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聲實驗錄》序贅(1 / 3)

《四聲實驗錄》序贅

承吳先生替我這本小書作了一篇長序,不但使我的書增加了許多光榮,而且使我自己也增加了許多學問,改正了許多觀念,我真感激萬分。但是讀完了他序文以後,覺得除“喜瑪拉耶山”“最高度成績”……等話,當然不能承認外,不免還有許多話要說。因此破空造起一個“序贅”的名詞,來贅上幾行。

我覺得我這部書,是研究現象的書,不是創造或推行某種主張的書。因此它永遠是兩麵兼顧的:它永遠不偏向於任一方。甲方麵可以認它為四聲的行狀,乙方麵也不妨認它為四聲的救星。它自己是無可無不可,隻看你們如何的利用它。正如同是一個世界語,社會黨可以利用它,軍閥財閥又何嚐不可以利用它呢?

但我的書是如此,我這個人卻不能如此。吳先生說我一向是廢四聲的信徒,我可以說:正是。不過這裏麵,還有幾件事應當分別而論。

(一)注音字母與四聲。注音字母是標示音質的:它根本上就沒有兼標四聲的任務。所以假使有人,因為它不能兼標四聲就要根本推翻它,我們雖然不敢竟說這等人是糊塗,胡鬧,而他們鬧得甚囂塵上時,我們總不妨且閉著眼。

(二)國語與四聲。我在《國語問題中一個大爭點》一篇短文裏,已有過“國音鄉調”的主張。此所謂調,不是語調,是字調,就是四聲。既如此,可見我當時雖然沒有明說廢四聲,而四聲之可廢,卻已不言而喻。但我也並不說我的國音鄉調說實行了以後,大家用國語談話,竟可以絕對不因沒有“國聲”之故,而不起糾紛。不過即使有糾紛,也總是很少的,偶然的。若然我們拈住了一些,就要扯動全體;拈住了偶然,就要概括一切,那就不免什麼事都搬不動,辦不了。且從旁麵舉幾個趣例:上海朋友說:“我要吃碗水。”我們江陰人聽了不免笑個前仰後合。江陰人說:“我要洗臉。”宜興朋友聽了又不免笑個後合前仰。蘇州老爺用了個江北老媽子,端上麵湯來,說聲“老爺洗罷”,老爺可是勃然大怒了。再如幾位上海朋友初見麵,請教尊姓:胡,吳,何,或者是成,陳,程,承,若然不將古月,口天,人可,超腳,耳東,禾旁,束腰等中國式的拚法連同說出,豈不要鬧得大家通譜,諸如此類,都是音質上的糾紛,並不是四聲上的糾紛。但音質之於語言,比四聲重要得許多。所以音質上起了糾紛,比四聲上所起糾紛,更應注意。但這種音質上的糾紛,若是我們耐著心,把它一個個的檢拾起來,也竟可以很多,而按諸實際,它並不能在語言上發生何種的障礙,或使語言的全體,感受何種的不安,又是什麼緣故呢?我說:這由於它雖然有發生糾紛的可能,而使它能於發生糾紛的時會,可是很少;它雖然不見得百年難遇,而若就每人每天平均說一千句話計算,恐怕有這樣的糾紛的,至多不過一句兩句。以一二與一千相比,便大膽說一聲不成問題,也未嚐不可。因此我想,假使我的國音鄉調說竟能受社會的容納,其結果即使因為有國音無“國聲”之故而起糾紛,其糾紛必比原來自然語言中所有的音質上的糾紛,更形微弱。現在我們對於此一糾紛,尚視為不足注意,則將來難免不發生的彼一糾紛,當然是更加不足注意。就我自己說,我在北京住了三年,說我的藍青官話,因音質上,名物上,成語上,語法上所起的糾紛,也就不在少數;而因四聲上所起的糾紛,我所記得的,卻隻有二次:一次是說一個“瓶”字,一次是說一個“卷”字,都叫人不懂,其餘是我的至今改不了的江陰四聲,竟完全能適用於藍青官話。我們若是把這三年二次的糾紛率,增高到五百倍,即是三年一千次,一年三百三十三次,一天還不到一次。以這樣小的成數還要“概不抹零”,恐怕未免沒趣罷!

我現在的見解,以為有了三十九個注音字母,和一部《國音字典》,我們所希望的國語,已算是呱呱墜地的了。此後我們要如何的撫養它,如何的培植它,總該從大處著力,不應常把小事來牽掣。音的統一是有了張本了,辭的統一怎麼辦,我們計算到了沒有?國語文是有人能做的了,而語法上的差異,還非常之多,我們應當用什麼方法使這種差異漸漸減少,而終歸於統一?更進一步,應當用什麼方法使國語的語法,愈加規則,愈加簡單,而一方麵仍無背於語言之自然?更進一步,我們都知道這初出世的國語,機能是很薄弱的,我們應當如何使它增進?如何使它能兼有文言及自然語之長,而且更加進步,使它在運用時,靈活到最高度,表示力充滿到最高度?最後是如何將埋藏在我們中國語言中的美,使它充分發展出來,使國語於日用境界之外,別多一文學境界?這些事,一方麵自然要靠著研究國語的學者,拚著頭白老死的功夫去研究;一方麵還要靠用國語作文的文人,拚著頭白老死的功夫用心去作國語文。可惜我們中國人講言語,向來是講聲音的興致最好。所以說到辯論聲音,小則打架,大則開仗,武庫裏刀槍劍戟,什麼都有!聲音以外,就不妨姑且緩談。我現在敬告同誌:國語問題中的音,已小有結束,即略有枝葉問題,也不必老是殺雞用牛刀;音以外的事卻還很多,而且全未動手,請大家改換個方麵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