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六高的中國留學生中,有一位天才,過目成誦,不單對語學有天才,連數理化也非常之好,他此刻上東京去了。”
後來我問這位天才的姓名,原來就是成灝。說天才或許過分些,也腐敗些,但成灝的語學確實比我們來得進步,也是最努力讀書的青年。
那天晚上,我便到成灝的寓裏去看他們。看見他的書桌上,擺著一本Hollemann的化學英譯本。
“你這本書擺在這裏做什麼?”
我的意思是,現在是假期中,該休養的時候,不應當讀這樣枯澀的書籍。
“讀呀!”
成灝說著笑了起來,好像在笑我質問得那樣笨。
“不難懂麼?”
看著那部厚書,想到下學期自己就要讀那本書了,有些害怕。但成灝說,他已經念完了這本“無機”,下學期進三年級,要念“有機”了。
過了幾天又在這海岸上,遇著了郭開貞。大家就在沙灘上談了些關於高等學校的功課繁重的話。以後便沒有在這地方再見麵了。郭開貞好像就是在這年暑假,在這海岸等候他的安娜。他正在追求安娜追求得很厲害。這要參看《三葉集》和《落葉》。
嗣後,我們兩年間都沒有會著麵。
到了一九一八年的初夏,我們中國留學生因為反對段祺瑞和寺內所訂的軍事協約而罷課回國。在上海泰安棧裏住每天六角錢的小房子,又暗又臭,臥病了兩個多星期。其間,到徐家彙的李公祠開過兩次會,到公共體育場去參加請願行列過一次。到後來,知道我們的罷課終歸水泡了,便又趕回日本來。那正是在暑假期中。我就在福岡的箱崎灣洗了兩個多月的海水澡。
恰好這時候,郭開貞由六高畢業出來,進了福岡的醫科大學。他和安娜已經有一個小孩子了。我們就在箱崎海岸會著了。
當時我們的發表欲都很強,也寫了些文章。但無刊物可以發表。我那時候已經進了丙辰學社(即中華學藝社前身),因勸郭也加進去,有文章可在《學藝季刊》發表。但郭不願即時加入。
郭在那時候寫了很多詩,都拿來給我看。又好像是由宗白華的介紹,在《時事新報》登有許多短篇戲曲,他也拿來給我批評。我在這時候才認識郭確是有文學上的天才,而覺得自己的隨筆及短篇小說等存稿,完全不成東西。郭幾次要求我寫的東西給他看。我因相形見絀,隻有完全拒絕。
的確,我在那時候還不知道看日本的文藝雜誌。幸由郭介紹我看《早稻田文學》。以後我才會買《文章世界》等雜誌來讀了。
我因為罷課休了一年的課,所以到了九月,仍然回熊本去補習。在熊本時,郭還寄有許多詩來給我。(後來大部分都編入《女神》裏麵。)但我因為功課忙,雖然開始寫了一二萬字的小說(即《衝積期化石》的前頭數節),很想寄給郭看。但終於沒有勇氣寄出。
歲月匆匆地過去,又到了一九一九年的暑假了。我赴東京考理科大學入選之後,又住在東京了。在暑假期中,搬了幾次家,為的是想寫點東西,但終不成功。
在東京重會了鬱文和成灝。在未見成灝之前,郭曾把成在東渡途中的詩抄來給我看,說成君真有詩的天才。我見成灝時,便把他的這首詩提出來問他。他很兀突地回答說:
“那不算什麼。無聊的。”
由我的介紹,鬱和成也認識了。我們三個便常常有論及辦同人雜誌的計劃。
在大學的一年級第一學期,我把《衝積期化石》的前數節寄去請教郭,題名“他的生涯”。郭回信說,“他的生涯”太俗。我便改為“衝積期化石”了。鬱、郭在一高特別預科時,原相認識的,不過沒有來往。又我和鬱每談到文學,我便提出郭來說,鬱還笑我,過於為郭提燈籠了。但是,因我和成的關係,鬱和郭也常常通信了,並且是用日本文寫的。住在日本地方,有些地方似乎用日文能獲得更真切的傳達。
我們三個人也常相約,把自己所寫好了的文章都拿出來公評。彙集得相當的量時,即設法刊行同人雜誌。我們三個人有一次在夜深風冷中站在日本皇城的外濠邊為同人雜誌的進行而相對歎息。此情此景真是不堪回首。
由一九一九至一九二○年間,大概是田漢和郭沫若來往很密的一年。由郭的介紹,成灝和田漢也很熟了。所以我們相聚時,成灝常說:
“我還約了田漢。”
但不見田漢來過一次。
成灝進的是造兵科。欲在造兵科取得學位,方法有兩途。一是設計,二是論文。成灝自尋煩惱,以“飛機與風力”命題,欲寫成一篇驚人的論文出來。故他每天在工科大學的地窖裏吃著冷辨當,實驗風力。在他的實驗台上,擺著三四架大大小小的電風扇。我在星期一二下午,沒有功課。(不是無功課,因為定量分析是隨意科,可以隨意。)讀法科的鬱文更為空閑。所以我和鬱文常到地窖室中去看成灝。他看見我們來後,也無心實驗了。我們的談話仍然是以急辦同人雜誌為焦點。
我在第一學年末,即一九二○年第三學期,放棄了地史學的三學分而寫成了我的處女作《約檀河之水》,於一九二○年秋在《學藝雜誌》上發表出來了。我忙把它寄給郭看。郭回信說,最後的讚美歌是多餘的,不要最後一段還好些。又當校樣由鄭貞文兄自上海寄來的時候,我心裏有無限的歡喜,於是告訴了鬱文。鬱文恰恰要上大學圖書館去,便要了一份去看。到後來他走來對我說:
“文章印出了後,好像更加好了。”
他又稱讚我描寫head light那一點,寫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