絕了他,嚴肅地說道:
“請你先生放規矩些,你別要錯看了人……”
“嗬,對不起,對不起,絕對不再這樣了。”他嬉笑著,果然嚴正地坐起來,不再靠著曼英的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