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認識幾個字就算萬幸了!”L歎了一口氣說。 二
L君因阿興兒進了T村的公學,差不多替T村公學兼做學費征收員了。T村公學學生的父兄多半在礦山裏作工,羅先生就繕寫了一張學生父兄姓名表交阿興兒送給L,要求L發工錢給他們時,把他們的子弟的學費扣除下來。
村民實在窮得可憐,一天做來一天便吃完了。殘冬看看要近了,羅先生的薪金還隻收得三分之一。
嚴寒的一天晚上,微微的下了一陣雪。由T村到澄清村的路上早敷了一重薄薄的雪。我和同事吃過了晚飯,都在一個公共的休憩室裏圍爐向火。我們正談笑間,忽然聽見外邊有人在敲門。
“誰來了!?”最膽小的B君——礦山的分析係的技手——驚疑的望著我們說。因為近來政府開了賭禁,夜盜如毛,聽說別的山村裏已經發生了明火夜劫的大案。況且快近新年了,遭夜盜的話差不多每天都會聽見。B君擔心的就是這一件事。
“怕是礦山裏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工程師來叫我們過去共同討論。”鏗鏗君一麵說一麵起身想去開門。他是工人出缺調查係的主任,每天一早吃了飯就先要跑出礦廠去打鍾,催工人們上班,所以我們替他起了一個綽號“鏗鏗”。
“你要問明白了是誰後,才可開門喲!”B叮嚀的對鏗鏗君下了一個注意。
“誰?”鏗鏗君隻手按著外門的門閂高聲的向外問。外邊的北風像吹得更厲害,雪也像下得更大了。
“是我!是由T村過來的!我來訪L先生!”門外的人想打勝北風的怒號,很高聲的叫。
“你是誰?什麼名?”鏗鏗君慣用了他的粗暴之聲對待工人們,此時也像對待工人們一樣的吼。
“羅先生!快開門請他進來。”L手裏拿著一枝煙杆子站在鏗鏗君後麵說。他直感的知道是羅先生過來要錢了。
門開了。羅浩士手提著一個雀籠燈——把銅製的雀籠型的外套脫下來,就可以放在鴉片炕床上燒鴉片煙的手提小燈——,頭上的呢夜帽和雙肩滿載了白雪走進來。他放下雀籠燈,脫了呢夜帽下來把雪拂了去,又向肩袖上左一拍右一拍的拂了一會。他進來房裏後看見了許多人又向著我們連作了幾個揖。
羅先生把踏雪來訪L君的目的告知了我們後,希望著L君有滿足的答覆給他。但L君把他所開列的學生父兄姓名表給回他看後,他很失望的歎了一口氣。
十幾個工人裏頭答應扣除工錢給兒子做學費的隻有兩個人。
“他們說,他們都是鑽黑洞得來的辛苦錢,不能給先生做薪水。”L君隻把工人們的話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對羅先生的誹謗卻沒說出。
工人們不納學費的理由是說羅先生今年在T村公學教了一年書,請假的時日怕和他在校的時日相等了。今天說到某村裏去替人診脈,明天說到某山裏去替人看風水揀日課,後天又要到某神廟裏去扶乩,再後一天又說到朋友親戚家裏去道喜或吊喪。他們的兒子們在T村公學學了一年還是一樣的不認得字,隻認得幾個123……890的亞拉比亞數字。這種數字在他們村裏人看來是很不重要的。他們的子弟年間應學的學問既給先生大大的打了一個折頭,那麼先生的薪水也當然要減價的了。
羅先生今晚急於要錢是因為明天要償還一樁借款的息錢。本年的春間羅先生替他的長男取了一個童養媳,向他村裏的一個嗇佬借過了一百塊洋錢,每月供息銀五元。現在年關到了,羅先生還欠了三四個月的息錢沒有償。若年內不能清償一年間的息銀,那個債主就要求他履行借約,割讓秧田了。
“L先生,你不能強製的替我扣下來麼?”
“那辦不到。要扣除他們的錢一定要得他們本人的同意。我發了一個人的工錢就要他在名冊內簽押的。扣除了他的錢,他不情願時,不簽押下來,我是不能呈報到事務所去的。”L君很誠懇的向羅先生解說了一會。
“和洋人合辦的事情總比我們中國人自己辦的麻煩些,不像我們中國的方法簡便了當,也得自由伸縮。怪不得人人都說西洋人古板,果然不錯。這種方法怕就是外國的共和的方法。你們是在工人們上麵的人,是可以管轄他們的人,但你們不能強製的扣除他們的工資;一一要他們同意,得他們的歡心;這不是共和方法是什麼?!所以我說中國是革命革錯了的。”羅先生今晚上拿不到錢,發了一大段不通的牢騷話,惹得我們都笑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