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六十餘,無疾而卒。葬之日,其棺輕焉。婦齒亦界五六旬,少好如昔。戴卒之翼日,忽失所在。戴以避仇匿處,本姓不著,戴其變姓也。 心疾
魏某觀獵於南山。有鹿躍而過其身,魏驚倒,眾救而歸,心猶悸,忐忑不已。夜半,覺胸間豁然若剖,百體若解散,有物自身中飛出,少焉乃止。於是見其家人,皆絕不相識。生平所事,無複記憶者。視其狀,若迷若忘。與人言,語謬亂而不可以理。眾鹹以為祟,守而治之,累日了無效。一夜,有言於室者無見也,眾懼而相語曰:“鬼。”則答曰:“否也。”又曰:“妖。”亦曰:“否。”魏忽覺胸如物觸,間胸中語曰:“我非我,即子也。子非子,即我也。”遂寂然。魏瞿然捫心,忪忪者久之,病乃複。
非非子曰:宋陽裏華子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途忘行,在室忘坐,亦失其心也。賴魯儒生治之,七日而瘳,今乃自複焉,幸矣。 癡女子
昔有讀湯臨川《牡丹亭》死者。近聞一癡女子,以讀《紅樓夢》而死。
初,女子從其兄案頭。搜得《紅樓夢》,廢寢食讀之。讀至佳處,往往輟卷冥想,繼之以淚。複自前讀之。反複數十百遍,卒未嚐終卷,乃病矣。父母覺之,急取書付火。女子乃呼曰:“奈何焚寶玉、黛玉!”自是笑啼失常,言語無倫次,夢寐之間,未嚐不呼寶玉也。延巫醫雜治,百弗效。一夕,瞪視床頭燈,連語曰:“寶玉寶玉,在此耶!”遂飲泣而瞑。
俠君曰:《紅樓夢》,悟書也?非也,而實情書。其悟也,乃情之窮極而無所複之,至於死而猶不可已。無可奈何,而姑托於悟,而愈見其情之真而至。故其言情,乃妙絕今古。彼其所言之情之人,寶玉黛玉而已,餘不得與焉。兩人者情之實也,而他人皆情之虛。兩人者情之正也,而他人皆情之變。故兩人為情之主,而他人皆為情之賓。蓋兩人之情,未嚐不係乎男女夫婦房帷床笫之間,而絕不關乎男女夫婦房帷床笫之事,何也?譬諸明月有光有魄,月固不能離魄而生其光也。譬諸花有香色、有根蒂,花固不能離根蒂,而成其香色之妙且麗也。然花月之所以為花月者,乃惟其光也,惟其香色也,而初不在其魄與根蒂。至於凡天下至癡至慧,愛月愛花之人之心,則並月之光、花之香色而忘之,此所謂情也。
夫世之男女夫婦莫不言情,而或不能言情之所以為情。蓋其所謂情,男女夫婦房帷床第而已矣。今試立男女於此,男之悅女,徒以其女也悅之;女之悅男,亦徒以其男也而悅之。則苟別易一男女,而與其所悅者品相若。吾知其情之移矣。情也,而可以移乎?又苟別易一男女,而更出其所悅者之品之上,吾知其情之奪矣。情也,而可以奪乎?又使男女之相悅,終不遂其媾,則亦抱恨守缺,因循荀且於其後,而情於是乎窮矣。情也,而可以窮乎?即使男女之相悅,竟得如其願,則亦安常處順,以老以沒,而情於是乎止矣。情也,而強可止乎?
故情之所以為情,移之不可,奪之不可,離之不可,舍之猶不可。未見其人,固思其人。既見其人,仍思其人。不知斯人之外更有何人,亦並不知斯之即是新人,乃至身之所當、心之所觸、時之所值、境之所呈,一春一秋,一朝一暮,一山一水,一亭一池,一花一草,一蟲一鳥,皆有淒然欲絕,悄然難言,如病如狂,如醉如夢,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之境,莫不由斯人而生,而要反不知為斯人而起也。雖至山崩海涸,金銷石爛,曾不足減其毫末,而間其須臾,必且至憾於天地,歸咎於陰陽;何故生彼?並何故生我?以至形朽骨枯,神泯氣化,而情不與之俱盡。是故情之所結,一成而不變,百折而不回,曆千萬劫而不滅。無愜心之日,無釋念之期。由窮而變,變而通,通而久,至有填海崩城,化火為石,一切神奇怪幻,出於尋常思慮之外者,斯即有靈心妙舌、千筆萬墨,而皆不能寫其難言之故之萬一:此所謂情也!夫情者,大抵有所為而實無所為者也;無所不可,而終無所可者也;無所不至,而終無所至者也。兩人之情,如是而已。不然者,男女夫婦,天下皆是也;房帷床笫之事,天下皆然也。奚必兩人哉?知此乃可以言情,言情至此,乃真可以悟。
或曰:“《紅樓夢》,幻書也,寶玉,子虛也,非真有也。女子乃為之而死,其癡之甚矣!”嗟乎!天下誰非子虛?誰為真有哉?癡者死矣,不癡者其長存乎?況女子之死,為情也,非為寶玉也!且情之所結,無真不幻,亦無幻不真,安知書中之寶玉,夢中之寶玉,不真成眼中之寶玉耶?則雖謂女子真為寶玉死,可也。 惡鼠
某惡鼠破家,求良貓,饜以腥膏,眠以氈罽。貓既飽且安,率不捕鼠,甚者與鼠遊戲。鼠以故益暴。某怒,遂不複蓄貓,以為天下無良貓也。因設機,鼠弗蹈;餌以毒,弗食。某怒鼠,殆無虛日,然無如何也。他日失火,焚廩及寢矣,某趨出門外,大笑不止。鄰人為撲滅,某大恚曰:“鼠輩方殲於一炬,諸君救之,何也?”
俠君曰:餘甲辰家居,屢厄於社君。室中木器殆無完者。暴鬥之聲,夜作於樓上;雖熟寢,每為驚覺,餘固弗較也。其後理架上書冊,鼠跡縱橫,於是亦有惡焉,乃檄貓捕之。而家有一貓,性不嗜鼠,迥與常貓異,捕不捕,未可知也。口誅筆伐,聊快餘誌,雖一時戲作,追錄於此。良足助此公張目。某檄曰:
噫嘻哉鼠也!金枷敗類,火浣餘妖。肯艮象之光明,屬子辰子陰暗。播須弄黠,滿腹藏貪。俠五技以偷生,持兩端而避患。異乎君子,不嫌徑竇之羞;譬諸小人,共猶穿窬之盜。遂乃捕逃有藪,封植多方。恃憑社之難熏,謀處倉而逸獲。戶庭不出,儋石常儲,何老饕之無厭,猶小竊之不已。穴居若墓,時礪穿墉之牙;粒食如山,不果飲河之腹。尋魚盤盎,盜肉庖廚。入橐拊床,既驚宴坐;翻盆窺甏,更攪清眠。庭礎樓棼,憑陵而暴鬥;冠箱衣笥,滅裂而遊行。斯已難容,吾猶不問。乃至閑床塵跡,波及連屋圖簽;高架雲編,資為循牆階級。丹黃剝蝕,餘方苦亥豕之訛;縹碧耗殘,爾更助蛃魚之虐。雖百城徒擁,未免可羞;而三篋頻忘,豈能無憾?
嗚呼!烏圓不作,白老難求,方幻化之無窮,詎鴟銜之可盡?發機匪易,掘隧仍難。遂以丸而旋來,卻以刀而不畏。寸光晝逞,萬狀宵興。跳梁已過於懸猱,營窟還多於狡兔。見忘吐腸之悔,稔惡不悛;即置剖腹之刑,餘辜莫逭。惟爾貓奴,實稱鼠將。循名核實,非徒誇飯鴨之能;積事程功,寧虛有銜蟬之表?況乎修魯直之聘,禮數良優;護放翁之書,職司攸重。豈其花陰趁蝶,雅好清閑;楸局翻棋,徒供戲弄。以致室無完器,案有殘箋,聽若輩之公行,如強鄰之逼處。甚或薄荷沉醉,苦竹橫陳,縱奪食而無爭,便同眠而不拒。扼喉真俟於來世,鋸耳定卜於何年?雖曰慈悲,得毋懶惰?尚及全更雞德,大奮虎威;暫開似線之眸,速掉如蛇之尾。罻茲宵小,殲厥渠魁。庇及椸枷,勳存幾席。途原非遠,姑同入灶之行;味即不佳,聊當餐魚之飯。庶幾眠氈藉毯,略用武於爪牙;亦免撤瓦張羅,差解嘲於耳目。噫嘻!詰貓無計,將求許邁之書符;磔鼠惟文,竊比張湯之斷獄。檄下,如律令。 忘誤
某夜夢鄰人招飲。旦而詣之曰:“公何事召客?”主人訝然。某亦徐悟曰:“殆夢耶!”大慚欲出,主人笑留之,為具食。他日,鄰真召之飲,某疑亦夢也。使者敦促至再,始敢赴。
又有某公者,嚐自外入,見其妻共男子款語,大怒,更不審視,遽上常叱曰:“何物狂子,白晝公然調人婦!”妻詬曰:“瞽也,何妄言之甚?”某因諦視之,妻弟也,惶恐笑謝。後其妻私一少年,值某於寢門,奔去,某愕然,徐憶前事,以為妻弟也。詰妻曰:“舅何一匆遽?”妻因紿曰:“恐複見叱耳!”某信之,亦更不憶麵目之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