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王敬軒書(3 / 3)

散體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似《周誥殷盤》;則雖非“孺子可教”,也還值得一辯:今先生所崇拜的至於桐城而止,所主張的至於“多作波瀾,不用平筆”二語而止;記者又何必費了許多氣力與你駁,隻須請章實齋先生來教訓教訓你。他《文史通義》“古文十弊”一篇裏說:

“……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於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采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原文,以就隱括:故於文體所具,不盡全也。評選之家,不察其故,誤為原文如是,又從而為之辭焉:於引端不具,而截中徑起者,詡為發軔之離奇;於刊削餘文,而遽入正傳者,詫為篇終之的嶄峭。於是好奇而寡識者,轉相歎賞,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雲,‘非子之求,而蒲之覓’矣!有明中葉以來,一種不情不理,自命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來,收不知所自往:專以此等出人思議,誇為奇特;於是坦蕩之途生荊棘矣。……”

先生!這段議論,你如果不肯領教;我便介紹一部妙書給你看看。那書喚作《別下齋叢書》,我記得他中間某書——書名已忘了——裏有一封信,開場是——

“某白:複何言哉!當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複何言哉!……”

這等妙文,想來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買他一部,朝夕諷誦罷!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學者。……望平心思之。”)

譯名一事,正是現在一般學者再三討論而不能解決的難問題。記者等對於此事,將來另有論文——或談話——發表;現在暫時不與先生為理論上之研究,單就先生所舉的例,略略說一說。

西洋的Logic,與中國的《名學》與印度的《因明學》:這三種學問,性質雖然相似;而範圍的大小,與其精神特點,各有不同之處。所以印度既不能把Logic攫為己有,說他是原有的《因明學》;中國人亦決不能把他硬當作《名學》,嚴先生譯《名學》二字,已犯了“削趾適屨”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節”一箍腦兒拉了進去,豈非西洋所有一種純粹學問,一到中國,便變了本《萬寶全書》,變了個大垃圾桶麼?要之,古學是古學,今學是今學;我們把他分別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別研究之後,互相參證,互相發明,也是可以的。若並不仔細研究,隻看了些皮毛,便把他附會拉攏,那便叫做“混賬”!

嚴先生譯“中性”為“罔兩”,是以“罔”字作“無”字解,“兩”字指“陰陽兩性”,意義甚顯;先生說他“假異獸之名,以明無二之義”,是一切“中性的名詞”,都變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會,嚴先生知道了,定要從鴉片鋪上一躍而起,大罵“該死”!(且“罔兩”有三義:第一義是《莊子》上的“罔兩問景”,言“影外微陰”也;第二義是《楚辭》上的“神罔兩而無主”,言“神無依據”也;第三義是《魯語》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兩”,與“魍魎”同。若先生當真要附會,似乎第二義最近一點,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Utopia”譯為“烏托邦”,完全是譯音;若照先生所說,作為“烏有寄托”解,是變作“無寄托”了。以“邏輯”譯“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為“邏”字決不能賅括演繹法,“輯”字也決不能賅括歸納法;而且既要譯義,決不能把這兩個連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譯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謂之業”來解釋這“板”字,是無論那一種商店都可稱“板克”,不必專指“銀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說“小號的圓心血‘板’,也可以在‘營業上操勝算’,小號要改稱‘板號’,”先生也讚成麼?又嚴先生的“板克”,似乎寫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滿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營業上操勝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歡的麼?

先生對於此等問題,似乎可以“免開尊口”,庶不致“貽譏通人”;現在說了“此等笑話”,“自暴其儉學”,未免太不上算!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對新文學者。……”)

先生說“能篤於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記者則以為處於現在的時代,非富於新知,具有遠大眼光者,斷斷沒有研究舊學的資格。否則弄得好些,也不過造就出幾個“抱殘守缺”的學究來,猶如鄉下老媽子,死抱著一件紅大布的嫁時棉襖,說它是世界間最美的衣服,卻沒有見過綾羅錦繡的麵;請問這等陋物,有何用處?(然而已比先生高明萬倍!)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許多“胡說亂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種種學問,鬧得非驢非馬,全無進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標本也!)此等人,錢玄同先生平時稱他為“古今中外黨”,半農稱他為“學願”。將來尚擬做他一篇論文,大大的抨擊一下,現在且不多說。

原信“自海禁大開”以下一段,文調甚好,若用在鄉試場中,大可中得“副榜”!記者對於此段,惟有於浩歎之後,付之一笑!因為現在正有一班人,與先生大表同情,以為外國在科學上所得到的種種發明,種種結果,無論有怎樣的真憑實據,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國人說人吃了有毒黴菌要害病,他們偏說蚶子蝦米還吃不死人,何況微菌;外國人說鼠疫要嚴密防禦,醫治極難,他們偏說這不打緊,用黃泥泡湯,一吃就好!甚至為了學習打拳,竟有那種荒謬學堂,設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學生拜跪;為了講求衛生,竟有那種謬人,打破了運動強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補”書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宮”種種屁話,著書行世,到處演說。照此看來,恐怕再過幾年,定有聘請拳匪中“大師兄”“二師兄”做體育教習的學堂;定有主張定葉德輝所刊《雙楳景閣叢書》為衛生教科書的時髦教育家!哈哈!中國人在閻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萬劫的野蠻命;外國的科學家,還居然同他以人類之禮相見,還居然遵守著“科學是世界公器”的一二句話,時時刻刻把新知識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給他;這正如康有為所說“享爰居以鍾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來信已逐句答畢,還有幾句罵人話,——如“見披發於伊川,知百年之將戎”等,——均不必置辯。但有一語,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舊學上,功夫還缺乏一點;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時候,再寫書信來與記者談談,記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則記者等就要把“不學無術,頑固胡鬧”八個字送給先生“生為考語,死作墓銘!”(這兩句,是南社裏的出品,因為先生喜歡對句,所以特向專門製造這等對句的名廠裏,借來奉敬,想亦先生之所樂聞也!)又先生填了“戊午夏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意寫“宣統十年”,還爽快些!末了那個“ ”字,孔融曹丕及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書劄裏,似乎未曾用過,不知當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學”,知“古人造字之妙”,還請有以語我來!餘不白。

記者(半農)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