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聲實驗錄》序贅(2 / 3)

(三)語言教育中的四聲。所謂語言教育,看去似乎和前段所說的國語同是一物,因為現在正在推行國語教育,一般人以為國語教育之外,更無所謂語言教育了。但我的意思不是如此。我以為國語與方言是並立的:方言是永遠不能消滅的。方言既不能消滅,在方言中就有了語言的教育。而這語言的教育,卻並不關於書本:小孩子初會說話,有人教他說“媽”,他說“媽”,就是語言教育的第一課。我們中國人向來不注意語言的教育,所以語言的能力,比較薄弱。就我朋友中說,語言最幹淨,明白,有層次有條理,而聲調的高低起落,又恰恰合度的,隻有三個人:胡適之,馬夷初,康心孚,心孚可是已經死了。此外,似乎無論何人都有點缺點。最普通的是話說不出時,“這個這個……”的不了,而某先生的“仿佛”,某先生的“似乎”,某先生演說二十五分鍾有了一百五十九個“然而”也都別有風趣!

諸如此類,並不是我喜歡吹毛求疵,隻是借些現成的事實,說明語言中自有教育;而這種教育,卻並不是國語所專有,是方言中也有的(若然是方言還沒有消滅的話》。

在國語的教育中,如我所說,四聲已經不成問題的了,在方言的教育中怎樣呢?我說也不成問題,前兩月中我己有一封信,與玄同討論此事。信未留稿,大意是說中國一般人對於四聲的觀念,即附屬於音質觀念之上,並不特別提開;把他提開的,隻是一班講聲音的人。因此,臂如把劉柳兩位,同時介紹給一個外國人,他未免要鬧得頭痛,若介紹給一個中國人,就絲毫困難沒有。這因為是外國人心目中,把劉與柳打了個同音的底子,再去辨聲的異同,所以困難;中國人心目中,卻以為劉與柳是兩個不同的音,劉與柳之在心理上,其距離竟可以相等於劉之與吳,所以全無困難。因此,在語言的教育上,隻須把字眼咬得清楚;字眼咬清楚了,正不必道在邇而求諸遠,說什麼四聲五聲八聲,而四聲五聲八聲卻可以自然就範,自然說得正確。我們到鄉下去,找個目不識丁的農人談天,他出語不免有雅俗之分,而四聲的辨別,卻同我們一樣的精確;但他何嚐有過工夫,放去了鋤頭來嗡什麼平上去入呢?我們在這上麵深思其故,就可以膽大的說:四聲在語言的教育上,不成問題。

(四)四聲的根本打破說。這也是我同玄同談過的。我以為四聲的根本上存在不存在,隻有語言自己有取決之權,我們無從過問。我們盡可以有十二分以上的理山[由],說它可以不要,或者是要不得,而它自己不肯消滅時,我們竟是奈何它不得。正如男子的乳頭,有什麼用處呢?但是我有它,玄同有它,吳先生有它,我們三人竟不能割去它。所以吳先生說:“盡管我們永遠用不著去理它,它還是永遠含在我們炎黃子孫的語[言]文字裏麵,無論在單音裏麵,在複音裏麵,他都存在。”

承吳先生收我為信徒,所以我秉承著他教主爺的旨,宜傳這麼一會子的教義。但到了此處,我就要說聲“亞門”了。教士到說了“亞門”,走出教堂以後,本來就什麼都可以隨便,所以我以下所說的,許不免是左道旁門的話頭了。

(五)詩的聲調問題中的四聲。我常常懷疑:中國韻文裏麵的聲調,究竟是什麼東西構造成功的?說是律詩裏的仄仄平平仄罷,可是在古詩裏並不這樣,而誦讀起來,卻也有很好的聲調。況且便就律詩說,仄仄平平仄是固定的,而甲地的仄仄平平仄,實際上又完全不同於乙地。那麼,聲調聲調,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究竟隱藏在什麼地方呢?我曾把這個問題問人,人家說:這是自然的聲調!唉,天下著雨,請教天文家:這是什麼緣故?而天文家可是說:這是一種自然的現象!

我為著這問題,已經費過許多的工夫,希望能將所得的結果,做起一部《漢詩聲調實驗錄》。但是經過了屢次三番的小成功,卻都被屢次三番的小失敗推翻了;所以直到現在,簡直還沒有半句具體的話可以報告。不過我總癡心忘[妄]想,以為能有一天,可構成一個新說,使它能於配合一切體裁的韻文,一切地方人的聲口。到那時,如果我所發見的完全無關於四聲,便有千萬個的唐詩選詩家同我反抗,我也要把四聲一腳踢開。反之,如果我所發現的仍不免有關於四聲,那麼,“君子不貴苟同”,雖以吳先生及玄同的學問上的威權,我也不容易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