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對於這問題,似乎癖好甚深呢?這是因為我自己,喜歡胡謅幾句詩,更喜歡的是胡謅幾句白話詩。目下白話詩已有四五年的壽命了,作品也已有了不少了。但是一班老輩先生,總是皺著眉頭說:白話詩是沒有聲調的。便是讚成白話詩的,同是評論一首詩,也往往這一個說是聲調好,那一個說是聲調壞。我們對於老輩先生的愁眉苦臉,能自己造起一個壁壘來麼?對於白話詩的評論者,能造起一個批評的標準來麼?同時對子白話詩的作者,能有一個正確忠實的聲調向導,引著他們走麼?亦許不能;但如其是能的,那就唯有求之於原有的詩的聲調。唯有求之於自然語言中的聲調,最要緊的是求之於科學的實驗,而不求之於一二人的臆測。我相信這東西在將來的白話詩國中,多少總有點用處,所以雖然很難,也要努力去做一做;不幸到真沒有辦法時,自然也隻得放手。
(六)語係問題中的四聲。我常以為我們東方的語言,究竟還要靠著我們東方人自己研究;西方人的扣盤捫燭,雖然也有不可盡廢之處,大體總有些不可靠。因此對於一個至今未決的中國語係問題,也打算大膽去研究一下。記得有人說過中國西藏安南等語言,都是多聲製,他們係統上的關係雖不甚明了,而這同是多聲一點,卻不可輕易放過。我在三年以前,不相信這一說:以為多聲是單音語中免不了的現象,與其問它為什麼多聲,不如問它為什麼單音,所以多聲與語係無關。現在一想,這話錯了。我還沒有切實研究它,怎就能斷定它無關呢?我們研究這樣的大問題,無論是怎樣小,怎樣可笑,怎樣在表麵上全無用處的材料,都不宜放鬆一點:愈多愈好,必須研究完了,才可以取的取,去的去。所以在這四聲上,我打算先就國內各方言區域研究清楚,把各聲隨著地域變化的形跡畫起圖來;然後照樣的研究國外的聲,也畫起圖來;於是看:這聲的變化,由國內而及於國外,接筍不接筍?趨勢是怎樣的?這樣研究的結果,亦許不能,但亦許能在語係問題上,發見了一些什麼。如其能,最好;不能,也不過多費去一些工夫,沒甚關係。要是不加研究就把它放棄,總有些不忍,總有些不該。
因有詩的聲調與語係兩問題,還未能完全證實與四聲無關,所以四聲雖然送進博物院,我還不免跟進博物院去研究。這卻應當敬請教主爺特別慈悲,網開一麵,暫且不要把他一悶棍打倒。可是我並不以為青年有用的功夫太多,別種可以研究的東西太少,大家應當盡在這四聲上鬧得永遠不了;我以為像我一樣的寶貝,有了一二個也就很夠了。
但是,你即使能把詩的聲調與語係兩問題研究清楚了,究竟能有什麼用處呢?這我就不得不直招:無用!吃飽飯!沒事做!說清話!等於馬二先生的“文章以理法為主”!可是人類中偏有這樣不可解的怪事;即如最時髦的《相對論》《心理分析》等等,說來說去,能說得出一半片黑麵包來麼?因此,我對於這最後一問,隻能回答一聲“不能答”。
但是我們雖然有吃飽飯沒事做的時候,也曾有過餓肚子的時候;所以我讀了吳先生序文中論假名式的利器一段,覺得他說得周到到萬分,痛切到萬分,使我佩服到萬分,威[感]動到萬分。從此以後,苟有機會可以做些馬二先生以外的事,一定竭力做去。
最後還有一些小事應當聲明,就是吳先生序文中所引用的我的話,都是我寫給吳先生的信裏的話,並不是在什麼地方正式發表的話。我寫信是向來很聊[了]草很隨便的;尤其是有一封給吳先生的信,在晚上兩點鍾以後,不到一點鍾功夫,寫了六十多行,真不成東西!這裏麵有“閉眼胡說”四個字,直到吳先生引用了才覺得,我不知道當時是怎樣閉眼胡寫的?我有什麼證據可以斷定人家是閉眼胡說?我有什麼權力可以說人家是閉眼胡說?我今鄭重聲明,表示我無限的歉意。又,吳先生所引“四聲之構成”一段話,隻還是我的一個假定,其中頗有研究改正的餘地,一時還說不到發表;不過關於陰陽清濁一層,我本已作成了一篇《南方語中的清濁音》,近因打算把南方的清濁,與北方的陰陽合論,重加增改,暫時擱下;發表之期,卻總不遠。可是說來說去,我終還做了我自己所罵的人:講聲音的興致太好嗬!
1922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