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澄 清 村(1 / 3)

三、澄 清 村 一

澄清村是離蕉城十七八裏的一個小小的山村,離我們的礦山事務所有三裏的距離。我和幾個同事的友人在這村裏共租了農民的一棟房屋,都帶了家族來安頓在這棟很古拙而且很破漏的屋裏。

我和淑筠結了婚後,在家裏隻住了三天,也把她帶到這寂寞荒涼的山裏來了。

“到日本去度蜜月的計劃終成畫餅了。”淑筠到山村裏的第二天走到屋外,眺望著荒涼的山景——這時恰是深秋時節——苦笑著對我說。每天我往事務所去後,才從女學校的寄宿舍生活脫離出來的淑筠終敵不住寂寞的荒山中所特有的氛圍氣。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從礦山事務所回來——右手提一柄手斧,左手抱一個皮夾回來,遠遠的就望見了黃昏中的淑筠。她站在門首的小溪橋上望我回去,她的鬢發在寒風中顫動。淑筠接著我,她的右手從肩脅下攀著我的左腕時,我馬上回憶起我在大學預科期內曾讀過的歐文氏(Irving)的“Wife”一篇,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L君回來了麼?”淑筠接著我低聲的問。L是我們礦山的庶務。

“你問他怎的?”

“啊!阿興兒由T村放學回來,在中途掉落在溪水裏去了。水沒多深。但他碰在一塊岩石上,出了許多血,腦後腫起了一個碗兒大的瘤子。幸得康伯母(屋主的妻)和她的媳婦在那邊山上斫柴,看見了忙跑下去把阿興兒抱了回來。我替他把血洗幹淨了,又給了點繃帶替他包紮好了。L君的妻說阿興兒現在有點發熱,不住的在說夢話。你想不危險麼!”

阿興兒是L庶務的大兒子,今年八歲了。L把他送在鄰村的T村公學去念書。所謂公學也不外如是如是:借了一所農民的破屋,一廳兩間。一塊長三尺,寬尺半的黑板。幾張沒有漆的書台和板凳。中間的一廳就算是講堂。左邊一個房子是教員兼校長的書房和臥室。右邊一間房子的占有者是二三個十四五歲的學生兼雜役。牆壁上麵的一重白色灰泥三合土早剝落了,一塊一塊的黑泥磚都呈露了出來。教員是一個三四十歲的高級小學畢業生。他們村裏人說這位先生在高級小學畢業的那年已經有兩個兒子了,大的十二歲,小的也已經滿了七歲。他在小學畢業後就在他的山村中當紳士。他畢業後也貼過報條,收過祖嚐的穀數十石。近年來因為同族裏出了幾個中學畢業生,把他收的祖嚐穀奪了去。自後他就拿一部曆書和一個羅盤來維持他的日常生活。運乖的羅浩士——這位T村公學教員的名——他揀的日課沒有許多人相信,他的羅盤也常蒙著一麵的塵埃,沒有許多人請他去定方位,看風水。到後來他就到一所神廟裏去扶乩了。T村也是一個很貧苦的農村,但戶口比澄清村多十幾倍,所以小孩子也有幾十個。農民裏麵有幾個認得幾個字,有時又會穿長衫的便出來提議辦公學。這幾個會穿長衫的農民就做了校董。其實這間學校沒有常年經費,也沒有基本金,要不到他們來做校董。在羅先生看來他們不算是校董,他替他們取了一個新穎的名詞“校東”。羅先生的薪金是全賴學生的束修,至少限度每個學生每年要供給先生一擔柴和三鬥白米。至於學費有三元的,有四元的,有兩元的,有一元的。合計起來羅先生每年的收入有八十幾元和五六石白米。盡T村農民的能力隻能負擔此數,所以請不到比羅先生更好的教員。

我和L君也曾到公學參觀過來。羅先生異常的殷勤招待。他請我們到他的臥室裏去坐,叫了一個兼雜役的學生去煮茶,這個兼雜差的小學生的頭上滿生了瘡疤,赤著足端了兩盅茶來給我和L君。羅先生就像福音書裏所說的法利賽人(Pharisees),他的茶盅子外麵倒還光潔,但裏麵卻滿敷著一層褐黑色的茶垢。六分滿的茶呈黃牛尿的色。我把它吸了半口,舌上就起了一種苦澀之感。羅先生手裏拿著一個水煙袋要我吸,我不吸。要L君吸,L君也和我一樣的辭絕了。羅先生隻得自己咕嚕的吸了幾吸,隨著張開口,把他的支氣管一抽,咳的一聲,吐了一口黑痰在地麵上。我看著胸裏作惡,差不多要吐嘔了。

我們坐了一會,就出來參觀他的講堂。羅先生指著在裏麵的兩張書台前的三個小學生,告知我們那些是三年級的學生;指著在中間的書台前坐的八九個小學生,告知我們那些是二年級的學生;又指在外麵兩列台位前坐的小學生,告知我們那些是初年級的學生。羅先生最後告知我們他所采用的是新學製中的混合教授製。我和L緊緊的咬著口唇,忍著屢欲噴射出來的笑,辭了出來。羅先生翼如也的張著雙腕把我們送出門首來,還鞠了幾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