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辭眾而登,則前舟已杳,驚濤湠漫,惘然自失。小舟中異香噴溢,神骨俱醉。少焉醒豁,已泊野岸,河水僅闊如衣帶。舍舟登陸,甫數武,小舟已淩風去矣。信步獨行,追想所遇,恍惚若夢寐,而懷中餘果,儼然在矣。薄暮抵驛館,語皆秦聲,距家中才一舍耳。璧既歸,出餘果進母,兼逮妻、子,皆數月不饑。以核種庭中,亦不生也。後十餘年忽甲拆,數年成樹,又數年作花,花類蓮而大,數年不謝。久之乃結實,由小而大。又數年色漸紅紫,如曩舟中所食者,時璧已枯坐一室,不複與人事。一旦忽出至庭中,仰樹大笑曰:“果熟矣!”即訣妻、子去。 餘時鏸
餘時鏸善寫真,江南常州人。乾隆四十五年,客大梁。薄暮獨坐,有青衣者持刺入,雲主人奉迓,已牽馬門外。遂乘之,行稍遠,有城臨河。進至一官署,青衣入。徐傳主人出迎,乃舊交沈某,相見極歡。問此何地,曰:“贛州。”問其官,曰:“司馬也。比以長官命,延君寫真。”即具儀從送之往。
複抵一署,青衣投刺入。有頃,傳語雲:“語矣。本延江西餘時惠。非時也。請速歸。”乃還至沈所,頗咎沈失言,有累遠涉。沈曰:“吾已坐此罰俸四年矣。請便送君歸汴梁,盍迂道毗陵,一視閭井?”餘然之,各乘馬行一炊許,聞城市人語操土音,果常州也,餘憑望故居,淒然良久。沈曰:“宜行矣,十二年後複相見耳。”遂匆匆別去,餘亦恍惚還舊館。甫入門,聞哭聲,遽然而寤,則家人已衰絰矣。蓋死者二日,心尚溫耳,故未斂。蘭雪說。 章五
琴師章五,宿邯鄲。漏初下,有美人來就之,章疑為狐。美人曰:“妾平原君美人也。”以笑躄者罹慘禍,訴於冥帝。帝怒,收躄者,置重典以償,並逮平原。平原自辨:“實諸客迫勝,勝恐失士心,為趙國憂,不得已出此。”帝謂“平原果好士,士果歸平原,豈在乎殺妾?殺妾以媚士,所以待士者可知;殺妾而客來,客亦可知矣。”平原啞然,頓首請罪。帝以其素賢,僅從薄譴。湣妾無罪,複其元,使遊人間。妾傷往事。故不願複生人世。君亦平原君客矣,當時處門下,聞而傷之,喟然歎曰:“公子之賢,賓客之盛,何重其躄者之足而輕美人之頭也?吾聞蘭杜被焚,則鬆筠不茂;孔翠見彈,則鴻鵠高逝;哲女戕虐,則國士遠引,吾何為於斯。”故諸客皆還,君反獨去。及秦圍邯鄲,魯連未來,晉鄙不救,諸客束手,莫能展一籌。或請於君,君以身既不預,竟不為設策。平原不知也,故史冊亦闕書焉。君亦殆不複憶矣。妾感君義,求之數千載,今始相值耳。
章茫然,歎息不已。乃援琴作歌,美人取瑟和之。歌曰:“碧草油油兮,故國荒邱。房陵遂遷兮,誰遺之謀?賢士如雲兮,惟妾之仇。臨樓一笑兮,身命休。念公子兮,心慘憂!”於是相對欷歔,涕泣不可止。久之,美人拭淚揚袖複歌,歌曰:“寂寥兮山阿,灰飛兮綺羅。今夕何夕兮,與子婆娑。既見君子兮,我心則那。露冷冷兮泣複歌,千秋一息兮哀情多!明月墜西兮奈子何!”歌竟,群雞膠膠,東方欲白矣。美人逡巡別去;章悵悒至曙,亦登道。 王黃胡子
有王黃胡子者,以髯黃得名。自詡劍仙。嚐會飲貴家某公宅中,誇耀四座,遞叩諸客所能,莫不謙讓,王意益肆。末坐一客癃憊,衣冠了鳥。王頗輕之,乃揶揄曰:“公辱在婪尾,得毋善飯乎?抑有他長?”客笑曰:“仆誠不能與諸君子比數,然聞君論劍,頗觸鄙好,願各為戲劍,博諸君子歡。”王掀髯作色曰:“雲何?”客曰:“劍之為用,上倚星漢,下披泉壤,旁行四極。剚蛟鱷於不測之淵,剪妖魅於幽暗之叢。雖脫兔逸林,疾隼赴霄,縱鍔飛鋒,罔有遺遁。今第試其易者,請伺飛鳥而刺之!”王心難之。適已日暮,乃諉曰:“陽烏匿矣,羽族息矣,何天有鳥,尚來迎吾刃者乎?”
客曰:“若是且已,盍試登高為二項之舞,一決楚漢。”王又辭曰:“休矣休矣。星月不曜,燭燎不輝,仰不瞻山,俯不察地,惡乎可登而角吾技?”客指主人廳事曰:“崇墉巍巍,飛甍冠之,上探雲霞,嵩華可齊。顧不高耶?請灼爾目、誆爾足,仆雖跛躄,願導先路。”於是搴袖離席,挾王以出,如提嬰孺,履牆緣拱,如步康衢。徑跨簷牙,升於屋脊。坐王於鴟吻之上而撫之曰:“此地平曠,聊可棲息。君請匡坐,仆便來迎。”言已複下,神氣灑然。
堂下觀者無不色飛飛吻,嘖嘖稱神,客便索酒,連罄數觥,頹然就舍。主人命支梯樹架,哄擾終宵,王始得下。天明視客,已豹隱矣。王甚慚,主人甚悔,海內奇士,交臂失之。 貓犬
康熙中,大興縣某媼家奉佛,佛前懸一燈。一日薄暮,聞佛舍小語。隙而窺之,見黃犬人立,以前兩足承白貓;貓亦人立,盜飲佛燈油,貓吸油,轉注犬口中,複吸之。稍緩,犬促之曰:“速飲速飲,人且至。”細視貓、犬,皆家所蓄也。媼驚,推門入,貓、犬皆奔出,索之杳然。
越翌日,夜中,聞庭中有聲,密起察之,複見貓乘犬背,犬彳亍而行。叱之,立隱。夜夢一黃衣男子,一白衣女子,來謂曰:“寄主人廡下久矣,豢養之恩,未知所報,顧形跡已彰,不可留矣。”乃相向再拜,臥地轉身,忽成貓、犬;貓躍登犬背,騎之而去。 仍吉
越中郭生貧無家,去其鄉,遊於晉。鬻其文,無售者。困於旅食,則為人傭書。人劣之,薄其值。終日運管,不供一飽焉。念生不百年,勞且饑無窮期,信窮矣,不如死。複念以遲死,盍速?以憂死,盍樂乎?遂傾囊中錢,並質衣裝,赴酒家痛飲至大醉,以餘錢散諸丐者。且歌且笑,見之者皆以為狂而樂也,而不知其將死也。
既出,走入荒穀中,歎曰:“我其已夫!雖然,吾頃則陶焉而樂,且施於人矣,何憂而不死!”睨其旁有枯樹,解束帶掛焉。忽樹中人語曰:“咄!已而,若亦淺之乎窺世,褊之乎其自處矣。”生叱曰:“魅乎莫餘誚,餘不爾畏,餘將與若遊!”樹中人笑曰:“若將以餘為鬼耶?否否!途適丐於爾者也,而知爾,故來。且餘丐於人間者,今數百年矣,而不死,而爾曷以死?爾以亟死為達,餘不以為能。”生曰:“子仙乎哉?何窮而壽也,且惡乎置餘?”樹中人曰:“回而誌,作而氣,將告爾。有虎於此,度其咥己也,因投之,孰與走而避之乎?濟於水,懼不免於溺,因自沉,孰與方舟而縱其行乎?且若今日死,其餘之年非若之有也?盍聽我?聽我而死,無加於死也,然視今日已後矣!脫聽我而遇,則大幸,孰與聽我?”生曰:“諾,謹受教!”瞬間樹已失。有立於前者,蹙額而叢眉,目無光,鬢發蓬蓬然,垢膩滿頰,衣鶉結不掩骭,雙履不納踵,生誌奪於乍駭,而卻蹜蹜而不敢前。其人笑曰:“愚哉,若且欲死也,而畏乎?隨以來。”生意定,走從之。
至斷崖之下,其泉如簾,高落於長鬆之杪。披懸蘿,得石竇,廣可容身。其人蛇行入,生匍匐繼之。倏曠朗,得方池,湛然而潔也。其人裸而浴。俄有送冠服者至,其人澡而登。衣綺繡,冠華冠,曳文履。視之,額豐矣,眉修矣,目顧盼朗矣,發韜矣,顏白皙而光澤矣。生複驚曰:“何變也?”其人笑曰:“然。若寧欲變乎?”生曰:“幸甚!”其人使生浴,顧來者為生具衣飾,生服之。即臨池而知鏡,訝而不類。其人笑曰:“亦變矣!既變,餘可去!”言已,遂不見。