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問題中一個大爭點(3 / 3)

在我這一段文字裏,我希望人家不要誤會,以為我把語言與文字,糾纏在一起。我也知道語言與文字,有許多處應當分別討論。但若是說,我們今日以後,說的該是京語,寫的該是通用的語體文!恐怕也就不能算得一句話。

最後,而且最重要,我要把言語學上最大的一個原則提醒諸君:那就是言語是變動的,不是固著的。因其是變動而不固著,所以多則數百年,少則數十年以後的京語,就決不是今日的京語。京語我不甚清楚,就我的鄉談論,我不但覺得和六七十歲以上的老者談話,可以發現許多不同處,便是近十數年來一條滬寧路造成了,一般社會的語言,也就受了相當的影響了。這等處,普通人是不甚注意的;但在研究語言的人,就不應當忽略。即如歐洲學者所討論的國際輔助語,從前是有多數人主張要采用活語的,現在的議論,已漸趨一致,以為活語容易變動,不如用人造語,不過該用那一種人造語,目下還是問題。國語之於中國,亦猶輔助語之於國際。譬如我們現在采用京語為國語,就算什麼阻礙都沒有,到了若幹年之後,京語的本身變動了,我們又該怎樣?若是說,別處都用今日所推行的京語,而北京的語言,卻不妨任其自由變動,則結果是北京一處,獨屏於統一之外。若是說,到京語變了,別處也都跟著北京變,那就是北京人所說的“老趕”,我們江陰人說的“鄉下人學像,城裏人變樣”,這國語統一的事業,就永遠沒有完成的一天。若要連北京人的京語,也限製著不許變,在事實上又絕對的辦不到,從這上麵看,可見以京語為國語是根本的不可能。

在這一節裏,我也希望人家不要誤會,以為我對於國語,有一成不變,永遠不須修改的奢望。我的意思,隻以為製定國語,既然不是兒戲,就不得不在它的壽命上設想到最穩定的一步。正如現在通用的一本電報明碼,也就簡單到極點了。但如一旦要加以修改,社會上還不免起許多糾紛。國語之於電碼,應用之廣,組織之複雜,何止千萬倍,怎可常常修改呢?

以上是我不能讚成京語的理由。不讚成京語,當然讚成國語了(我對於現在所推行的國語,也有許多意見,因其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故從略);但國音上忽然附加了“京調”兩個字,可叫我模糊了。就我所知道,語言中之所謂調,不外乎兩件事:一是語調,一是字調。語調雖然也帶著些地域性,但因人類的心理作用是共同的,所以語言盡管相異,語調總是大致相同。例如一句疑問語,其結尾當然提高,決不會落低;一句含著重要語義的句子,其重要處當然加重,決不會減輕,所以這種的調,是人類所共有的,無“京”與“不京”之可言。至於字調,卻是絕對的地域物,一個人學第二種語言,無論學得如何精,斷斷脫不了鄉音的字調。因此言語學者斷定某一種語言消亡時,其最後消亡的,便是這字調。這字調是各種語言中都有的(通常人稱為accent,其實不大對),在中國語中尤為顯著而有種種不同的係統,即所謂“四聲”的聲。若是我們要把它京語化,在事實上一定做不到;而況全體是國語,中間參了京調,即使做到,於事實上有什麼好處?

所以我的意見,以為隻須能把國音說得正確了,調卻可以不管。因為句調是無須管得,字調是不能管得;因其不能管得,所以與其提倡國音京調,正不妨聽任其為“國音鄉調”。這國音鄉調雖然是個遊戲名詞,但於“達意”之旨,一定沒有妨害。而且我敢預料,除非是不要國語,如要國語,將來的結果終於是國音鄉調。

1921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