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陰曆的新年,L君不再想把阿興兒送到T村去上學了。由澄清村到T村去上學的兒童本不單阿興兒一個,還有村裏幾個農民的兒童,他們也就跟著阿興兒不到T村上學去了。
澄清村獨立的籌辦一個國民小學的建議由一個比較富足的老農民R提了出來。
正月杪的一晚我由礦山事務所回來村裏時,淑筠循舊例般的由屋裏出來迎我,
“學校辦成了喲。”她當做一件新聞般的笑著告知我。
“請的教員是怎麼樣的人?”
“說也是個小學畢業生,今年隻十七歲。”
這些現象在未開化的中國內地是很常看得見的,但在由外地回來沒有多久的淑筠看來確是很新奇的一種現象。
校舍也是借用與我們相鄰的農民的一棟破漏的房屋。這棟房屋倒塌了靠山的半節,剩下來的,尚堪容身的隻有近門首的兩間。一間是先生住的,一間就算教室了。教室裏的北麵牆上貼一張寫有“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幾個字的紅條紙。麵前擺一張矮台。台正中放一個瓦香爐子,兩旁兩個黃泥捏成的截頭方錐體的燭台。L君的阿興兒和村裏的兒童各搬了一張台去橫橫直直的滿占了一間。連阿興兒共有六個學生。他們說總計捐題得上三百五十隻小銀角子。至於先生一年間的米食完全由這幾個學生的父兄供給。
這位年輕的先生說是姓高,果然是個小學畢業生——近代的高等小學畢業生,學識及思想都比T村的羅先生高明得多,也新得多了。有理科,有算術,有國文,有修身,有手工,有體操,有音樂。這位年輕的先生倒能夠盡其所學的教授這幾個小學生。
又一晚上我從事務所回來村裏,淑筠也一樣的出來迎我。她望著我又像有什麼新聞要告訴我的。
“高先生給兩個警察帶往城裏去了。”淑筠接著我苦笑著說。
“怎麼一回事?!”我驚疑著問。
“說T村的公學學董們在縣知事那邊拱了他,說他私設私塾,誤人子弟。”
“T村公學的教員趕得上高先生麼?所不同的隻是一個安貼著孔老二的神位一個有一塊黑板之差罷了。都是那個老頑固的R害了他了,苦逼著他要安貼一張孔老二之神位的紅紙!”
“T村公學有幾張劃一的書台和板凳,有一塊黑板,所以就具有到縣知事那邊立案的資格了。高先生比羅先生雖然強些,但沒有一律的書台、板凳及黑板,所以就失了做教師的資格了。”淑筠還是用她平素固有的諷刺的調子笑著說。
我回到門首了,幾個老農民就圍著我要替他們想法子把高先生救回來。我對他們說,現在的政府是糊塗的政府,所以有這樣糊塗的縣知事。我安慰了他們,並替他們保證高先生明天就會回來。
蕉城新來的縣知事說是花了五千塊錢捐來的。他一到任就掛了一對大燈籠在衙門首,燈籠上朱書三個大字“顯門鄭”。因為他姓鄭,他當蕉城的衙門就是他的永久的邸宅了。他一出一入乘著四人抬的轎子,開鑼喝道,儀仗比滿清時代還要莊嚴。他一個人很滿足的享著他的官癮,卻不管一班智識階級的嘴巴都笑歪了。
“他的缺是花了錢幹來的,所以他一到任就把縣內的各警察區缺都懸價拍賣。現在捉了高先生去不是又想在我們村裏訛索些錢麼?”一個老農民很擔心的說。
“慢說警區長,連中學校長的地位他都想懸二百塊錢的價拍賣呢!幸虧學生們群起反對,他才住了手。”
我在那晚上寫了一封信,大意說高先生是我們礦山裏有小孩子的同事們共聘的家庭教師,不容你們做官的人幹涉我們的家庭教育。到了第二天就叫一個人送到縣知事那邊去。
到了下午高先生果然回來了——笑嘻嘻的回來了。村裏的農民都歡呼萬歲。
事後的半個多月,他們才曉得這件事完全是羅先生弄出來的。羅先生因為減少了幾個學生便減少了二三十元的薪金,說高先生奪了他的生意,所以背簽了校董的名字在縣知事那邊上了一個呈子。
“殺羅先生去!打羅先生去!”村裏的人又在喧嚷著。
“你們做工的每月都有二十幾元三十元的工資!羅先生一天咬舌根到黑,得不到三角錢。你們該可憐他才是!”一個老農民歎息著禁止他們的喧嚷。(完)
一九二四,三,二三,夜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