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王敬軒書(2 / 3)

先生所說,“陀思之小說”,不知是否指敝誌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鬧了笑話了。因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隻有一個字;並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複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譯名的通例,應該把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寫出,或簡作“陀氏”,也還勉強可以;像先生這種橫截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讚成——記得從前有一部小說,說有位撫台,因為要辦古巴國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約章;可笑這位“老夫子”,腦筋簡單,記不清“古巴”二字,卻照英吉利簡稱曰英,法蘭西簡稱曰法的辦法,單記了一個古字,翻遍了衙裏所有的通商書,約章書,竟翻不出一個古國來:先生與這位老夫子,可稱無獨有偶!然而這是無關弘旨的,不過因為記者寫到此處,手已寫酸,樂得“吹毛求疵”,與先生開開玩笑;然在先生,卻也未始無益,這一回得了這一點知識,將來便不至於再鬧第二次笑話了(又日本之梅謙次郎,是姓梅,名謙次郎。令業師“梅謙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則此四字之稱謂,亦似稍欠斟酌)。先生這一段話,可分作兩層解釋:如先生以為陀氏的原文不好,則陀氏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認的文豪,而猶不免為先生所詬病,記者對於先生,尚有何話可說?——如先生以為周作人先生的譯筆不好,則周先生既未自稱其譯筆之“必好”,本誌同人,亦斷斷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說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淵懿之古文”,為周先生病,則記者等無論如何不敢領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約先生隻看過這一篇。如先生的國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說的“淵懿”“雅健”說,並非新文學中之所謂程度,——隻能以林先生的文章為文學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說;萬一先生在舊文學上所用的功夫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分外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請先生費些功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複古主義時代所譯的《域外小說集》看看。看了之後,亦許先生腦筋之中,意能放出一線靈光,自言自語道,“哦!原來如此。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來是很深的;現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為著什麼呢?難道是全無意識的麼?”

承先生不棄,擬將胡適之先生《朋友》一詩,代為刪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一定投過門生帖子來。無如“雙蝶”“淩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氣極活潑的原詩,改成了“雙蝶淩霄,底事……”的“烏龜大翻身”模樣,也未必是“青出於蘭”罷!又胡先生之《他》,均以“他”字上一字押韻;沈尹默先生之《月夜》,均以“著”字上一字押韻;先生誤以為以“他”“著”押韻,不知是粗心浮氣,沒有看出來呢?還是從前沒有見識過這種詩體呢?——“二者必居其一”,還請先生自己回答。至於半農的《相隔一層紙》,以“老爺”二字入詩,先生罵為“異想天開,取舊文學中絕無者而強以湊入”,不知中國古代韻文,如《三百篇》,如《離騷》,如漢魏《古詩》,如宋元《詞曲》,所用方言白話,觸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舊文學,難道平時讀書,竟沒有留意及此麼?且就“老爺”二字本身而論,元史上有過“我董老爺也”一句話;宋徐夢莘所做的《三朝北盟會編》,也有“魚磨山寨軍亂,殺其統領官馬老爺”兩句話。——這一部正史一部在曆史上極有價值的私家著作,尚把“老爺”二字用入,半農豈有不能用入詩中之理,半農要說句俏皮話:先生說半農是“前無古人”;半農要說先生是“前不見古人”;所謂“不見古人”者,未見古人之書也!

第五段(原文“貴報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覺內疚神明否耶。”)

文字是一種表示思想學術的符號,是世界的公器,並沒有國籍,也決不能彼此互分界限;——這話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時候,但求行文之便與不便,適當之與不適當,不能限定隻用那一種文字:如文章的本體是漢文,講到法國的東西,有非用法文不能解說明白,便盡可把法文嵌進去;其餘英文俄文日文之類,亦是如此。

哼!這一節,要用嚴厲麵目教訓你了!你也配說“研究《小學》”,“顏之厚矣”,不怕記者等笑歪嘴巴麼?中國文字,在製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處;然“人”字篆文作“ ”,是個象形字,《說文》說他是“像臂脛之形”,極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會意字,又扭扭捏捏說出許多可笑的理由,把這一個“人”,說成了個兩性兼具的“雌雄人”,這種以楷書解說形體的方法,真可謂五千年來文字學中的大發明了。“暑”字篆文作“ ”,是個形聲字,《說文》說他“從日,者聲。”——凡從“者”聲的字,古音都在“模”韻,就是羅馬字母中“U”的一個母音:如“渚”“楮”“煮”“豬”四字,是從“水”“木”“火”“豕”四個偏旁上取的形與義。從“者’字上取的聲;即“者”字本身,占音也是讀作“Tu”字的音;因為“者”字的篆文作,“ ”,從“ ”,“ ”聲;“ ”同“自,“ ”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聲字改作會意字,在楷書上是可以說得過去;若依照篆文,把他分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萬個“拆字先生”做老師,還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這樣東西,以適於實用為唯一要義,並不是專講美觀的陳設品。我們中國的文字,語尾不能變化,調轉又不靈便:要把這種極簡單的文字,應付今後的科學世界之種種實用,已覺左支右絀,萬分為難,推求其故,總是單音字的製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後的世界是怎麼樣一個世界,那裏再配把“今後世界中應用何種文字?”一個問題來同你討論。

至於賦,頌,箴,銘,楹聯,挽聯之類,在先生則視為“中國國粹之美者”;在記者等卻看得半錢不值。因為這些東西,都在字麵上用工夫,骨子裏半點好處沒有;若把他用來敷陳獨夫民賊的功德,或把脅肩諂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蕩婦所為”,本誌早已結結實實的罵過幾次了。西文中並無楹聯,先生說他“未能逮我”;想來已經研究過,比較過;這種全世界博物院裏搜羅不到的奇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錄示一二,使記者等可以廣廣眼界,增些見識!

先生搖頭歎曰,“嗟夫。論文學而以小說為正宗。……”,是先生對於小說,已抱了“一網打盡”的觀念,一般反對小說的狗頭道學家,“固應感激”先生“矣”;“特未識”先生對於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捫心自問,亦覺內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請正告諸子……恐是夫子自道耳。”)

敝誌反對“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已將他們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還要無理取鬧,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細申辯。今且把這兩種人所鬧的笑話,說幾種給先生聽聽:——《文選》上有四句話,“說“胡廣累世農夫,伯始致位卿相:黃憲牛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這可謂不通已及。又《顏氏家訓》上說,“……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嶽《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於蟲,匹婦於考也。”又說,“《詩》雲,‘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雲,‘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此等處,均是濫用典故,濫打調子的好結果。到了後世,笑話愈鬧愈多:如——《談苑》上說:“省試……《貴老為其近於親賦》雲,“睹茲黃 之狀,類我嚴君之容;試官大噱。”又《貴耳集》上說“餘千有王德者,僭竊九十日為王;有一士人被執,作詔雲,‘兩條脛脡,馬趕不前;一部髭髯,蛇鑽不入。身坐銀鉸之椅,手執銅錘之䤪。翡翠簾前,好似漢高之祖,鴛鴦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傳有兩句駢文道,“我生有也晚之悲,當局有者迷之歎。”又當代名士張柏楨——此公即是自以為與康南海徐東海並稱“三海不出,如蒼生何!”的“張滄海先生”——文集裏有一篇文章是送給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圓花燭序”,有兩聯道,“馬齒長而童心猶在,徐娘老而風韻依然!”敬軒先生,你既愛駢文,請速即打起調子,吊高喉嚨,把這幾段妙文拜讀幾千百遍,如有不明白之處,盡可到《佩文韻府》上去查查。至於王漁洋的《秋柳詩》,但就文筆上說,毛病也不止胡先生所舉的一端;——因為他的詩,正如約翰生博士所說“隻有些飾美力與敷陳力,”(見本誌三卷五號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文中)氣魄既不厚,意境也不高:宛然像個塗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蕩婦,決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說他別有用意,更不成話。我們做文人的,既要拿了筆做文章,就該有三分膽量;無論何事,敢說便說,不敢說便罷!要是心中存了個要如何如何說法的念頭,筆頭上是半吞半吐;請問文人的價值何在?——不同那既要偷漢,又要請聖旨,豎牌坊的爛汙寡婦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