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卷七(1 / 3)

耳食錄二編卷七 龍某

舉人龍某,謁選都下,住櫻桃斜銜。一夕,被酒臥,苦渴求漿。起呼僮,僮已熟睡。及門,見一女背階,亭亭立月下。甚訝之,伏窗而覷。女聞人聲,乃四顧,徐度西角門而去。覺羅袂弓鞋,形影俱麗,凝想忽忽,複就睡。覺而疑焉,以為醉也,殆夢也,然憶揣不置者累日,殊杳然。戲題一絕句焚之曰:

兩瓣蓮花踏影行,全身都是可憐生。

巫陽神女多情甚,偷到人家看月明。

是夜既寢,有啄其門者,龍起延之,女子也。曰:“餘為黃氏婢,特來召君。”龍愕然問故,婢慍曰:“小姑前夜偶來此看月,初不敢相聞,亦素不解吟詩是何生活。今大姑拾得一紙,讀其前二十八字,雲是一情詩。驗其款識,乃君為小姑看月而作,白之縣君,縣君怒,訶詰小姑,疑有他涉。小姑涕泣訴其誣,意稍霽。君既以飛語陷人,宜往承之,且明月豈君家私物?輒雲小姑‘偷看’耶?”龍惶恐謝過。婢牽其裾曳之,曰:“去去!”不覺隨之行。

出一門,迥非熟徑,曆三四曲巷,乃達一第宅。始而閎敞,繼而幽窔。處處有燈燭。至垂幕之下,婢止之,先入,俄傳縣君見客。龍踧踖進謁。一婦人上坐,年可四五十,辭色俱厲,曰:“何物狂且,造詞媟冶,謗人家閨閣,不畏拔舌耶?”龍震懾流汗,長揖對曰:“某何敢然,特醉後戲筆,旋焚棄之矣,安得塵縣君之目?”婦人曰:“汝詩吾所親見,奈何遁飾?”龍曰:“才人綺語,類皆寄托耳!聘花媒月,何所不有?縣君亦惡乎考之,乃欲以影響談說,文致罪名,斯為冤矣!”婦人怒曰:“尚敢舌強,諸妮子為我撻之!”龍乃趨出,涉內霤,蹉跌,諸婢媼操鞭梃踵至。方恐迫間,前婢馳出,揮眾曰:“止止,毋得動!縣君宥之矣。命吾引還,命爾曹各去。”眾諾而退。

婢導至小閣,悄語曰:“君之免,大姑力也。”龍稱謝,婢曰:“未已。大姑言君既好吟詩,召此愆辱,宜更作數章,如佳,乃釋爾。”龍曰:“幸不深罪,此何足辭?請給紙筆,並將韻本來。”婢去有頃,攜文具至,設幾上,複於袖中出韻本,笑曰:“大姑言此詩翁護身符籙,故萬不可少。姑以此為題,試作一詩。”龍視韻本,牙簽繡帕,裝璜精麗,而脂香粉印,清溢行間,知為閨中習覽物。意甚得,成五言律詩一首。婢持稿去,旋來曰:“大姑言,君譏議聲韻,殊未允當,且詩語粘滯,不類才人吐屬,須更作之。”龍不得已,伏幾苦吟。

婢立於案頭,拉雜漫語,亦頻頻流睇送情。龍思慮攪亂,不複能構思,因問婢:“汝宅中幾人?”曰:“主翁亡矣,獨縣君攜兩女,並仆婢輩居此耳。”龍曰:“汝侍大姑乎?小姑乎?”曰:“侍大姑。”曰:“大姑何名,年齒幾何矣?”婢笑曰:“汝亦作詩耳,奚用知此?此豈詩料耶?”龍亦笑,佯俯首作屬思狀,甫蘸筆,婢又催促之,龍因投笑長跪曰:“汝奪吾魂魄,雖李杜當此,不能更道隻字矣,幸憐而拯我!”遂侵之。婢麵赤,不甚拒,因成歡好。乃竊語龍曰:“吾視大姑,如春風飄蕩,其情之隱躍久矣,今留君索詩,意豈為詩哉?君會心人,何不解此?”龍喜曰:“奈何?”婢曰:“但尾我行,保有良會。”隨入複室中。

乃見大姑者,坐鏡奩之旁。貌頗妖冶,脈脈有思。婢乃伏龍於案下,前語曰:“彼人詩殊不能就,可若何?”大姑始覺,徐答曰:“姑縱之。”婢曰:“中門管鑰,縣君自掌之。天且曙矣,可若何?”曰:“姑留之。”婢曰:“婢子不敢宿客,已攜至,須阿姑處分。”徑趨出,反闔其扉。龍出而迫之,大姑驚曰:“賤婢乃陷我!”龍遽撫之,竟合焉。潛蓄之室中,每夕專對,婢欲圖一私覿,不可得。

經數日,小姑出於庭,龍隙窗窺之,光彩妙麗,乃無倫比,丐大姑欲得一當,大姑咋舌搖手曰:“咄咄,此貞而烈者,何可犯也,且彼以前日之故,有憾於我,旦夕伺吾短,今授之以隙,必為所持,此間無側足地矣!”龍意沮,然不能絕念,時時稱羨其美,大姑不懌曰:“男子薄心腸,得隴複望蜀也。君既慕之,請自從之。”乃使婢引出。龍傍徨求解於婢,婢哂曰:“推賢讓能,風徽遠矣。君以古道遇今人,宜其齟齬。猜嫌既啟,雖吾亦不複能謀。”龍曰:“彼誠逐客。君亦不容耶?”婢曰:“吾雖鄙陋,不能為人容逐客。”再三迫之去。龍把其袖,貪賴不肯行,由是複與婢接。婢匿之積麥之囷。

數日,大姑悔,思龍欲複見。問婢,婢對曰:“彼既去,誰能往召?且彼實怨怒阿姑,即召不複來。”明日大姑又言之,婢對如前。大姑乃怨婢,常假他故挫辱婢。婢以是亦怨大姑,乃詣小姑,語前事。陽為大姑謝小姑,實欲挑小姑怒,以傾大姑也。小姑性故和柔,殊不以介意。婢歎曰:“姑德惠若此,使人不忍複欺!”乃竊發大姑之覆,而自隱其私,且曰:“大姑禁我不得言,吾懼獲罪,乃不敢不言。”小姑大驚曰:“姊素談節義,不意反自越禮,為門戶羞辱。脫縣君知之,當奈何?”婢請白縣君,小姑勿許曰:“吾冰清玉潔,豈樂與聞此事者?”婢請之至再,小姑察其奸,怒曰:“大姑,汝主也,何得無情?略不相護耶?且汝實左右大姑,即何事弗與?誘盜而保奸,皆汝之由。果白縣君,當先治汝矣!”婢始懼,轉求秘之。小姑曰:“欲吾庇汝,須亟絕私人之路,不然,不汝隱也。”

婢恐,以語龍,求策之。龍亦恐,求去。婢不得已,導出門,從牆角繞行數十武,倏至寓室。婢倉皇弛去。次日尋之,不複識路。 徐元直

康熙十三年,平涼總兵王輔臣叛逆,大將軍圖海征之。有兵丁於英,途遇風雷,與大軍相失。晚竄山穀間,策騎盤旋,四向無路,約夜半,度不得出,遂下馬倚樹,息以待旦。俄見紅燈冉冉來,既近視之,乃一叟,須眉如畫,衣冠古野,不類今世。謂於曰:“若迷道乎?”於曰:“然,唯丈人指南之。”叟曰:“此山荒僻,虎狼縱橫,去大路尚五六十裏。速來,吾導汝。”遂前行。於乘馬從之。經亂峰叢箐之間,叟運履如飛,馬幾不能及,久之平曠,叟乃息足。以燈贈於曰:“坦途不遠矣。”於視其燈,非紗非紙亦非膏燭,而表裏熒徹如琉璃,而紅而圓。心異之,請共姓名,叟曰:“吾三國時徐庶也。”於驚駭,方欲拜謝,叟已失。於獨行數裏,果遵大道,東方白矣,燈亦熄。審視則紅杏耳。大如碗。趨至大軍,備述其異,鹹以嚴冬氣候,不宜有杏而且大,信其果遇元直也。 沈璧

沈璧者,秦人也。少迫於貧,辭母薄遊。至文登,登台望誨,見波浪薄天,慨然舒嘯。旋有少年至,紫衣絳幘,儀狀光瑰,揖璧而笑曰:“君清興不淺,能同遊乎?”璧欣然諾之。

俄見鳧雁一點,破浪而來,乃大舟也。離岸數尺,忽止不進。少年遽挽璧下台,履水登舟,身不沉,襪亦不濡。舟中乃無人,亦更無一物。心頗異之,叩其姓名及所自,少年曰:“餘,玉桑君之子也。”璧方欲再問,忽覺水聲澎湃,耳不可勝。自窗間視之,則銀濤萬丈,璧瀉從天,不覺驚駭失色。問是何處,少年笑曰:“適去台下已萬裏矣!”璧眷念鄉井,悲形於顏。頃之,濤聲已寂,碧玉湛然。微風一拂,鱗鱗如玻璃萬頃,恍惚有無數麗人滉漾清漣中。方疑詫間,冰上絲管作矣。舉首凝睇,則彩舟一具,相去數尺,有數女倚棹瞰波,頃所見,蓋其影也。少年攜璧過彩舟,珍奇射目,不可具名。

須臾席啟,玉貌旁羅,奏具行觴,肴品絡繹,亦非複人間芬苾。侍者進璧果一枚,大如瓜,紫色;啖之,味絕甘,度必世所傳蟠桃之屬。竊懷其餘,欲歸以奉母。酒酣,璧避席稱謝。因便求歸。少年歎曰:“孝子哉!雖然,此乃君所以仙也。今姑不強留,終當至此。”顧諸女曰:“何以送客?”諸女各摘鬢上花及釵釧之物為贐,曰:“持此鬻人間,吃著不盡矣!”一女俯而笑,解裳下繡舄一鉤,投海中,少年目之曰:“妮子獨狡獪,不慮墮落耶?”女麵發赤,退去。璧視舄,已化小舟。少年曰:“君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