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卷八(3 / 3)

又李某者,性紕繆。裏中歲暮家書郵至,諸商於外者,其家各就郵索書。李遽聞之,亦往索。郵問:“公何人在客?”李恍然曰:“固無之。”一笑而返。

又某公者,嚐晝寢,同儕者戲剪其髯,僅存萌蘖。某醒亦殊忘之,妻見而大笑,問公髯安在?某台探頤,記向果有髯。適有剃發者過其門,遂疑髯為所薙去,徑執而拳之。其人駭問,得其故,力辨乃解。

或假某公衣數日,送還之。某已不記,但問曰:“欲質耶?估耶?”或因詭應曰:“亦估耳。”與往複競價,竟以數千錢買之。

某生就傅於外,數歸視其妻。一日者。又將歸矣,其友伺其睡,戲取灶煤畫圈於其腹,生固弗覺也。及生來,友故避而出於外,遲回而後入。生問曰:“公何之?”友故不即答,又故作忸怩之色。生詰之,友乃長揖曰:“公素長者,又厚昵於我,我不忍複欺公,然公不罪我,我乃敢相告!”生曰:“諾。雲何?”友曰:“適訪公於家,公已出,暫遇賢夫人,蒙其眷愛。”生駭然未信,友曰:“其臍下有圈,吾所畫也。”生大怒趨歸,見其妻,亦更不他語,趣解衣而驗腹焉,果有圈,始數而詬之,拂袖竟出。偶就溺,見己腹有圈,始悟其印也。複歸,妻已掛梁間幾死。

某氏女將嫁,其母戒之曰:“婿家不可深恃也,須自計以防厥後。”女曰:“諾。”既嫁,數盜錢穀藏母家。姑覺而出之。母乃謂女曰:“吾固曰不可恃也。”

縣中代人受杖者曰毛鬼。某乙聞而慕之,乃代某甲杖,與之二金。既受杖,楚甚,急以二金賂行杖之隸,杖乃輕。乙出謝甲曰:“非公金為賂,杖幾死。” 蝦蟆作雹

京師某公,嚐參喇嘛章嘉師。適雨雹,問雹何以成?師漫應曰:“蝦蟆所作耳。”某公意其誕,師曰:“姑誌之,異日見之當信耳。”後某公以事西出嘉峪關,值天昏欲雨,止野廟中,見土人聚觀河上。問何故,曰:“視蝦蟆作雹。”某公頓憶師語,近觀之,見蝦蟆千萬銜岸上土少許,複飲水河中,已,張口岸上,口中皆雹也。大者成大雹,小者成小雹,須臾吐之,風捲而去。 水先生

順治中,虎賁某公者,延水先生傅其子。水蓋越人,年可四十餘,風貌衝藹。某休退之暇,常與晤言,頗契洽,蓋賓而友之者也。水每值三六九日,必出訪友人。積二年。某偶宿齋中,與水對榻。一夕漏下俱寢矣。夜中某覺,見水坐燈下,身已急裝,匕首照人,氣若鬼神,非複故態。乃佯寢以偵其變。俄焉門啟,剨然遂去。某駭而俟之,將曙,門複啟,水至。提人首累累滴血,徐取藥彈之,皆縮小,盡納口中,滅燭就枕睡。某悸甚。明日,水問曰:“夜來須見否?”某諱之。水笑曰:“形跡既露,敢不告公?昔闖賊寇亂,某從其副小紅狼,知其無能也,去之。賊乃恨我,誘殺我父母妻子,我方欲報之,會大兵入關,妖孛潰除。知此賊遁去,廉之數年,今始畢之,向之屢出,良為此耳。公遇我殊厚,然不可留。”乃別而去。 陶金鈴

姑蘇小伶陶金鈴,本良家子。少業儒,嚐赴郡應童子試,旅於城南賣酒家。夜夢某觀察宴客,召梨園長樂部佐酒,演《玉簪記》,所謂潘必正,陳妙常者也。金鈴故不習優,亦殊自忘之,扮妙常而登場焉。管弦金鼓之間,進止合度,而聲情特妙。

樂闌賓散,諸伶皆退。觀察獨召之入內,小酌於媚香之樓。翠鈿紅袖,姬侍如雲。金鈴是時年十有五矣,雜坐其間,星眸環照,莫敢誰何。一名繡雲者尤麗,其屬意金鈴也亦尤厚。於是次第度曲,競鬥歌喉,間有誤處,使金鈴正之。後堂絲竹,視當聲為勝。

已而觀察曰“舊曲習聽,宜各奏新聲。”一姬乃唱曰:“嫋嫋腰肢細,是樓外垂楊,教人旖旎。曉鬟偷學暮鴉飛,更瓊梳小掠春雲膩。新月纖纖,剛描一線,賽不守兩彎眉翠。問秋千錦索係羅衣,直恁蓮勾飛起,為前日雙燕來時,鬥他剪水淩風戲。單消受不慣香醪滋味,倩郎君轉倩桃花,替儂家今夜為郎沉醉。”觀察顧金鈴笑曰:“汝權為桃花可也。”遂酌以飲之。金鈴亦取大鬥,引滿奉觀察。一姬繼唱曰:“燭花兒分外光熒,酒波兒分外香馨。宮紗扇子裹著袖兒擎,背麵兒漏出梅花影,閃爍了郎的眼睛。偷覷了幾回,隻是不分明。登時惱亂狂蜂兒的性。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著紙兒喚不應,對著帳兒呼不醒,敢則是你儂故意兒薄幸。”觀察大笑,為連舉數觥。

一姬又唱曰:“窗紗密密,簾押重重。圍住了一樓春夢,透不出一線兒春風。海棠全是舊時的紅,盼不上黃昏細雨沾花重,有多少風催雨送,倒不教豔色竟成空。不敢惱公,不敢惱儂,恨孤鸞無故飛入儂的命宮,甚因緣把紅絲牽動?”一姬唱曰:“鳳簫兒吹得人魂靈飄飄,箏弦兒撥得人情絲嫋嫋,玉笙兒吸得心花搖,檀板兒拍得淚珠兒掉,一聲聲都是斷腸鳥,唱得櫻桃唇焦、蓮花舌翹,意思兒仍是沒分曉。好模糊的相思曲調,準備著銀壺漏盡金雞叫。”或風情之靡曼,或哀怨之纏綿,金鈴斯時若近若遠,若危若安,嗒焉坐忘,不疑身在人間也。

最後繡雲發聲,聲尤掩抑不可聽。其詞曰:“一抹青螺,一寸橫波。甚玉兔化身,渾似嫦娥。饒是聰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時春愁無那。周旋回避,盡教人兩般都錯。卻待恁般才可。料不是聞清歌,喚奈何?小黃鸝飛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儂兩個。此意同緘鎖。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燈火,隻落得儂知他意渠憐我。”時觀察已中酒昏然,故然女歌詞俱不聞也。

少頃,這金鈴出宿於西軒。金伶甚惆悵,伏枕凝想,恍惚成寐。忽夢一侍兒來請,遂引之至一閣中,香獸氤氳,珠翠溢目。卻見繡雲宛然在榻,起迎金鈴。遽相偎倚。金鈴私問:“觀察亦安在?”繡雲曰:“此時尚關渠事耶?幸複無慮。請君為潘郎,吾為陳姑,複演《竊詞》一折耳。”金鈴喜甚。方欲搴帷,忽聞簾外鸚鵡連呼:“相公來!”繡雲推之,乃驚寐,則身仍臥西軒中。

且悔且憶,而謣然一聲,忽複張眼,則身實臥賣酒家,並非西軒也。朝暾射牖,攬衣遽興。而雀方鬥於兩簷間,破瓦在地焉。深自嗟訝,蓋夢之中又占其夢矣。夢中情事,記之了了。他日以所演《玉簪》,質之梨園,節目皆合。

金鈴由是竟善謳。試度他曲,過耳輒能。既而學使者按試,金鈴不見錄。而聞他郡梨園果有所謂長樂部者。潛往訪之,則部中諸伶恍然如舊識。益訝向者之夢良非偶然,殆數也。乃易士而優,隸長樂部,聲伎為一時之冠。大江南北,轉徙經年。果又有所謂某觀察者。一日置酒宴客,果召長樂部奏技。至則台榭猶是也,賓客猶是也。是日果演《玉簪記》。酒闌客散,果召之入內小飲。觀察諸姬又皆如舊識。桃源重來,槐安真到,事境雖是,而情轉深矣。既而鶯簧珠串,歌管皆同;酒盞觥籌,笑言無異。惟繡雲玉肌瘦損,蛾黛淒然,終席無一語,不複歌前日之曲,此其小變也。

及小酌既罷,金鈴果出宿西軒,欻然入夢,夢入於繡雲之寢。心懲前事,不暇他語,欲亟遂幽歡以償夙願。而既見繡雲殊不自由,轉輾之間,竟忘前事,仍問“觀察安在”,仍作潘郎,仍聞鸚鵡呼“相公”,仍為繡雲所推而覺,仍臥西軒中。瞿然自驚,爽然自失,複啞然自笑。蓋是夕之夢,疇昔夢中之夢也。數之前定者,卒不或爽,竟有如此夢中之夢、戲中之戲,變幻於是焉極矣。

金鈴本名鐸,金鈴其小字也。人以其伶也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