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卷八 周英如
昭武之東某市鎮,嚐張雜局。士女冶遊,竟日連衽舉袂,紅霧幕衣。有少年薑某,仰見西樓一女子,憑窗凝望,與樓前矮屋薔薇化綽約爭麗,絢成妙彩,遂仰睇不移。女亦秋眸專注,目成焉而神癡也。比日斜人散,兩人猶相對而望。有見者嗤之,始各避去。
次日薑複往,女已先在。樓高而屋隔,語不可聞。薑以手中素帨,裹約指金環擲諸樓上,女報以腕釧一枚,遂掩窗而入。女蓋周姓名英如,依母以居。父某為茶商,遠出矣。薑故悉其根荄,伺黃昏無人,伏其家寢門之右。既而鳥棲人定,潛窺英如之閨,閨已扃見英如獨坐燈下,絮絮與燈語。薑以腕釧觸窗欞,以聲致英如。英如訝然,問曰:“誰?”薑曰:“我也,腕鍾在此。”英如複大驚,趨至窗下悄語曰:“速去!遲且敗。”薑求啟戶再三,英如終不可。薑曰:“君豈畫圖耶?何顏如玉而心如石也?”英如祈之曰:“幸相愛,何忍陷我?乞從後戶出,更思遠策,今不能納也。不聽,我乃呼!”薑懼,乃遁還家,鬱抑殊苦。
俄聞叩鐶聲,啟門,則小髻弓鞋滿身香露者,英如至也。謂薑曰:“頃者拒君,良非得已,而思君彌迫,故轉就君。”薑大喜過望,遂締衾席之好。將曙,英如去,夜定則來,如是者數月。
於是薑年幾冠矣。其父亦服賈於外,其季父主家政焉。以薑尚未室,一夕論婚,擇焉而未決。薑甚恐,欲白母而聘英如,乃先告英如,而與之策。英如意殊懈,請媒諸其家,乃反不欲。薑竊怪其故,又疑其曉夜獨行,略無所阻,亦卒無覺者,非弱女子所能,必有異。旦俟英如去,尾而追之。出門數武,已飄然失去,大詫而返。潛訪諸其居,則英如固已死矣,始悟所接者,英如之魂也,為之悲痛。
是夕英如至,笑曰:“君謂我死耶,姑勿畏!吾導君往見一人,足祛疑抱,而慰君懷感之情。”使薑憑其肩,攜之以行,若飛燕驚鴻之迅,欻至一城中。巷市曲折,殿閣相比。及大第之門,雙獸齧環,寂然虛掩。排而進之,蘭棼桂棟,暖若仙居。內有鏡堂焉,四壁皆鏡,冷光逼射,眉發皆寒。西南隅懸一響板,英如彈以指,泠然一聲,便有數女子連翩而出。影入鏡中,花紅玉白,迷離遠近。中有一女,宛如英如。卻顧英如,儼然在側也。而再視諸女,忽複不見。方欲致潔,英如曰:“此上清瓊館,不可延佇。”即曳其裾,引之徑出。
旋至家,乃謂曰:“英如與君,空有解佩之緣,合當數麵,盡於此矣!吾非英如,狐女也。實有夙分,慮君之情將專一於英如,故仿佛其容,見於左右。疑竇既啟,良緣斯盡,今亦訣矣!”薑不及挽留,已霞舉而逝。始悟所接者,並非英如之魂也。卒婿於他姓。 廬山怪
奉新宋蓀侶外史,嚐以壬子七月之望,宿廬山絕頂僧寺中。夜半矣,明月滿天。徐聞風颯颯有聲,落於高樹之杪,中有歌者、語者、笑且罵者。訝而窺之,見數武之外,地勢平坦,眾影紛然,略如人間演劇狀。藉草為茵席,因樹為屏幛。金鼓絲竹之聲,作於樹上,節奏殊妙。衣服冠帶須鬟械仗之屬,亦率類梨園。念空山靜夜,焉得有優伶若此?心知其怪,姑伺之。裝演十餘莃,莫知其色目;嘔啞歌唱,亦不知其何曲也。
已而數人相和,歌聲甚朗。歌曰:“吸日精,蝕月華,諸君妄意淩煙霞。煙霞墮地失顏色,但見玉水生桃花。桃花一萬片,飛入陳王家。仙人化作塵與沙,秋風吹雨打閑衙。南樓美人嗟複嗟!湖中不見東來楂,空山夜半啼棲鴉。”隨其聲而記之。俄有金光從空下,乃一頭陀,狀甚怪,大聲叱曰:“何物邪魅,敢爾喧擾,法當死!”卓錫一聲,則眾形盡變,其演技者皆獸也,而其司器者鳥也;轉瞬之間,欻然俱滅。
蓀侶以癸居三月卒於京師,卒之前數日縷述於餘。不知其果然否也。 戴公
有戴公者,少任俠。其鄰人貸豪者金,無以償,豪者迫奪其女。戴怒,殺豪者,亡走五嶺間。
晚坐楓林,遙見少年從數騎來。豐儀軒邁。見戴即下馬楫曰:“先生幸過仆,仆請執鞭!”戴愕然曰:“何敢!”少年曰:“先生幸過仆,仆將有丐於先生!”戴問:“所欲雲何?”少年前跪曰:“先生不過仆,仆死不敢言。”戴怒曰:“言則言耳,何卑屈乃爾?餘不耐此姝姝者!”少年叩頭流涕曰:“老父與波利君不協,數戰於赤穀之野,為飛戈所中,傷其左臂。藥窮矣,唯得生人肝一寸可以療之。求之數萬人,無肯與者。苟不肯與,強取無益也。聞先生之義,忘身急入,敢以請!”戴笑曰:“此孝思也,吾豈惜之?”即引佩刀自剖腹,截肝授以少年,熱血淋漓,殷及於履。少年歎曰:“真天下義士!”隨出藥傅創,創立複,乃殊無所苦。少年持肝頓首謝,即馳馬而去。戴頗異之。
時豪者子訴之官,捕戴不可得,則執鄰人而鞫之,務言戴所在,拷掠甚慘苦。戴聞之,歎曰:“我實殺人,複累人。何生為?”遂歸自訟,赴獄中,脫其鄰人。案乃定,刑有日矣。有叟來視之曰:“餘,昔少年之父也。披肝之惠,夙夜弗忘,故來免義士於難。”因出大竹一節,解其係而係竹焉。桎梏鈕鐐之具,頓之如拉朽。叟攜戴出獄,監守之吏見而弗問,門壁城垣亦無所障阻。徑從叟步出郭外,繁星羅天,隴阪微白。
行不百步,入一山,林木蔚密,不複辨途徑。初聞履下落葉瑟瑟作聲響,已覺兩足無所著,有類躡虛。比曉,進止一石屋,虛明洞達,煙霧滿宮。出而曠覽,則飛鳥在下,碧落可探,身在層峰之頂矣。遠見雲中一拳倒影入海。叟曰:“天台也,餘無所睹焉。”叟引戴遍曆山徑,花草禽鳥,多非世有。屋前一大樹,垂夾癭癭,其實如豆,乃仰以為食。經數日,叟謂戴曰:“此地孤高,不可不至,亦不可久處。吾舊有田廬在牛女之墟,今欲與義士偕往。”戴從之。
盤行曲折而下,始達於人境。道路跋涉,無異尋常,非複向者所飄忽。既至,則村郭室屋飲食服用,亦悉如眾人,亦有廝役供指使,鄰裏親舊過從問訊者。其地乃汀水之南,漳水之西也。
其明日,有白雁雙翔集於庭階,羊豕雞魚之屬,皆自行而至。叟太張供具,銀燭金尊,輝映簾幕,始笑謂戴曰:“吾有故人居石鏡山下。聞其女端好福相,甚宜室家,知義士尚鮮妃匹,已為君媒定。今乃吉期,行至矣。宜易冠服,整備作新郎。”戴驚喜稱謝。俄而絲竹貫耳,儀從甚盛,香車及門外。戴俟於堂著,讚拜如禮。導入青廬,則釵光釧響,袖香扇影,迷離於脂奩鏡台之間。戴雖偉丈夫,鐵石心腸,至此神骨俱靡也。於是賀客履相錯,宴樂者累日。
然獨不見少年。戴疑之,以問叟,叟曰:“偶出勾當,逾月即返耳。”戴信之,而終以越獄遠竄,心不自安。隱隱偵其消息。乃聞人言:“戴固已伏法,未聞其逃也。”大訝其故,以問叟,叟笑曰:“亦無他,前所係大竹,即吾兒子代公抵罪矣。”戴駭絕號慟,慷慨曰:“某罪本不赦,又禍郎君,奈保複偷活?”遂取刀自刎。叟奪其刀作色曰:“義士何獨為君子?義士能剖腹,兒子不能斷頭耶?況彼尚可生,義士反趨於死,計亦左甚矣!”戴乃止,而詰其由。叟曰:“新婦當知之。”戴退問婦,婦出一碧玉如意授戴曰:“君去西北七百步,有巨石如盤。以如意擊之,石當開。中有紫筍長尺許,即袖歸以獻翁,無失。”
如言,果得之。叟植筍庭中,須臾解籜成巨竹。竹忽裂,一人自竹中走出,乃前少年也。相見各大笑。謂戴曰:“為君故,曆此一劫,大事畢矣!”又曰:“吾屬皆神仙中人,以豪氣未除,欲物色人間奇士,登之寶籙。君俠骨非常。是以在此。今姑以此宅讓君,與賢偶暫住人間。異時解脫,會當長晤。吾從老父先去矣!”遂與叟俱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