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曙新期的創造社
《現代》編者要我寫篇關於創造社的回憶。我雖然願意寫,不過郭沫若氏既經有《創造十年》出版了,其中論創造社經過頗為詳盡,我如再來寫,不單趕不上《創造十年》,並且也是多餘的工作。無已,我隻將創造社將形成之前的史實,就所能記憶者,寫出來以塞責吧。
在郭、成、鬱三位舊友中,我認識鬱達夫最早。那是在民國三年春夏之交的時候。
談到這裏,不能不略述一下我國留學生在日本競爭考官費的事情了。清末與日本訂有收容中國留學生的條約,要求日本開放官立學校五所,特別收容中國青年。所謂五校,即東京第一高等(帝國大學預科)、東京高等師範、東京高等工業、千葉醫科專門,及山口高等商業。山口高商因中國學生鬧風潮退學以來,便無形地停止招收中國學生了。當我們到日本的時候,隻有四校可投考了。
我記得,我和鬱達夫認識,是在民三考高等工業的時節。但結果我們都落選了。在那時候,留學生隻想獲得官費,對於專門是否適合於自己的本性,卻罕有人加以注意。考過了高工,便有千葉醫科可考。我早聽見,習醫必要解剖死屍,所以我不願意投考。但鬱達夫,據他對我說,在那年也跑到千葉去投考過醫科。並且說他在旅館中,還題有“不為良相當良醫”那類的詩。但他還是沒有考上。
第一高等的入學考試最遲,在七月初旬。當一高考試時,我又在一高校庭裏看見了鬱達夫。彼此隻點點頭,相視而笑後,便各人跑開,或在樹蔭之下,或在校門首的石段(?)上,暗誦各科的表解了。
當然,在這三四百人中,郭沫若也在裏麵,不過我們不認得他而已。
到七月下旬,一高考試的結果發表了。我們都入了選。這是由各省經理處可以查看得到的。我才知道那個小小的鬱文是誌望第三部(醫科)的。
在一高特別預科同學一年間,我和鬱文雖曾談過幾次話,說過幾次笑,但也因為不同級,很少接觸。至對於郭開貞,不單沒有交談過一句話,還不知道名叫郭開貞的是那一個人!
我們雖不同級,(因為文醫特別預科編為一級,理工農特別預科又另編為一級。)但理化博物是特別在該科的階段教室裏合班上課的,所以有時候也可以在同一教室裏看見他們。
教授一跨上教壇,我們便要立起身來致敬。過後,教授要點名,出席者要回答一個Hai字,意即“有”或“到”也。有一次先生點到郭開貞的名字,我便回轉頭來一看,我才知道那個頭發剃得光光,臉色蒼白,態度有幾分高慢而又常作豪笑的四川同學便是郭開貞。
鬱文常常在教室裏吃小食。有一次,他剛把一小塊餅幹丟進嘴裏,那個一團和氣的化學教授管沼先生恰恰叫到他的名字,他忙把嘴裏的餅幹吐出到手掌上來,引得許多同學都大笑起來。和氣的管沼先生也隻當沒看見。
“一團和氣”亦是鬱文替化學教授所下的評語。他對我說,化學教授的試題出得很大體。至於物理教授山川先生,真是詭計多端,專出疑難的應用問題來為難我們。
一年的預科,總算讀完了。日本的教育當局便把我們分配到各地方的高等學校去和日本的學生一同肄業。我被派到九州熊本縣的第五高等。郭開貞被派到岡山縣的第六高等。鬱文則被派到名古屋的第八高等。
在我們未赴各地方之前,我和郭開貞得著一個說話的機會,並且覺得他並不是如自己一年來所想像的那樣傲慢不通人情的人。
在我赴九州的前一星期某天下午,我和一個同學姓餘的,為諾貝爾的獎金而爭論起來了。因為那時候,日本東京《朝日新聞》登出一個消息說,日本的高峰博士有得諾貝爾化學獎的希望。餘君極力稱讚日本科學的進步,及日本學者的有為。我聽見討厭起來了,便反駁他,縱令中國有比高峰博士更強的學者,諾貝爾獎金也不會臨到中國人頭上來的。我和餘君兩人所持的理由都很勉強,但都年少氣盛,相持不下。到後來,給郭開貞聽見了,他忙走過來調解。他說的話,我此刻想不起來了。但雙方都為他折服了。這時候,郭君穿著漁家所穿的浴衣,似乎是剛從房州或其他海水浴場回到東京來。
又在這年暑假,我住在大隊,鬱文住在神田,常出來玩。所以常會得著鬱文。於是我們更加熟識了。
在神田研數學館的附近有一家很不像樣子的中國共和黨東京支部。我有一個小同鄉在這支部裏當幹事吃飯,所以鬱文和我都常來這支部裏看看中國報紙。鬱文有時跑來說,他做的詩在上海的某報已經登出來了,並將他剪了下來的拿給我看。有時又倉倉忙忙跑來說,他患了肺病,剛才又吐了一口血呢。他那時的態度是很無邪得可愛。他身上常隻穿一件很破舊的日本浴衣,我們朋友都怪他過於不修邊幅。
進了涼秋九月,各人都赴各人的目的地求學去了。在開學後,曾和在名古屋的鬱文通過一二次信。老氣橫秋的鬱文竟批評我信裏麵的文章說“清脆可讀”。我當然不單不感著快感,並且覺得鬱文太豈有此理了。
嗣後便信音杳然。
匆匆地又讀滿了一年,快到了歐戰第二周年紀念了。
我於那年(民五,即1916)暑期,早和在東京的同鄉約好了,一同到房州去洗海水浴,準備在那邊租一所房子,住一二個月以鍛煉我們的孱弱的身體。凡中國留學生,進了日本的正式學校後,都會感覺著自己的體格的衰弱。
在房州我剛從海裏爬起來,隻穿著一件短褲,還是水淋淋的,就由一個朋友的介紹,認識了那個有名的猴兒臉成灝。他的最初印象,在我,比郭、鬱兩人更好。因為他的談吐和態度無一不是自然而真摯的。
當我和一位姓溫的同學從熊本上東京時,途中在岡山站下了車,打算到六高和醫專看看朋友,並遊覽後樂園。在岡山有一位姓屠的同學告訴我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